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时,雾霭蒙蒙,轮值守夜的司徒腾在洞穴周边最高的那颗树上睁开眼睛,他注视着碧蓝衣裙的少女悄悄离开洞穴独自走向溪边,又沿着溪水向上游慢行,直走到他警戒范围的边缘才停下洗漱。苏琢似乎更喜欢一个人独处,要不是司徒腾选择的这棵树够高够挺拔,他的眼力也比大多数人来得强,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苏琢。
溪边雾气更浓,司徒腾眯着眼睛扭着脖子,只动脑袋不动身体,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用目光追随少女的身影,理性压制住身体的冲动,思想却不由自主。只见她蹲身在水边,饮过两口甘冽的溪水后解开长发细细梳理,随后退到树下活动身体,拉松筋骨,着重检查了肩膀处的伤势,似乎对现状比较满意。
苏琢挨着树干双手撑地倒立,渐渐放开没有受伤的手,靠一只手承受体重。感受了一下,肩膀、手臂并无特别感觉,又做了一套前几天被池镜禁止的高难度动作,也可以顺利完成,这下苏琢确定伤势已经完全愈合,不用担心影响荐试。半个时辰后,苏琢掬起一捧溪水淋去脸上薄汗,习惯了每日高强度的练习,一旦养伤不动反倒说不出的难过。
雾霭渐散,第一缕晨光穿透林叶射入溪水,苏琢微微眯了下眼睛,淡淡的金光唤醒整条小溪的活力,躲藏在鹅卵石间的小鱼冒出头,连突出水面的圆石都可爱了许多。晨风捎来泥土的气息,翠绿的浅滩植物随风轻摇,舒展嫩叶,积蓄了一夜力量的花苞倏然绽放,甜香吸引彩蝶振翅。小鹿结伴而来,饮水嬉戏,它们抖抖竖起的耳朵,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苏琢,小动物们都不怕她,更有红棕色毛皮的小松鼠跳到苏琢脚边捡拾落果。
自然富饶丰盛,生命绚丽多姿,满目鲜妍缤纷。苏琢呆住,心中忽然被无法言喻的喜悦所填满,这一刻她莫名感动,静静的看着,用心的感受着,仿佛她的降生就是为了这一瞬。
灵魂深处的那根弦被无形的手拨动,“铮”的一声悦耳至极的琴音在心湖奏响。刹那间,苏琢惊觉自己立身于美丽的碧蓝海面上,万里无云,天海相应,壮阔无垠,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对这样一个地方非常熟悉。她侧脸望向远方,那里该有一片白色的沙滩,她再望向相反方向,那里该有一座漂浮在海面的宫殿。
舒爽的微风拂面,海面却平滑如镜,苏琢****的足尖微微移动,一圈涟漪自足下波动,扩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苏琢垂眸,随着涟漪的扩散海面下映出整座青鸾遗迹,无论她探索过或者尚未探索过的地方都像地图般一一呈现,虽然只有短短一瞬,画面却是清晰无比。苏琢讶然,不禁低喃,“这是……?”
整座遗迹里最后未被侵入的青鸾正殿中,一只巨大的银狐自沉睡中突然睁开眼眸,金黄色的狐瞳犹如最美的发晶点亮黑暗。它竖起大大的毛绒耳朵侧头聆听,眸底浮现一缕焦躁不安:竟有精神力如此强大的闯入者,精神波动居然可以突破它设下的屏障达到这里?银狐渐渐龇露利牙,忽而肚子边的长毛动了动,扬起薄薄星辉,它连忙垂眸轻舔被它圈在怀中之物,柔声安哄,“睡吧,有我在谁都无法打扰我们,睡吧……”一只小灰蛾晃晃悠悠的飞近,狐尾一扇,飞蛾化为齑粉消失。
苏琢眨了下眼睛,大海不见了,又回到小溪边,她丝毫不知自己无意间的一回精神力突破,精神波动不受控制的外泄已经引起最大敌手的注意。此刻的她满心激动,只想回馈些什么给眼前这个无比美好的世界,她跃上溪间圆石,身姿轻盈,翩然回旋,跳起一支充满感恩的舞蹈。
苏琢没有开启“神识之眼”,因此错过了发现随着她的舞动而改变轨迹渐渐聚拢在她身边旋转的金色光粒,本该不受干扰的“世界的秩序”在这一瞬间因她而动。被大自然哺育长大的小动物们隐约感受到了,三三两两结伴从林中而来,欢快的投奔向苏琢,在小溪两岸越聚越多。
忽闻下游传来清脆的拍子声,随后响起男子的歌声,偏中性的圆润歌喉在漫漫的唱,“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司徒腾靠在树上扶着脖子惊怔,溪水边的少女旋舞在几块露出水面的圆石上,游鱼合着节拍接连跃出水面,捎起道道晶莹水花为她伴舞。阳光中,不断扬起又落下的水珠如琉璃闪耀,将烂熳又圣洁的少女聚光在中间。野花绽放,姹紫嫣红,蜂蝶相随,鸟兽啼鸣。她温婉柔软如同水中仙子,圣洁出尘仿若林中神女,轻盈灵动好似大地精灵,是这个嘈杂世间不可能孕育的至美至纯之物,又或许正因为世间最纯粹的美好都集中到她一人身上,所以剩余的才污秽不堪。
司徒腾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视野里只有她,唯有她,深深的、深深的刻入心间。他想狠狠的占有她,又恐污秽的自己玷污了她,爱不得,恨不得,进不得,退不得,截然相反的念想在脑海中厮杀,折腾得他几欲发狂。
歌声的最后一个尾音收起,苏琢敛身致礼,鸟兽亲昵的蹭到她身边,递给她最美丽的花朵与最饱满的果实,鱼儿主动跃上她的衣裙被她兜起,苏琢笑容甜美,俯身轻轻吻上小鹿的鼻头,“谢谢你们,我会心怀感激的食用,今天的早膳就吃鱼羹吧!”
司徒腾身体一晃,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收回视线垂头揉按着僵硬的脖子,紧皱的眉头是他痛苦的挣扎,半敛的眼底浮现疲惫的血丝。
“真是便宜你了!”混合敌意与杀气的声音自树下飘来,司徒腾只见一道艳红的身影从树下快速掠过,在树林间几次闪现后就出现在苏琢身畔,开始熟练的生火料理食材。
司徒腾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宵风、叶离甚至符清彦对苏琢都多多少少心怀特殊情意,池镜独独与他争锋相对展露杀意,而向来看得明白的侑贵也没有劝说符清彦却屡屡阻止他,原来是自己早已经压抑不住表露得太明显了吗?克制、忍耐、理性的思考向来不是司徒腾所长,他信奉的是有阻碍就出拳打破,有想获得之物就全力争夺!但他又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苏琢是他的私欲,三王爷是他的恩义,当私欲与恩义相悖,舍弃私欲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做不到。
司徒腾闭起眼睛靠在树干上,他不该来的。
溪边,苏琢一脸笑意跟在池镜身后,哼着小调主动打下手将洗干净的鱼切块。池镜很少见到如此轻松愉悦的苏琢,不得不说,苏琢不受同辈欢迎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给人的感觉过于沉静压抑,与她攀谈极易冷场,时常弄不清她的沉默到底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暗暗打什么坏主意,由此还让人误以为她性子沉闷阴险难以相处。
池镜见苏琢竟唇角挂笑,不由得好奇,“阿琢心情很好?”
“嗯!”塞了一颗果子在嘴中,满口甘甜清香,苏琢满足的眯起眼眸,手上不停又将第二颗果子剥皮去核掰开投入锅中。
趁苏琢难得心情极好,当然得讨要些福利,昨日被回绝的请求说不准现在能行!池镜笑得眼眸弯弯如新月,“中午想吃什么,我来做。”
苏琢哼着的小调微顿,池镜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希望破灭。苏琢认真的看着他,“接下去不和你一起,这我们昨天商量好了。”
“只不过一起进餐,我保证不插手你们的荐试!”
“不行。青鸾殿中的未知地域一日没有探索成功,我们的荐试任务就一日没有完成,在此之前不借用任何外力,食物也必需靠我们自己获得才行。”
池镜挠着头发一顿抓狂,“啊啊——!为何要去参加什么荐试!?对你来说根本不需要吧!”
苏琢偏头想了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注意力却无法集中,视线总是被引到池镜翘来翘去的头发上,那些随风飘扬的碎发就像小猫爪子一下一下抓挠着苏琢的心,叫苏琢浑身难受。忍了又忍,还是擦净手,走到池镜身后细细抚顺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长发,边用小指勾起两束鬓发编成小辫以银夹固定,边柔声道,“与同伴一起行动也让我学到很多,他们各有所长一点也不弱,再成长几年不会比你我逊色,阿镜可不能小瞧他们。”
“你只要和我并肩作战就够了!我们一起上阵打破双剑合璧也非难事,为什么要费力与他们磨合,那些人又没法带到南陵去成为你的力量……”
听到池镜的小声抱怨苏琢微微一笑,双手轻轻拍在他背上,“不需要他们成为我的力量,我要学会的是如何让别人成为我的同伴,这是我一直欠缺的。未来,我们在南陵还要经历很多很多,不能样样都让阿镜操心劳力。”苏琢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垂下眼皮敛去眸光,俯身贴近池镜的耳朵低低喟叹,“我……不舍得。”
心脏猛的一收缩,池镜僵住,渐红的耳廓如玛瑙分外诱人,苏琢的手扶在他背后都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小鹿乱蹦。苏琢对池镜的态度向来是“不推拒不强求”,他偶尔提出的要求尽量满足,相比礼貌疏离的对待他人已经优待得多,但其实并没抱有特殊情感。池镜虽然时不时的引诱一下苏琢,却比任何人都明白她对他的好仅仅基于婚约者的责任,无论是不是他池镜,苏琢都会予以婚约者一定程度的信赖和尊重。
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苏琢明确表示对他本人的珍视,池镜怎可能不欣喜若狂!
于是,在池镜一颗少男心被纯纯爱恋溺毙、走路都像踩在云堆上飘的反常状态中,苏琢用完早膳就一直与符清彦、楼岚、侑贵、芍药五人聚在一块儿。趁符清彦单独为苏琢讲授几张高深咒符的用法时,楼岚与侑贵凑到一起小声嘀咕,“‘未婚夫’今天居然没来抢人?”
侑贵摸摸下巴,视线瞟向远处坐在太阳下一脸“人生圆满就算现在死去也没有遗憾”表情的红衣男子,“没想到苏琢真有一手!”
楼岚满脑袋问号,“苏琢干什么了?之前那位不是天天黏在她身边,弄得符清彦和苏琢多说一句话就直打哆嗦吗?”
“我们家清彦这种正对苏琢胃口的天然呆美少年绝对是那位的头号大敌,怎可能不严防死守?”侑贵笑得高深莫测十分欠扁,潜藏在心底的大叔力量一朝觉醒,明明是温和的笑容却透出不正经的痞味,“男人的独占欲是很可怕的!其实吧,你也不用那么大敌意,男人也不一定全都花心,纯情的好男人也是有的~”
楼岚脸上立马晴转阴,“你意思他纯情?岂不是对不起他那张脸!单他平时哄骗苏琢的手段一看就是游戏花丛的老手,怎可能纯情!若非他真的与苏琢订下婚约,我还要劝苏琢离这样的男人远一点呢,满肚子花花心思,哼!”
男人并非长得好看就等同于花心大萝卜,侑贵但笑不语,女孩子认死理,无论对错与她争论都是件亏本买卖。楼岚未经情事看男人的眼力有所欠缺,侑贵反倒认为苏琢和池镜的关系与楼岚想的截然相反,是池镜被苏琢吃得死死的。池镜用情更深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嘛……苏琢的情商与手腕只怕出人意料的高呀!
侑贵早暗戳戳的拿听来的只言片语分析过了:池镜与苏琢分别六年,期间似乎在某个封闭的环境中进行特别训练,这六年里苏琢连他死活都不清楚,很可能池镜根本就没有正常的人际交往。而苏琢之名能在琉璃不夜城家喻户晓,身价万金受诸多权贵追捧,可想曾停留在那里不少时间,甚至还数度引起轰动。琉璃不夜城是个什么性质的地方?那些个风流才子纨绔少爷权贵老爷对垂涎的女子有多少种或热烈或煽情或不要脸的追求方式?就算不亲身经历只旁观,调情手段还会少?更别说苏琢喜欢一个人到处跑,见识与经历远远超越同龄人,她平日里不表现出来不代表她不会。论深藏不露,谁能和苏琢比?越是和苏琢接触的时间长,侑贵越是觉得自己这双招子白长了,怎么能在第一眼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可怜呢!
侑贵又将视线折向司徒腾,他这位义兄从今晨起也魂不守舍,不是发呆游魂就是眼神露骨的盯在苏琢身上,神情瞬息万变,似乎上一瞬决定把她供起来琼脂玉露侍奉一辈子,这一刻已经忍不住把她剥光按在床上各种少儿不宜,下一息又一脸狠绝恨不得立刻活撕她一了百了。若非池镜也处于异常状态,就他那明显精神错乱对苏琢意图不轨的模样,两人今天非得打得你死我活!
侑贵重重叹了口气,他是有多命苦,还得担心义兄的感情归属!这段日子接触下来侑贵隐隐察觉,苏琢内心怕是个极其强势的人,她绝不会成为依附男人生存的小女人。苏琢有自己的想法、信念和行动力,再加上她自幼接受的教育,只怕今后爱情不会成为她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都不会成为左右她决定的因素,这也就意味着苏琢绝不会为个男人放下一切责任去私奔。
司徒腾对三王爷教养他的恩情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若想两全,唯有苏琢不顾一切主动投怀送抱,如此便挖了苏家的角令苏家失去下一任家主受到重创,司徒腾也算出力为三王爷复仇,全了自己的恩义,从此心安抱得美人归。显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为零。况且苏琢一点都不迟钝,她只是默不作声的装呆,其实比谁都通透,若她对司徒腾有意早就行动了,犯不着到今天还装作完全没察觉司徒腾的火热视线。侑贵觉得司徒腾很可怜,难得动一次情,却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暗恋,在纠结,在挣扎,而苏琢明明知道却装作完全不知道,任他痛苦煎熬。女人狠心冷情到这种地步也是少见,侑贵摇摇头,他是越来越觉得苏琢可怕了!
啪啪!清行击了两下掌,扬声道,“各位,差不多该集合了!按计划今日开始第二阶段探索——青鸾殿!”
依照事先分组,莫夫子、宵风、叶离、小妩小媚留守洞穴后备支援,以及看守被俘虏的邱七爷徒弟们和被冻住的赤鬼尸体。清行、清黎、浮云散仙一组,从东面进入;池镜、宵涣、坐轮椅的神秘人一组,从西面进入;司徒腾、海妖术士、火莲儿一组,从南面进入;苏琢、符清彦、楼岚、侑贵、芍药五人一组,从北面进入。从此刻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得残害同伴,也没有规定要在危急时刻舍身相救。
明明是个阳光灿烂的大好日子,到达指定地点的五人小伙伴只觉得自己沦陷在一片不着边际的浓雾中,虽然符清彦一再强调是幻术,但空气中真实的潮湿触感还是让人很难相信眼前所见是假的。符清彦见引路的蛾子开始原地转圈,取出千里传音符咒,“北面组,全员安全抵达指定地点。”
不多时传来其他三组的汇报,皆顺利抵达指定地点,随后,一道陌生的年轻女子的声音从千里传音符中响起,“请打开锦囊,交给组内灵力最高之人。”
楼岚抽抽眉角,出发前清行给每组分发了一只锦囊,还以为装着危急时刻保命用的妙计呢,这么早就要拆了?锦囊这种很符合军师身份的玩意儿自然收在她身上,楼岚撇撇嘴直接递给符清彦。符清彦好奇满满的拉开系带,内含一张折叠成小块的纸和一块似金非金的碎片,大概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金灿灿的薄片,颠颠分量又不像金子,符清彦直接往嘴里塞想用牙齿咬咬看,被苏琢一把抓住手腕。
楼岚的爆栗立马跟上,“你是小孩子吗,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要是有毒怎么办!?”
符清彦委屈的眨巴着眼睛,在楼岚凶巴巴的示意下展开宣纸,却发现是某种咒文。符清彦瞪了半天,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啊!请神咒文!那这碎片岂不是……”符清彦狠狠咽了口唾沫,还好刚才没有咬下去,否则就是大不敬,天打雷劈都不为过的!
见符清彦被吓得下巴脱臼一时半刻说不了话,苏琢淡淡接口,“神格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