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腾被少年人引领到观雪阁顶层,半人高的雪雕凭栏,不过手臂粗细的圆柱子全部镂空雕成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草图案,每隔一虎口距离便镶嵌枚红色勾玉,环绕一圈不下百颗,仿佛给雪肤银发白衣的美人带上串红玉项链,成为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而冰雪折射后本该刺目的光线经勾玉的过滤顿时柔和不少。司徒腾已经见怪不怪了,扫过两眼神色镇定,自进入遗迹后一路行来,不怕没眼力,就怕有眼力,且越有眼力越要被吓傻,仙家底蕴太太太厚实。
阁楼四面开放,以云为纱幕,风来即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是一片令人惊叹的冰雪庭院美景。司徒腾绕着阁楼踱了一圈,瞧见他先前与火莲儿动手的地方,那一处残桓与周边的精美建筑格格不入,令他心生愧疚。残桓相邻的区域被剑气切割得七零八落更加惨不忍睹,还有水行术法肆虐的残迹,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本该与浮云散仙对战的海妖术士。
“你……可见过与我同行之人?”
少年人悠然的趴伏在栏杆上,手中揉着不知哪里来的雪团子。揉揉揉,揉成三足小火炉的形状,玲珑可爱。司徒腾开口询问时他正托在掌心对光细瞧,以指甲代做工具细细完善炉壁上的丹顶锦鲤刻纹,闻言头也不抬,“汝是问那小海妖吗?他败了,内丹都被夺了。”
司徒腾脱口惊道,“败了?竟然败了?!”
“汝不过二十多岁,就能打败千年修为的小花精,那散仙将近一千一百年的修为,小海妖才三千来年,败了很正常。人族若非寿命短暂,问鼎九界毫无悬念,连个渡劫失败的散仙都要比正统妖仙厉害许多。”理所当然的神情,理所当然的语气,少年人呼出一口仙气吹在小火炉上,炉腹内点燃幽蓝色的火焰。他将锦鲤火炉置于桌上,透明度极高的冰桌内部绽开着自然形成的冰花,真是目力所及无一处不别致。少年人转了个身背倚栏杆,又变戏法似的搓出一团白雪,搓搓搓,搓成荷叶连连的奇妙托盘,用指甲一根一根刻出荷叶的脉络。
司徒腾知道海妖术士三千多岁了,在他的认知中这年龄已是活神仙的范畴,三王爷能将司徒腾与侑贵的性命安全都交给他负责,可想在三王爷的阵营中这名海妖术士是非常厉害且可靠的。此刻司徒腾从少年人口中得知,原本他心里怎么都不可能战败的海妖术士轻而易举理所当然的败了,他愣是无法接受,脑子卡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问,“他战死了?”
少年人将荷叶托盘放在小火炉上,指尖轻点,托盘中溢出水来,浅浅涟漪荡漾。炉壁上的一对儿丹顶锦鲤浸了水忽然甩动尾巴,戏水追逐,雪做的荷叶托盘亭亭玉立,被锦鲤触及到还会微微摇摆,如同池中真物。司徒腾目瞪口呆,心中只冒出一个念头:这才是仙人仙术……
司徒腾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人的手,这回被他看清了,却更加诧异:少年人双手合握虚捏了一下,掌心便多出颗大小适中的雪团子,他捏捏捏,捏成半盛开的莲花状酒碟。其人浑身透着闲散情致,眸中的光倒是极为专注,一门心思的精益求精令莲花酒碟每一片花瓣都薄如纸,可透光,力求达到一碰就碎的零界点。终于捏完一朵完全看不出是酒碟的美丽莲花,他用两指托起轻轻转动细细审视,满意了才出言替司徒腾解惑,“是死了,不过此地情况特殊,青鸾殿与世隔绝,死在这儿的生灵无法转世重生。他的魂魄只会在殿中游荡,或是数日后消散,或是吞噬别的魂魄成为力量强大的妖魂,或是被别的魂魄吞噬化作别的怪物。”少年人欣赏够了才舍得抬头,一眼看穿司徒腾没有说出口的心愿,“不想他死?”
确实,在仙人、散仙、花灵遍地跑的青鸾遗迹中海妖术士不算什么,但在外面的世界,海妖术士对三王爷非常重要,是可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的王牌。司徒腾如实点头,“要他活,有何条件?”
少年人微笑着摇头,“起死回生这等事只有部分神族以及极少数的神使能做到,吾没有这个本事。若汝一定要将小海妖复活,吾倒可以推荐一人,汝想法子求求她或许可行。”
司徒腾眼睛一亮,又强压住兴奋,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交易不同于干架,热血澎湃勇往直前不顶用,需要冷静理智,他调整心态,稳住语气道,“谁?”
“那个小姑娘。”碧眸在裘袍上一转,吟吟浅笑。
“她、她有这个本事!?”
司徒腾愕然的表情看在少年人眼里竟十分的可爱,他瞬间起了捉弄的心思,转眸笑道,“她的本事可大着呢,不信?汝且瞧瞧,眼见为实。”
少年人引着司徒腾在桌前坐下,脑袋微微一偏就看见无所事事的逛到中庭大树下发呆的苏琢,没等一会儿浮云散仙悄无声息的贴到她身后。苏琢仍琢磨着自己的小心思,全然没有发现危机。浮云散仙从乾坤袖中抽出一把程亮宝剑,架在苏琢脖子上,苏琢这才微惊。司徒腾倒吸一口凉气,苏琢表现为淡定的迷糊叫他几欲抓狂,实在不明白苏琢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浮云散仙同苏琢说了什么,苏琢方才懵懵懂懂的明白现状,后退一步,示弱的举起双手。浮云散仙并未撤剑,苏琢又磨磨蹭蹭的后退,浮云散仙这才不把她放在心上专心念咒捏诀想要干什么。苏琢垂着头默默离去,那身影看起来非常可怜,要不是少年人拉着,司徒腾都快跳到栏杆上去了。即将走出中庭,苏琢忽然停住脚步,侧过半个身子静静瞧了浮云散仙一眼,正巧面向司徒腾的方位,他敏锐的察觉到苏琢的那一眼很是复杂,携着不愉,暗含杀意,且极其霸道,是那种无论谁劝都绝不会改变主意的固执霸道。苏琢度量大不大司徒腾不清楚,可一旦她面上表露出“我不开心”的情绪,接下去必是要发发脾气的。
果不其然,苏琢伸手往虚空一探,冰凝的长剑自动出现在她掌心。这一幕与少年人凭空变雪何其相似!司徒腾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苏琢,他眼力极好,即使听不见也看懂了唇语——来,受个死,不会太痛苦——她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着。
浮云散仙被打断招云,又见苏琢如此不识相,满脸“本大仙饶你一条小命,你却自己嫌命长,我都替你爹娘难过”的痛心表情。而苏琢简直不知好歹到了极点,拿剑尖不礼貌的指向浮云散仙,同时又用气死人的礼貌语气告诉他,“让你三招先手,我还有事,请赶紧。”别说散仙,就是真仙也要被点燃一肚子火气,苏琢这招仇恨拉得着实漂亮。
浮云散仙并指成掌,掌心仙气凝团,打算直接废掉苏琢的冰剑。苏琢没动,冰剑上一丝仙气灵气或者杀气煞气都没有,晶晶亮的像把玩具,甚至都不怎么锋利。浮云散仙才一接触剑身,手掌猛地一抖,用比先前快三倍的速度往后一蹿以缩地成寸的术法撤出老远,不过所有仙术在青鸾殿中都被死死压制,他拼了老命也才逃到圆形中庭里苏琢的对面,垂眸看去,整只手掌已经被冰凝住,侵入血脉的寒气还在不快不慢的往手臂上爬,他用以抵御寒气的仙力却如飞蛾扑火,屁大点用都没有。
苏琢轮着冰剑转了半圈,剑尖朝下,往冰面上轻松一插,整个中庭的边界徒然竖起无数把一模一样的冰剑,其中一把贴着浮云散仙的后背拔地而起,随着他一声怪叫又被逼回中庭内,暗地试了几种遁术都无用,此时此刻飞不了天遁不了地,后路完全封死,浮云散仙又惊又骇,“你、你为何会剑仙之术!还有此等御冰之术!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话问的妙,承认了就是个东西,不承认就不是个东西……苏琢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她将手肘撑在插入地面的冰剑剑柄上,耐着性子道,“还有两招,请浮云前辈认真些。”
看到此处司徒腾总结出一个规律:苏琢越是不乐意的时候,说话越是有礼貌,同时表达的内容字字戳心,是个使用冷暴力的好手。
有人以剑入道,悟道成功后修成剑仙,有人以五行入道,悟道成功后可御五行之力,此两者皆是成仙主流。成仙难的第一关就是悟道难,想要悟道有成必须有所专攻,剑仙一辈子专精剑术,所施术法皆与剑有关,剑仙就算会五行之术也不过皮毛,比方点个火,引些水,建个木屋子,杀伤力可忽略不计。反之,修五行之术的仙者常常一辈子都在感悟五行中的一行,并修两行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若心血来潮耍套剑招,充其量不过闭关久了用以舒展筋骨活络血脉,杀鸡杀鱼也不见得利索,更别提杀人。
浮云散仙即使在散仙中也是活的年岁长久的,雷劫都经历过好几回,然他在脑中怎么也挑拣不出一个既可以轻轻松松使仙剑之术又可以信手拈来御五行之力的,更别提苏琢这般不念咒不结印不靠阵法器物辅助,眨下眼睛就是一个可以逼死散仙的上乘仙术。浮云散仙完全没了战意,连逃跑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他只是弄不懂眼前披着小姑娘外皮的怪物想对他做什么。要杀他?他并没有对她行太过分的事,她身上也没有带杀气,说话的语气都客客气气的,绞尽脑汁弄不懂,所以更恐惧。
“你究竟想干什么……?”
抖着嗓子说话很难听,苏琢闻声更加不耐烦,却是细细解释了她的行为,“凡人寿数极限不过百年,修灵者略长不过两百年,两百年内无法合道成功者寿终正寝。若合道成功却度不了雷劫者,成就半人半仙的散仙之体,此后每历一次雷劫加寿三百年。散仙者,每三百年历小雷劫一回,九百年历大雷劫一回,九成九的散仙过不了大雷劫,所以绝大多数散仙的寿命极限为一千一百年。我看你也有千余年的修为了,在散仙中几乎到达顶点,单纯一时兴起想试试现世散仙的质量罢了。”
确实是一时兴起,不过一时兴起的不是师父检查弟子功课般检查浮云散仙的修为实力,而是一时兴起想找个机会发泄心中不快。往世记忆复苏在苏琢看来并非幸事,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苏琢死过一回又一回,无一回善终,心情绝不能算好。正巧浮云散仙撞到她手上,向来不自诩好人的苏琢索性从精神到肉体痛痛快快的将他捏圆搓扁一番——有实力就是这么任性!
少年人继续鼓捣桌上的火炉托盘酒碟,很有耐心的用一撮小火加温,渐渐的酒香幽幽,他愉悦的眯起眼睛先来个嗅觉享受。司徒腾目不转睛的盯着苏琢与浮云散仙,海妖术士的实力他有所了解,能轻易杀死海妖术士的浮云散仙自然实力上升到可怕的境界,不过司徒腾看着看着,有些看不下去了。苏琢让浮云散仙三招,其目的是为了让他使出压箱底的本事,经常打架的人总有那么些招数是拼命时才用的,少则一招,多则两三招。而浮云散仙的压箱底招数……苏琢像捏蚂蚁似的都给他捏住了,浮云散仙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冰上,横了一辈子,晚节居然如此不保,司徒腾都替他倍感冤屈。
酒香入鼻,司徒腾再也不担心苏琢那方,扭头看桌对面的少年人。他正半垂着碧蓝的眼眸,睫毛纤长根根分明,司徒腾只盯着他一双眼睛瞧,视线渐渐火热,直到少年人再也无视不下去,抬起脸来好脾气的询问司徒腾,“突然间怎了?”
司徒腾喜欢直来直往用拳头解决问题,并不代表他脑力输人,若比心细敏锐,侑贵怕是还要差上司徒腾些许,只不过侑贵脑子里弯弯道道多,自幼所学更是以权谋为主,假使玩兵法,侑贵能被司徒腾吃得骨头也不剩。司徒腾盯着少年人的眼睛,沉默长久才问出那句在他心里转悠了许久的话,“你同她……苏琢,有何关系?”
盈盈指尖停驻在莲花酒盏边缘,碧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好整以暇的眨眼嬉笑道,“私以为最初之时汝没问,便不会再问。”
司徒腾用下巴往苏琢的方向指了指,“她……应当不是普通人。”
“诚然,不是。即使在往昔的仙界,她也一点都不普通。”
司徒腾这辈子都没看过几本野史杂话,动用了最大的想象力才迟疑着问,“……很厉害的仙人下凡历劫?”
“若是下凡历劫就好了。”少年人端起莲花酒碟抿了一口,闭眼半晌,神色满足,抬手示意司徒腾温度正好自己端一碟,缓缓道来,“她受了重伤,魂飞魄散,也确实深得老天厚爱,本该天南地北各自寂灭的三魂七魄竟有一魂两魄汇聚到一起,也不知地府中人如何当的差,一魂两魄也让投胎转世。这一世,便是叫苏琢的女子。”
司徒腾听天书般云里雾里,怔怔反问,“那你呢?”
少年人浮起一个略带诧异的笑,摇头轻叹,“此般光怪陆离之事竟也未将汝绕糊涂,还揪着吾的身份呀。罢了,既然有缘同饮便解了汝之惑——吾乃其三魂七魄中的一魄。”
司徒腾神魂皆惊,睁大了眼睛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的将少年人用目光刮过一遍,先前那双与苏琢一样的碧蓝色眼眸已经引起他注意,若非碍着心中敬意不敢过分打量,他早就这么做了。此刻知晓少年人与苏琢的关系,心中很是激动,“既然你是她的一魄,是不是该回到她身体里去?”
一句问话完全用肯定的语气道出,还急切的要命,少年人有些无奈,“莫急,吾哪能将此秘辛白白告知与你,需得汝援助一臂之力。”
“但凡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爽快!”少年人将莲花酒碟与司徒腾手中的轻轻一碰,“我要你做她的男人!”
司徒腾一口酒喷出,幸好动作快抬起手臂挡了一挡喷湿自己半个袖子,咳了半天涨红着脸道,“你、你说什么——!?”
少年人神色肃穆的回答,“吾自是希望尽早与另一魂两魄聚合,奈何吾被魔气侵染,在没有找到净化或者压制魔气的法子之前吾碰都不敢碰她。万幸发现了汝,汝可知,汝一身浩然神气,又纯阳之体,五行属金习雷术,压制魔气再好不过,只要汝愿一生伴她左右,便不畏魔气。”
司徒腾讶然,神气傍身,这句话方易师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无论纯阳之体还是纯阴之体都由生辰八字决定,他确实是纯阳之体,出生之时又有龙神三子嘲风自头顶飞过的福缘,前段时间还偶然发现自己具有操纵雷电的异能,这些异于常人之处竟对苏琢大有帮助?
娶她,相伴一生,这样美好的事情只会出现在梦中。司徒腾握紧拳头,最可气的是即便在梦中他的求爱还次次被苏琢冷情拒绝!苏绛害了他恩师义父三王爷的一生,苏家之人全都是仇敌,他司徒腾怎能够娶一个仇敌家族的女子为妻?苏琢又非普通女子,与她相伴一生不离不弃,九成九是要去南陵的,那三王爷怎么办?侑贵对三王爷有怨,三王爷也没有别的子嗣,能尽孝替三王爷送终的只有他司徒腾一人,又如何走得开?而三王爷的遗愿,怕是要他一辈子做侑贵的将军,为侑贵开疆扩土,攘外安内吧!他司徒腾根本不是个自由人,如何伴苏琢左右压制魔气?
越想越难受的司徒腾尚未来得及颓败,余光中一道白虹飞来,他本能的后仰脖子偏开脸,寒气贴着太阳穴擦过去。咔的声响,冰剑深深扎入身后栏杆,穿了个透心凉,裂纹扩散。司徒腾惊魂未定,蓝裙少女已经追着掷偏的剑踏风而来,出手就是一掌直击心脉。
司徒腾气急,绕着冰桌闪得狼狈,口中怒喝,“苏琢!你发什么疯!”
苏琢语调冷淡,“抱歉,你知道的太多了。”两招过后又嘀咕着补充一句,“谁让你每次都看见我试招。”
司徒腾觉得生吃一筐黄连都没有他心苦,眼看着被逼到角落下一招无论如何也闪不过,斜里横出一只小手,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落到苏琢无防备的后颈,直接将人劈晕了。司徒腾接住扑倒在他怀中的苏琢,心有余悸,还好她只将他看做普通人,没有用玩弄散仙的招数来对付他,否则也轮不到少年人偷袭相救了。
“多谢……”
少年人忽然眯起眼眸一笑,“汝前思后想那般多,每一个理由都在说服自己不能同她缔结姻缘,归根结底还是汝认为她不喜欢汝。那,吾就让汝瞧瞧,她心中究竟有没有汝的一席之地。”
司徒腾苦笑,用鼻子想都知道,若是苏琢心中有他,还能三番四次杀他灭口?无论少年人出好主意还是歹主意,结果只会令他更难堪。司徒腾涩然,小心翼翼的将软绵绵的苏琢横抱在怀里,“不必了,她已有未婚夫……”
少年人转身踱步下阁楼,弥漫着莲花酒香的冷空气里淡淡飘来一句话,“魔气能招引鬼气与妖气,那个叫池镜的小子,身上有妖气,助长魔气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