池镜对苏琢的了解远比苏琢以为的深。
从小时候开始,在苏琢看池镜一眼与再一眼的时间间隔中,池镜用心观察苏琢何止一百眼,曾有长达三年的时间池镜相当厌恶苏琢,以至于后来他在人前装作讨厌苏琢别人丁点都没起疑心。南陵是个阶级分明到可以用苛刻来形容的社会,实力决定地位,地位决定权限,位于权能金字塔下游者没有资格谈论个人的兴趣与理想,甚至不允许发出个人的声音。人权?自由?公平?抱歉,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这一点池镜从七岁邂逅苏琢开始便有切身体会。
自那一天起,七岁的池镜开始要做很多心不甘情不愿并且在他看来纯属白痴的事情,比方每日都有几项雷打不动的功课,他不完成就不准许睡觉,其中一项是——画一副苏琢的小像。或坐或行、或食或歇,先生每朝都会细细布置不同的要求,若偷工减料胡乱涂几笔交差,先生能一连打断三根儿臂粗的戒棍,他爹从头旁观到尾绝不会出言拦一句。小池镜为了完成功课不受皮肉之苦不得不天天盯着苏琢看,看到想吐、看到闭上眼睛就是她、看到夜夜做梦都是她,那段时间小池镜就差没有扎小人咒苏琢去死。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若他真动了这样的念头,最宠他的族长爷爷第一个将他扒皮抽骨。这并非夸张,而是货真价实的池家家法之一,当众执行,以儆效尤。
再后来,池镜被戒棍逼得学会了对苏琢在南陵范围内的行踪了如指掌的本事,前提是他愿意去花心思预测、侦查、追踪。这是项了不得的技能,池镜却认为无用至极,他又没有跟踪癖好,干嘛时时刻刻要知道她在哪儿?除此以外池镜还必须掌握苏琢的各种习惯、喜恶、甚至学习进度,若哪一天上午苏琢对什么新玩意儿产生兴趣,当天下午他的课程就要多此一项。不愿学?先看看先生手里的戒棍答不答应。
池镜十岁生辰那晚,吃过宴席后他的族长爷爷亲亲热热的将他抱到膝头,和蔼的对他说,“镜哥儿告诉爷爷,琢小姐今日去过哪些院子?与何人有过接触?又说过何话?午膳吃得最多的是哪道菜,哪位厨娘做的?”池镜难得肆无忌惮的疯玩一天,功课早被抛到脑后,他怎么也没想过今日族长爷爷会问他这些问题,毫无准备之下当然回答不出,他又没有心灵感应或者千里眼的异能!半个时辰后池镜跪在冰冷的祀堂内,之后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池镜生于元月初一,祀堂外细雪如絮,祠堂内寒气冻骨,那一次他差点跪废双腿。三天后祠堂的大门再度打开,刺骨寒风中他寡言的爹一身单薄中衣站在门口,积雪已将他的小腿埋没。池镜这才惊醒过来,他在祀堂内罚跪了三天三夜,他爹在祀堂外罚站了三天三夜。父子俩隔着门槛对视,池镜听他爹说了很长一段话,那个十年来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和颜悦色的亲生父亲如此告诉他:
“生在池家是你最大的不幸。”当头就是一棒,男子面无表情的继续,“你从出生起就被烙上苏家的奴印,奴隶没有自由可言。她好酒,你就必须懂酒;她善琴,你就必须懂琴。她喜欢的东西,你样样都要精通,日后方能琴瑟和鸣;她不擅长的东西,你更要花十倍百倍的精力去钻研,为她弥补不足。未来南陵之主的正夫挑选条件里从来没有容貌最俊、才华最盛、能力最强这些单一标准,将自己全面塑造成最适合她、亦是她最需要的人才,方具有脱颖而出的可能。”
池镜张嘴,他想辩解一句:他根本就不想和那个阴沉沉永远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苏琢琴瑟和鸣!可惜池镜没有获得开口的机会。
“与你年纪相近的池家直系男儿有三十六名,族中具备相当实力的旁系分支共八家,与池家势力相当的大家族有六,再加其旁系分支,你算算能让琢小姐挑选的适龄男儿有多少?少你一个,无足轻重,南陵从不缺惊艳人才。你以为自己长得好又聪明,很了不起,被夸赞几句便骄傲得不可一世,其实你也只是数不清的替补之一。”
池镜顿时红了眼睛,他自幼便是族内当之无愧的佼佼者,何时被人如此贬低过!他当即失控大吼,忍耐了三年的愤怒与怨念突然爆发,“为什么我要做替补!为什么我就要被那个没人喜欢的怪丫头挑拣!她算个什么东西!又孤僻又阴沉又懦弱又自卑!她是能力比我强还是天赋比我高,凭什么就要被她挑来选去!凭什么!?”
男子的神情比他肩头的冰雪更冷,“怨恨这种情绪毫无用处,无论怨恨命运还是怨恨琢小姐。你要知道,除非你现在一头撞死在这里,你的出生无法改变,叛逃出池家的下场是什么,你想清楚。怨恨琢小姐的行为更加愚蠢,没有琢小姐也会有珏小姐璎小姐瑜小姐,你该庆幸琢小姐的性子并不坏,比起其他人对你算得上亲近。要是换做瑾小姐,你以为你还能有腿跪祠堂?换做琳小姐,你这身皮可还能光洁无暇?”
池镜不禁一颤。苏瑾,现年十四岁与苏琢同辈的苏家直系,自幼双腿残疾,即使残疾她也是身份高贵的本家小姐,二十岁后就会手握别人拼死拼活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权限。从小接近她向她献殷勤的人自然不少,前前后后十一位被家族送到她身边的拔萃少年无一例外被她下令齐膝砍断双腿,即使如此,想往她身边凑的人依旧源源不断,若非苏瑾眼光高只挑容貌姣好才能出众者,“十一”这个数字还要往上翻十番不止。
苏家内此类人并不在少数,有喜欢给人服食毒药的,也有喜欢施咒下蛊的,苏家的生存压力比任何一个家族都大,每月都有莫名其妙就香消玉损的小姐,没有长辈会去调查其中原因。连活下去的本事都没有,还想站到权能金字塔的顶端?弱者不过浪费粮食,死不足惜。为了排解严峻的生存压力,私底下放浪形骸以各种方式寻欢作乐者甚多,虐残侍郎完全是件小事。比苏琢尚且年幼半岁的琳小姐容貌甜美可人,爱安静的晒着太阳做绣活,其心性狠毒却令人胆寒,她惩罚人的手段不少长辈都不忍直视。
去年秋天,池镜亲眼所见被抬回家的堂弟的尸身,动不动就容易害羞的九岁少年,因性子安静被选中送给喜静的琳小姐,不过才半月就被琳小姐院中的嬷嬷通知来领回家。尸身尚未僵硬,衣襟敞开,白皙稚嫩的胸前赫然一副“凤穿牡丹”的蜀绣。绣工高超,针脚细密,一针一线,穿皮肉而过,活生生疼死。其父亲手割取那块皮,洗净,装裱,登门赠还与琳小姐。琳小姐笑纳,池家同送去的另一位少年算是保下了。
如此一想池镜冷汗直淌,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苏琢确实可爱多了。
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继续响起,令池镜骨子发寒,“想要自由,不想被呼来喝去、挑来拣去,那就往上爬。登临顶峰,与她并肩,让她为你神魂颠倒,你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好自为之,别生在福中不知福,族长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跪祀堂反省。池镜,你要明白,你在族内得宠并非因为你有多优秀,而是琢小姐目前为止只愿意拨时间听你说话。”
十岁的池镜又在祀堂闭门思过一夜,次日脱胎换骨。
至此以后,池镜忽然发现其实围绕苏琢转的日子并不无聊,苏琢的小秘密数不胜数,挖掘她怪异行为真相的过程又惊奇又有趣,他能够以此每天都写很长很详尽的文章交给先生,无论她躲在哪里偷闲他都可以带着她喜欢的点心第一时间找到她。
交心之后池镜才知道,苏琢一点也不阴沉,反而是个相当好相处的小姑娘。她长得很是好看,藏在发帘儿下的容貌极其精致,尤是那双碧眸,随意瞅来便荡开一池春水,时时刻刻引诱他去亲吻。没错,是引诱他,用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撩拨他心底的每一根弦,装作人畜无害的模样日日折磨他。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画她的小像,身着舞衣凌空甩袖的瞬间、懒懒抱膝神游天外的萌样、掩着袖子打呵欠的侧颜、用叹为观止的技巧抚琴的双手、还有含情脉脉却不自知的双眸,他画了很多很多,每一张都悉心的收藏起来。不知从哪日起先生不再检查这项功课,而他也到了寥寥数笔便能勾画出她的神韵的境界。
池镜越是深入了解越觉得奇妙,苏琢性格独立,行动力强,心思简单,酷爱神游,呆呆萌萌的小脸特别软糯,让他怎么蹭都蹭不够。她不爱出风头,十分不擅长被聚光瞩目,遇事能避则避,其实实力强悍,且洞察力之敏锐精准实属罕见。她极其聪明,处事手腕高明,对人心的把握奇准,却总致力于诱导他人错将她认为是个懦弱愚笨不堪大用的。她不喜欢争执,每当与他意见严重相左时她会沉默以对,从不动手打骂或以语言欺辱他,取而代之的是固执且恶劣的使用冷暴力。她看似理智早熟,其实骨子里再幼稚不过,好奇心旺盛、极其护短、还绝不准许别人侵入她的领地动她的私有物,总是固守己见又冥顽不灵,更是个坏脾气的偏执狂,常弄得他崩溃不已。
偏偏也只有她会不带任何目的的努力又笨拙的关心他、迁就他、包容他,甚至愿意为了保护他忤逆苏绮的决定。她是身份最正统高贵的苏家嫡小姐、现当权者苏绮唯一的亲孙女,他是有无数人可以替代的池家小子,他出色却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她随时都可以踢开他去选择更惊采绝艳讨人欢心的少年作为未来伴侣,勾勾手指更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愿意在她院里做个无名无份的暖床侍儿。但是苏琢从不与除他以外的任何少年眉来眼去,她本能的懂得如何尊敬他,无形中给予他极大的尊严、颜面与特权,虽然她似乎从未意识到,在这方面总是迷迷糊糊的……苏琢的可爱可恨之处池镜能说上三天三夜,总之,在南陵他再也找不到一个看起来像苏琢这么顺眼的人。
苏琢很好,真的很好,族里不知有多少人对他羡慕嫉妒恨。那么好的苏琢,如何不爱?他早已被迷得神魂倾倒。那么好的苏琢,此时此刻却在他眼前遭人算计,他发现了却无能为力,连给个提醒都做不到。
当白徵打开第一坛“焚心”递给清黎时,他已经察觉苏琢的异常——“焚心”令苏琢很不舒服。开坛后酒香四溢,苏琢对美酒充满期待亮如明月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她当即默默运功抵抗,若非楼岚心慌意乱的向她寻求帮助,她话都不会说一句。
池镜受术法所制,不能出声亦不能动弹,他不断用眼神刺白徵,白徵却总是好巧不巧的背对于他。池镜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眼睁睁的看着苏琢脸上方才因为美酒兴奋出来的红晕消退干净,一点一点变的苍白,一双碧蓝色的眸子却波澜不起,他的心渐渐往下沉。池镜了解苏琢,比苏琢自己都了解,所以他知道苏琢接下去会如何做。池镜既不生气,也不悔恨,他能做的只有默默支持她的决定,然后安静陪伴。
大鱼驮着侑贵、楼岚和芍药已经完全沉入海底。白徵见苏琢一直未动,颇感奇怪:即使只剩一魂两魄,极端护短的特性应当不会有太多改变。若是碧海仙灵,无论自己的弟子还是在意的人遇上此等情况,要他直接喝毒药都不会眨下眼睛,因而苏琢理应爽气的接过酒坛,就算只有碧海仙灵酒量的十分之一,三坛子“焚心”也不成问题,毕竟“焚心”还排不进九界烈酒榜,以前碧海仙灵都不屑喝呢。那苏琢为何不动?
苏琢轻轻吐出一口气,淡淡开口,“三坛。”
白徵微愣,“三坛”的意思是池镜司徒腾符清彦都要救!没错,这才是碧海仙灵的一魂二魄!“苏姑娘请选,哪三坛?”
“随便。”
呃……是不是爽快过头了?白徵善意提醒,“苏姑娘,‘焚心’还剩四坛,其一混有金乌羽毛,此毒恐怕仙体也抗不住。”
“白徵,去拿。”少年人忽然出声,唇角弯起,神情似笑非笑略带萎靡。
白徵迟疑着将东起排列的头三坛酒搬到苏琢跟前,再度向她确认,“苏姑娘,这三坛可以吗?”
苏琢出于礼貌点了下头,伸手在第一个酒坛上无声拍去,万年寒冰碎裂。酒香刺激得她眯起眼睛,苏琢面不改色的饮尽。
少年人轻轻鼓掌,袖子往池镜、司徒腾、符清彦三人一扫,“选谁?”
苏琢屈起指关节抹了下唇,带着酒渍的纤细食指点中符清彦。
符清彦感觉身上一轻,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向苏琢走近几步才想到苏琢还有一位在场的未婚夫,而苏琢却最先救了他。他忍住回头去看池镜的冲动,惨白着脸勉力镇定,向苏琢颇为难看的一笑,“你、你、你还好吗?那个……呃……那酒动手脚了是吧!?”符清彦登时大眼睛炯亮,不知他想到什么突然间就雀跃起来,“一定没错!芍药楼岚拼了命才喝掉半坛,连修为深厚的清黎师姐喝完一坛都醉得不省人事,你酒量再好也不可能脸上半点不红,所以你一定使了术法令酒性挥发,水也被你暗中操纵倒入海里了!我猜对了是吧?你才不会傻兮兮的去喝一坛子酒呢,肚皮都要撑爆了!哼哼,小爷就知道嘛!”
苏琢额上蹦出一根青筋,默默的将空坛往符清彦方向推推。符清彦贼忒兮兮的将脑袋凑近坛口试图研究个子丑寅卯出来,忽然动作凝滞,脑袋不自然的沉落“嘭”的砸向酒坛,尚未哼唧半声就晕倒过去。不多久脸颊艳丽如霞,连呼吸都飘散开浓郁的酒香,身子瘫软,酩酊大醉。
白徵笑眯眯的摇头惊叹,“只闻猝死,未闻猝醉。今日得见,甚是……别致!”
苏琢又默默的将歪倒的空坛挪远些,以防少根筋的某人从猝醉发展成猝死。
白徵招来鱼儿将符清彦送去海底水晶宫休息。苏琢盯住第二坛“焚心”看了很久,身体里的感觉令她忍不住蹙眉,调息片刻,开饮,速度比第一坛慢了不少。
曲水流觞亭中本寂静得只剩苏琢咽酒的声音,少年人忽然打了个呵欠,神色困倦的歪入白徵怀中,懒洋洋的吱声,“‘焚心’,金乌族特贡酒,五行属火,对功法大成的火行属性者而言乃梦寐以求的极品淬体神液,可以将与火行相关的各项身体能力直接提升一个档次,免除万年苦修。这种浓缩了纯粹又庞大的火行能量的酒,海族与纯正水行属性体质者是不能喝的,闻一闻也使不得。苏琢,吾所言对是不对?”
“……”苏琢放下第二个空坛,鼻尖上凝着小小的汗珠,两鬓已被冷汗打湿。
少年人眯着眼似睡非睡,裹在狐裘中的小脸慵懒惑人,口中言语却句句在司徒腾与池镜身上诛心剜骨,“以汝身具一半海族血统又十成十的水属性体质,饮‘焚心’不亚于喝滚油,此刻血脉里头在沸腾吧,滋味如何?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后一坛若为酿化了金乌羽毛的那坛,汝将直接被焚化,烧得尸骨无存。那么,这一回汝选择赦免谁?”
苏琢耳边嗡嗡只闻少年人在说话,至于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大脑近乎瘫痪,全身范围内的激烈疼痛令她丧失思考能力。苏琢闭了闭眼睛,意识开始闪断,为了不让自己彻底断片,她调动起隐藏在体内每一个犄角旮旯的每一丝力量来对抗暴烈的火行能量使自己维持一线清明。一丝往日潜伏在最深处的异样黑气也从心湖底冒出,随着经脉在身体里到处流窜,欢畅得很。
苏琢睁开眼眸,第二次抬臂,手指指向池镜与司徒腾中间。
“醉”得不轻啊……
苏琢又闭了闭眼睛试图清明些,手臂微微偏移一个角度,不歪不偏的落在司徒腾胸前。
一阵潮湿的海风吹乱长发。苏琢慢悠悠的站起来,在司徒腾愕然瞠目、池镜意料之中、白徵百思不解、少年人阴谋得逞的目光下淡定的拢住散发,抚平裙摆,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矜贵从容。然后没喝过酒一样不紧不慢的稳步走到司徒腾身前,面对面得体的跪坐,笑得温柔如水,眸中碧波万顷。
然脱口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你知道的太多了,立刻去死,还是跟我回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