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岚的战斗风格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简单粗暴。
曜辉曾对她说:你们五人小组能力配备很不错,进攻力度、防御手段、辅助支援、侦查探测、控场统帅齐全,唯一欠缺的是速攻人选,比起单纯军师发展,如果你能身兼速攻角色就更完善了。此后楼岚苦练速度与反应力,再加上神器的霸道,这才令苏琢都吃到苦头。在岩石洞穴内,楼岚一路闯关斩将势不可挡,若是个鬼魂一扇子直接魂飞魄散,来生投胎纯属做梦;若是个有实体的,下场就和红眼蛤蟆无二般,连出招机会都不给当场毙命,叫圈圈和苏琢两大高手看得眼睛发直。
见过擅长先手抢攻的,却从未见过此般凶悍麻利的!
武林中有“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说法,修炼界也有“一器破万法”的存在,如今楼岚走的路线就是这两者的结合体,若能练到极致便是一招吃遍天下!与其说曜辉给楼岚的建议是“速攻手”兼“军师”,不如说是“先手速攻”加“神器级强攻”,毕竟在曜辉心中,楼岚再擅于计谋策略也不可能比他亲手教导十余年的苏琢更优秀,何况还有一个三王爷倾力培养的侑贵,绝非胸无计策城府之人。
苏琢的控场能力极其出众却是个古来罕见的懒孩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她还得看心情再决定要不要拿出干劲,若楼岚继续专攻军师之道,遇上真正令苏琢生出干劲的危机时刻倒会让楼大军师的存在变得鸡肋,甚至一个队伍出现两个头脑的窘境,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曜辉势必抹消参加个可有可无的荐试却拖累苏琢的情况出现。
曜辉的最佳设想是五人中符清彦负责防御,芍药包管治疗,这两人辅助的同时又可支援助攻扰乱敌阵,苏琢控场,楼岚主攻,侑贵机动。就曜辉对三王爷的了解,侑贵这孩子怕是进攻、防御、牵制、扰敌、控场样样在行,配合苏琢做个副控场再好不过。当然,曜辉存在很大的私心,而且秉持着自家孩子自然是最出色的想法,或多或少把其余四位少年人看低一层。将楼岚放在最危险激烈的主攻手位置上就很难再从容放眼全局,她再无精力去做团队头脑该做的事情,苏琢就会理所当然的成为唯一头脑。楼岚的转行也不算毁了她,曜辉给她指的路将她带往一条就算对手知道她会如何出招也来不及挡亦挡不住的康庄大道!
苏琢完全没想过楼岚的转变是因为曜辉一句话,此刻她不自觉的干着与修炼狂圈圈一样的事——在脑中模拟同楼岚对决的场景:若这样一条岩石甬道,楼岚手持麒麟扇正面攻来,该怎办?两人左思右想都免不了小心肝一阵乱颤,暗暗发誓绝不站在楼岚对立面。
苏琢视线落在楼岚手中的扇子目不转睛,每一次红光大盛楼岚都似乎被抽去部分体力,并非可无限制使用。以神兽之一的麒麟鳞片炼制而成的神器果真非同凡响,楼岚的战斗资质并不算高却能驱使神器,可见与神器投缘,别人就算把麒麟扇抢过去也不一定能用,指不定还遭反噬送命。苏琢又想到与麒麟扇并称的以神兽天禄炼制的天禄号角以及以神兽辟邪炼制的辟邪鼓槌,颇有些蠢蠢欲动。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一旦碰上神啊仙啊妖啊之类的事情就心情愉悦,反倒是与人打交道令她腻烦。
再观侑贵,他一开始不怎么想动手,明显是能不暴露就不暴露的打算,因楼岚连着数战气喘吁吁体力不支才换人上场。这下有些出乎苏琢意料了,侑贵是个技术派,蛟龙棍显然是彰显力量的武器,玩在他手里却如竹竿迅疾灵巧,而且此人擅长牵制,属于动脑筋打架的类型,招数里虚虚实实难辨真假,和他过招不由自主的就会缩手缩脚施展不开,被捉到丁点空隙就是一击重创。比起楼岚的简单粗暴,侑贵打架花样繁出有看头多了。
听一个人弹琴能明白他的为人,看一个人打架同样可以。苏琢在幢幢棍影里扑捉到一种可怕的苗头,或许侑贵自己也尚未察觉,他在无意识中逗弄对手,如同猫抓到老鼠不急着咬死反倒撵着玩,侑贵随心所欲的让对手做出他希望的反应,苏琢不知道此时的他有没有从中品尝到快乐,但将来他一定会享受其中无上乐趣。此人看似随和温厚,实则心思慎密,行事素来留有余地,将自己置身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地方,从容戏弄着敢于和他作对的玩意儿,直到玩腻了才一击毙命,干脆利落的很。这是一种强大并且恶劣的素质,与苏琢擅长使用沉默营造模凌两可的回应让别人误解一样,是一旦被发觉必遭人厌弃的恶习。
符清彦的强大在于修炼天赋,楼岚的强大在于手握神器,说不厚道点这两人实在是运气好,而侑贵却是真正拥有极高战斗素养的人,力量、技巧、战术、心态,无一不是小辈中出类拔萃的。苏琢不由自主的拿自己和他比较一番,力量悬殊,技巧几乎持平,战术也所差无几,心态真远比不上他。经过曜辉的磨练,苏琢在对战时会强行进入心如止水的境界,而侑贵却是乐在其中,她怎么比得过?
苏琢又想到另外一人,小侯爷司徒腾,也是个战斗素养极佳的。试炼古路上他的每一招皆磅礴大气悍勇无匹,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最罕见的还是愈战愈勇不知败亡为何物的心态。一想到侑贵和司徒腾都是三王爷教出来的人,苏琢就有些明白为何苏绛几十年来都在死死打压那个被她废除一身武艺的男人,三王爷泰泽确实值得苏绛头疼。
六人在岩石迷宫里七拐八绕走了近两个时辰,从头到尾都是苏琢在带路,同样的地方她绝不会走第二遍,看在符清彦眼中一模一样的洞穴到苏琢眼里就能分辨出每一个细微的不同点。其实苏琢也不过对其中一两个地点略微熟稔,还要在出神的状态下才会冒出一线灵光,比方果实香气最浓郁的第一个分叉口,她没由来的就觉得楼岚的猜测是对的,这里曾经真的堆积过大量果实才会弥留香味,但细想又是茫然一片,除了荒唐没有别的感觉。所以,一路过来苏琢靠的不是捉摸不定的既视感,而是她出众的方向感和丰富的经验。苏琢敢一个人荒山野岭乱跑,绝佳的方向感是第一大功臣,只要有微弱的风或者光线,苏琢就能最快速度找到出口。
苏琢只绕了两回路借圈圈的手除去盘踞在迷宫里的两只大妖魔,其他路带得都是通往出口的捷径。当久违的阳光洒落在身前,苏琢眯起眼眸,她的眼睛大概是越来越不好了,隔着发帘儿强光都刺得她又疼又想流泪,阳光过分明媚。符清彦欢呼一声第一个冲出去,琼楼玉宇展现在眼前,仙云缭绕的大殿正上方便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青鸾殿。
楼岚扬起一个轻快的笑容,“看来终于是到主人的居住地了!”
侑贵看看日头,早已过午时,“先歇一会儿,不必冒进。”第一批进遗迹的任务是查探遗迹的时代、种类、内部大致构造、评估危险度、预估价值,这些不是他们擅长的,他们只需把路打通,不必进入建筑内部,那是第二批进入遗迹也就是他们荐试的任务,不急在一时。
符清彦直接席地而坐,摆出干粮水囊招呼大家来填肚子。无意中回头,却见苏琢一个人还立在岩洞内的阴影里,孤零零的纤细身影,单薄得像张纸片,周身沉黑唯独她身上流转着水一样平静莹润的光华。仿佛又在走神,微微仰着头不知是在看天空还是“青鸾殿”三个大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死寂郁结在黑暗中,此刻的苏琢看起来与他们这些喧嚣凡人格格不入。
奇异的感觉不过瞬间而逝,符清彦看到圈圈与苏琢说了几句话,苏琢转身向岩洞内远去,圈圈则迎面走来,“苏琢小姐去接后面的人,我们可以多休息会儿。”
符清彦本来想说就算去接人也吃点东西呀,再看看手中的馕饼和牛羊肉干:算了,都是苏琢不会吃的东西。他默默下定决心,以后请她去都城吃饭一定给她点上七八道河鲜海鲜,让她吃个够!紧接着又想,认识到现在其他人都有长个子,唯独苏琢似乎一点没变,一定是因为挑食才那么瘦小,光吃鱼虾怎能长个子呢?以后还是让她多吃点肉才行!
苏琢闭了闭眼睛,青鸾殿三个大字在脑海中越发清晰,仿佛某种契机引发出一连串气泡在脑海中欢快腾逸。数个时辰前的一段对话再次于耳畔回响:
“百鸟朝的不该是凤凰,一群有眼无珠的扁毛畜生!”
“不朝凤凰又该朝何物?”
“……青鸾。”
青鸾。青鸾。青鸾。苏琢默念数声:纳兰三爷究竟是谁?他为何愤怒,为何情绪不定,他知道什么?万年前的遗迹与他又有何关?
转身抬足。这回半步都没有绕路多走,独行且又危机尽除,她茫茫然出着神的同时走得非常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她毫无影响,像是走过千遍万遍双脚早已把路记牢,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踏。直到香甜的果实气息沁入心脾,她愕然发现自己停留在岔口,身前又是那堵红眼蛤蟆惨死的岩石壁,不过此刻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留下。
果实的香甜气息,是大自然的味道,是金秋丰收的味道,叫人喜悦又满足。
苏琢鬼使神差的伸手,指腹轻轻触及岩石壁,没有料想中的冰冷湿滑,反倒干燥洁净。忽然心头剧跳,苏琢猛的转身,黑暗中,一双眼睛几乎贴着衣裳由下朝上紧紧盯着她,异常灼亮。高度至苏琢胸口的人形生物正与她面对面站着,呼吸可闻。
苏琢吓得瞳孔剧缩,对方能冷不丁的接近到贴身距离,足以说明实力远高于她,导致苏琢根本无法判断,该战,该逃,还是该束手就擒?苏琢全身戒备,冷汗浸透内衣,搞不懂他要做什么,就这样站着看她,一动不动,没有杀意也没有敌意,却微微颤栗。
“真的,都忘了吗?”
孩子稚嫩清脆的声音响起,轻轻朝苏琢发问。若是人类年纪不过十来岁,正当最好听的男童音阶段。言语清晰,含着莫大的委屈和期待,听到耳朵里叫人心都碎了。但是苏琢僵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随意接话。平日里多么敏感于情绪变化的人,此刻却满脑子性命攸关的大问题,硬生生忽略了童音里的情绪。
男孩伸出双臂,环住苏琢的腰,将脑袋埋在她胸口略靠下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蹭了蹭。苏琢感觉内里的肚兜随着他的动作也磨蹭了下肌肤,片刻后闷闷的童音再度传来,“这样呢,还记不得?”
苏琢几乎要晕死过去,她兀自紧张到半死却被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东西轻薄了,顿时想一掌劈出取他狗命!
并指成刀,手已经抡起,耳朵里却听到一丝极轻的压抑着的抽噎声,苏琢的手刀顿在他后颈处再也下去不得。犹豫片刻,终于找回声音,“你……怎么了……”
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苏琢满脸震惊加手足无措,胸口下方埋着男孩的小脸,汹涌的泪水浸透层层单衣直烫得苏琢忍不住一颤,连悬空了半天的手刀都失力垂下,紧接着触碰到一头柔软蓬松如同羽毛的发,手腕一顿,顺势抚摸下去。
苏琢是个嘴笨的,断不会安慰人,又被哭得心慌意乱,怜悯弱者的老毛病就发作了,只本能的这么做来哄一哄他。约莫盏茶时间,哭声渐小,苏琢觉得胸口到腰间全部湿透。第一个念头,这孩子真能哭!第二个念头,可怜的娃娃,是受了多大委屈?
这孩子绝对不会是人,一路上队伍中有多少人苏琢最清楚不过,没有这样一个男孩子,那只可能是谁家的灵兽了。在混乱中放出来却跑丢了,看他年纪尚小,很可能迷路后在黑暗中将她认错为主人一通暴哭胡话。
男孩死死圈住苏琢的双臂终于松开,揉了揉眼睛,带着浓重鼻音疲惫的喃喃,“算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都想起来的……”
看来这般大哭还是很消耗体力。苏琢的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俯下身用袖子替他去擦脸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灵兽?”
男孩大概眉心抽了一下,忽然用一双哭得通红的眼恶狠狠瞪住她,黑暗中其实看不清什么表情动作,唯独眼神炯亮。苏琢大感熟悉,又想到先前也有人露出过这样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扑过来撕咬她一样的神情,顿时了然,“你是纳兰三爷的灵兽吧?”
呃,这个身份似乎很不错!既然是纳兰的灵兽,和纳兰习惯相似、语气相似、眼神相似,并且知道很多纳兰的事情就理所当然了,再加上他恢复鸾飞的身份,纳兰这个人自然永远消失,借着找主人纳兰的借口缠着她一直留在她身边也水到渠成,何乐不为?但是……“不,我不是纳兰的灵兽。”
可以不说,但不能撒谎,师傅不喜欢撒谎的孩子,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不行。
苏琢心中一奇,见那双眼睛里明亮清澈的光自然知道他在说实话,好感又进一步,“那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正要出洞,你跟着我。”
鸾飞一只小手死死抓牢苏琢袖角,就怕她再次不告而别。唉,师傅什么都好,就是总爱神游天外,外加喜欢不告而别到处瞎溜达,让他们这群做弟子的要么被迫习惯,要么愁得直掉头发,他鸾飞自然是后者,天生劳苦命的小青鸾一只。他边走边想,没经大脑便闷声怨道,“还谁家的孩子呢,我可是你家的孩子呀……”
苏琢脚步猛地一顿,男孩的脱口之言仿佛一剂猛火,将她平静的心湖煮成一锅沸水,那些偶尔逸出的泡泡此刻一串接一串往外翻腾,根本抑制不住。她又动身继续向前走,黑暗中,遮掩在发帘儿后的双眸明灭不定,一路再也没有出声。
鸾飞差点撞到苏琢背上,急忙抬头,一下子怔住了。不一样的身体,背影当然也不一样,可她停住的那一瞬间这道背影和记忆中的变得一模一样,尊敬、可靠、美丽、强大、值得他眷恋并且追随生生世世。师傅,他在心中唤了一声,漂亮的凤眸倏然神采飞扬,上挑的眼尾捎着浓浓喜悦。
鸾飞发现了,她不是什么都不记得,有些东西隐约压制在了灵魂深处,他有自信让她重新想起来,想起他诞生的那天破壳而出第一眼就看到她的场景,想起他终于学会飞翔她让他跪下拜师的那个清晨,想起他修成人形她破格施术奖赏他这座宫殿的时刻,想起她悉心教导而他总是缠着黏着在她身畔撒娇胡闹不愿刻苦修炼的朝朝暮暮。
鸾飞眼眶又湿了,若他以前能再刻苦勤勉一些,能别那么不懂事仗着师傅宠爱就玩闹度日,她或许……或许就不用谪落九天,魂魄四处飘零不得归。此刻的她该欣赏着仙界最美丽的碧落海,身穿七师姐亲手缝制的以流水或云霞为料子的衣裳,喝着五师兄精心烹煮的香茗,同二师兄那个大米虫兼烂棋篓子对弈。身后,十师弟笑眯眯的捧着乾坤梳妆盒柔声哄她“师傅呀,给徒儿一个机会替您梳发吧?”得到许可后像捧起全天下一样小心翼翼的捧起那一头直垂地面的乌发,大师兄端来茶点灵果担忧的盯着十师弟,生怕他喜极口水滴到师傅发上。而他和六师兄一左一右乖巧的伴在师傅身畔,趁师傅注意力在棋局上或又不知神游何方的时候暗中较劲,互不退让,不远处九师弟与十一师妹逗弄着想混进碧海宫的小毛贼顺便眉目传情你侬我侬。轰隆一声,碧落海水被震得老高,紧接着就是一场海水暴雨,黑白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碧落海上三师兄与四师兄骑在灵兽上掐架掐得牙咬切齿双目通红又一次不分胜负,而二师兄飞快瞅一眼呆萌呆萌的落汤鸡师傅便毫不客气的将棋子乱摆一通,师傅回过神来迷茫的歪着脑袋,半天后轻声细语的问大师兄,“方才是这局面吗?”
鸾飞重重抹去泪水。他不恨背叛师傅的十二师弟,他拜入师门就是为了戮师掠夺;他也不恨事到临头脚底抹油的二师兄,他早说过他只是个暂居此处混吃混喝的闲人,绝不会为别人流血流汗;他更不恨留下连仙鬼妖魔都梦寐以求的秘宝托师傅保管令师傅走到哪里都被人惦记的纪染仙尊。
他只恨自己,学艺不精,师兄弟们拼命的时候他却瑟瑟发抖被护在身后,什么忙都帮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