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日傍晚,一行人在沉默中抵达遗迹入口,有先行部队在附近安营扎寨搭建临时驿站。扑面而来的气息十分不寻常,隔着一里地仍有阵阵阴气凉透骨髓。同行者中有六人坚决退出,部分人也萌生退意,虽不至于立刻走人也明确表示希望观望一阵再进入遗迹,并且愿意放弃首发的利益与补偿金。
先行的结界术士已将隐藏遗迹的结界悉数解开,整三天时间,各位探索遗迹的能者齐齐出动。有人测量遗迹占地大小推测内部规模,有人查探周边地理风水预估内部地形,有人研究外观的建筑风格和材料确定遗迹年代,有人与破解结界的术士详细交谈准备从结界的种类、年代、强度入手估摸遗迹原主人的能力,各位能者竭尽所能的调研,为进入遗迹做尽可能充足的准备,其余人被打散分成四到五人一组的数个小队轮流负责能者的安全并从旁协助。苏琢带着小妩小媚特意指名要了叶离同组,护卫一位年岁已高的小个子老者,老者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按照实力排行榜被尊称为窦四爷,地位颇不凡。
窦四爷人矮,可架子很大,他带着自己的随从和徒弟,饮食起居由随从照料,调查时需要跑腿出力气的活儿则由徒弟争相去干,苏琢的差事其实很轻松,只要陪窦四爷绕着遗迹转悠即可。窦四爷命徒弟每隔一段距离在遗迹墙角挖捧土、劈块木头或石料,他捻起来仔细观察嗅闻,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一舔,然后详尽记录,三日里皆是心无旁骛的重复这么一件事。小妩小媚早没了兴趣,在苏琢的默许下一口一声清脆的“大哥哥”缠着叶离,弄得叶离哭笑不得只能间歇抚琴陪她们练舞。
第三日中午窦四爷拿定主意,不再围着遗迹墙角打转,通知苏琢回营寨。在营寨入口与一行人巧遇,向来端着师尊架子的窦四爷竟然下车亲自与人作揖,走神都走到天山的苏琢不得不回魂,定睛一瞧,是在沙城酒楼遇见过的那阴气沉沉的一大家子。
行在最前头的男人年纪莫约二十七八岁,当是家主,细观其实是位不多见的美男子。一张端正的脸上长眉入鬂,目若丹凤,瞳似墨晶,鼻梁直挺,嘴唇的线条透出冷静果决,整个人挺拔坚毅,同时年龄赋予他独属于成熟男性的迷人魅力,可惜,若非苍白得不正常的肤色和盯人时阴沉幽深的目光,不知有多少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了。他身畔一左一右跟着抱婴儿的少妇和抽旱烟的老人,其余人有条不紊的随其后,依旧是不发一言,只有鞋底踩在沙地中的轻微声响。
窦四爷下车时状似不经意的扫过苏琢,目光中却明晃晃的透露一个意思:跟上!
苏琢不急不缓的走上前去,温驯的垂手立在窦四爷身后,借他挡住自己半个身子,不熟悉她的人绝对想不到这自然站姿正是苏琢出招的起手式。窦四爷是曜辉提醒苏琢最不容有所闪失的几人之一,年轻时他身手极好,探索过大大小小不下二十个遗迹,具有丰富的探索经验,一身缩骨功练得出神入化,据说猫能钻过的缝隙都难不倒他。后来受了一次重创,又加之年岁渐长手脚不灵便才从第一线隐退。如今带带徒弟,靠古籍中的蛛丝马迹寻找遗迹,一旦定位便高价卖出消息,日子应该过得很不错。
可惜,他并不能安享晚年。要他命的人多得是,****这行的,危急关头拿同伴抵命或是因财起杀心背后捅刀子的比比皆是,过的是不杀人便被人杀的一生,因此仇家实在不少。窦四爷刀口舔血了大半生,惜命的很,会安排苏琢做他的护卫并非偶然。经过遭狼群袭击一事窦四爷深知苏琢的不同凡响才会默许曜家军特意安排这么个小丫头做护卫,如今仇敌相见,护卫自然该派上用场的。
“纳兰三爷。”窦四爷这一揖居然端端正正的将腰折成直角,都这把年纪了真让人担心他的老腰还直不直的起来。
“哦,原是窦四爷。”对方不过随意抱拳还礼,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盯过来,连表面上要做出半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面不改色的受了他夸张的大礼。
窦四爷眼底飞过一闪而逝的怨毒,抬起头来又是满脸钦佩敬重,并不觉对方年幼自己足足三十岁,这个礼该倒过来行才是。“有纳兰三爷在,小老儿才放心让这些愚笨徒弟见见世面,日后进入遗迹,还望三爷多多提点关照!”言罢,几名徒弟共同上前行大礼,他们的忍功就没有窦四爷那般火候了,歹意显而易见。
窦四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行内人人皆知。他身量小,心眼小,心胸狭隘,片刻前还因茶水落了沙粒鞭打随从,这会儿面对一个敌对晚辈毫不犹豫的放下身段、满面诚恳的睁眼说瞎话奉承,心中城府万中无一。苏琢沉默不言的看着这出戏,心中佩服窦四爷的高超演技,明明精神波动泄露出的情绪是恶狠狠的想至对方于死地,还能笑得满腔真诚,可见活得长并不单单是他运气好。
纳兰薄唇一抿,微微上扬的唇角令他苍白阴冷的脸徒然生出股子似妖似魔的邪气,让人心惊肉跳。十五年前在一座皇墓里,为了独吞宝藏窦四爷无耻暗算他的父亲和叔叔,故意触发墓地机关令他的两位至亲永远留在地下,若非父亲收的三个徒弟以命相护让他诈死逃脱,纳兰家的血脉就断绝了。而后知悉他仍活着,窦四爷几次三番刺杀暗算,纳兰一族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皆拜他所赐。这等状况一直持续到三年前,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止用窦四爷两个儿子抵命令年岁已高的窦四爷绝了后,更一举在行内排行榜上斩获探花之位,堪堪压过窦四爷一头将他从前三的尊位上被踩下来。他们彼此之间早已是不共戴天之仇,此番见面还能眼睛都不红且笑得这般热情,真不愧是“真小人窦四爷”!
正要说什么一阵大风刮来,迫使纳兰收声。阵风中,纳兰微眯狭长眼眸,视野角落层层叠叠的蔚蓝十二单衣迎风招展,乍一眼看去,仿佛沙漠中凭空涌现一泓清泉,逼退满眼的枯黄与燥热,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目光错开举袖遮面阻挡风沙的窦四爷,落在他身后少女身上。分明人就在眼前,先前却没注意,素来谨慎的纳兰大吃一惊,目光更加幽深阴沉。
秀丽黑发以一支细簪束起斜髻,在阵风中看似就要散落却松而不乱,簪尾垂下绡丝,在耳垂高度晃荡着两颗稀世罕见的碧海明珠。少女身姿娇柔轻盈,仿佛要随风凌空,脊背却又挺得笔直,腿脚丝毫不晃,下盘极稳可想是个练家子。她低头垂眸,露出白皙的脸颊和一张小巧的嘴,整个人安静低调,然这份近在眼前却让人忽视的本领就不是寻常人学得会的。
沙漠中的风捉摸不定,没有征兆的转了方向,迎面掀开过长的发帘儿露少女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纳兰紧盯苏琢的同时,苏琢也在打量这个人,意外使得两人的视线猛然撞击。
刹那间,纳兰的视线凝固了,紧接着眼前一抹黑浑身剧痛令他差点站立不稳,直到风完全停下少妇轻轻咳嗽他才回魂将视线从苏琢眼里挪开,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苏琢诧异,方才一瞬间纳兰三爷很不对劲!
她察觉到纳兰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紧接着对方的精神疯狂波动起来仿佛要挣脱控制,就在苏琢以为他要疯了的同时又堪堪恢复平静。这等怪异的经历并非第一次,苏琢闭上眼眸,再度睁开时她看见满世界金灿灿的光粒。准确说是以神识感受到,缓缓浮动于空间中,与时间生死皆无关系,仿佛阳光下的微尘,闪烁着绚丽柔和的光,是如此静谧、辉煌、美丽,让人心驰神往,震撼灵魂。若非苏琢还没有能力时时开通“神识之眼”,她很可能会一心沉溺在这样绚烂的世界中再不愿看一眼污浊现世。
光粒之中是一团团人的神念,苏琢仔细观察在场所有人的神念:窦四爷是一团灰黑色的神念,显示他今生作恶多端,死后绝对要下地狱;他的几位高徒和随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神念污浊;小妩小媚的神念依旧干净,比从前更紧密的相依在一起;叶离的神念显示剑心已稳固,琴心凝聚也为时不远了;至于纳兰一家虽不算纯净但比窦四爷这边的人对得起良心多了,一、二……八、九,九团神念。
苏琢闭上眼睛神识痛得狠狠一抽,一次性大范围施展“神识之眼”观察那么多神念非常耗费精神力,她再次数过纳兰家族的人数,十个,确实是十个无误,而她观察到的神念只有九团。果然……纳兰三爷,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某种质变,或许是他的精神力超越了苏琢,或许是他挣脱出天道束缚,以苏琢的能力无法窥视他的神念了!至今为止,这样的人除了已修炼成仙的,苏琢遇见的不过能一手数清,各个非同凡响,且与她孽缘颇深,比方曜辉,再比方宵风。
苏琢不禁抬眸狐疑的多瞅了几眼,而此时纳兰三爷也蹙眉重新望过来,一双瞳仁似重重漆黑漩涡,翻卷着许多令她预感无法控制的纷乱情绪,这一眼复杂得叫人揪心却似曾相识,苏琢忽然忆起七年前与那人的初遇。
那年,苏琢十岁,寄养在曜家,是个他人眼中性格阴沉孤僻的怪孩子,而且还不讨家主喜欢,因为家主将她“赶出”了苏家,一年只允许她回来住短短一两个月,小苏琢即使回到苏家也不过没日没夜的练舞或者把自己关在藏书阁。藏书阁深处光线昏暗,又不允许点燃明火,苏琢倚坐在书架角落靠一颗夜明珠的光亮阅读。对常人而言夜明珠的冷光实在不适合长时间细看古卷上的蝇头小字或是模糊的拓本,可苏琢却很习惯,相反的,若让她的眼睛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反倒刺目不适。
藏书阁又分诸多内阁,多数族人会去借阅武学秘籍和乐艺典籍,少有人像苏琢这样沉迷于三古神话。苏琢很放心,至少她长到十岁还没有在“神史阁”遇见过别人。过长的发帘儿随呼吸微晃,搔得她鼻尖痒痒,苏琢将其轻轻撩到耳后,手指拂过石碑拓本,古文字并不好认,何况还是远古时期的神族文字,很多时候苏琢也只能绞尽脑汁连蒙带猜。
半日后似是倦了,苏琢闭目养神。为凑出一日闲暇,她连续几天熬夜练舞到很晚,她回苏家不是游玩休息来的,每一次的任务都很繁重,此时眼睛发酸渐渐瞌睡漫上身。恍惚中一丝熟稔的檀香幽幽缭绕过来,苏琢无意间加深了呼吸,檀香沁入肺腑正觉浑身酥软该当好眠,霍然意识到不对!睁大眼,一名本不该出现在藏书阁的少年突兀的站在她眼前,端然而立,相隔半个书架定定望着他,一双宁静的深琥珀色眸子撞入她眼底,紧接着少年痛苦的弯下腰,像是犯了急症,大口喘息,汗如雨下。
苏琢没有动,近乎冷漠的旁观少年再也站不住靠着书架半跪到地上,换成五年前她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援手,而此时的她经过曜辉特训心肠渐硬且对苏家怀有怨恨。曜辉将她接走时就言明,他用破甲天冲劲心法交换了她十五年的拥有权,是拥有权,不是抚养权,曜辉不会好吃好喝的白养她,她要有所付出的。在十岁的苏琢心中,苏家用一本武功秘籍把自己卖了,还卖给如此可怕的魔王,因此,包括绮婆婆在内的苏家人都是恶人,类推,这名少年亦非好东西。
也许只经过数三声的短暂时间,少年抬起脸,冲苏琢微微一笑。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身朴实无华的白衣,没有代表尊贵出身的饰物,容貌不过清秀,在盛产俊男美女的苏家绝对算不得漂亮,但苏琢至今记忆尤深,那轻轻浅浅的一笑让她眼前亮了,少年身上散发出宁净的柔光,是某一种她灵魂深处渴望拥有的东西。
站直腰,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少年大大方方的任苏琢打量,神情一点不见狼狈。“我叫业。”少年的声音温和中略带疲惫,显然方才承受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却藏不住内心丝丝振奋。
藏书阁位于藏宝阁之内,乃苏家重地,不是少年的身份可以入内的,而知道苏琢此刻在“神史阁”的,也只有今早去请过安的婆婆苏绮。婆婆私下里将他送进来,送到自己身边,让两人独处,意味很明显。苏琢不露声色,在幽暗的环境中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带着浓重的审视意味。
少年抬臂时宽大的袖子略有滑落,露出左手腕上的佩珠,十八颗檀木珠子绕手腕三圈,瞧色泽便知是数代人悉心呵护的传承物,只有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带在身上不时抚摸拨弄才会泛出的温润光泽。苏琢突然想起一个荫蔽在苏家庞大羽翼下的没落氏族,已经许久没有人提及了,甚至不知道如今是否还有血脉延续下来,那是南陵唯一带着虔诚信仰诞生与逝去的一族,他们相信轮回,不惧死亡,一生向善,无心权力,也因此渐渐无法在这片恶土立足。
本该与世无争的人,却被安排到她身边。苏琢无声叹了口气,有意外,有愧疚,有惋惜,有无奈,早慧的她明白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按照惯例,在苏琢出生后苏绮便开始着手自依附苏家的众多异姓氏族里挑选身份高贵、天资聪颖、容貌出众的男孩子,悉心培养,严格调教,最终脱颖而出的被选为相伴自己终生之人。苏琢穷极无聊时也细想过,自己作为绮婆婆的接班人着实差劲,不善交际、遇事退避、习惯忍让,根本无法服众,实在担当不起背负家族安危荣辱的重任。她见识过苏绮驭下的手段,诸位位高权重的异姓族长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唯有俯首称诺,其天生的领袖风采是连个嬷嬷都差使不好的苏琢终生难以企及的。若小姨苏苑生个女儿,以苏绮的脾气绝不理会什么立嫡立长,定早早将她逐出苏家,不可能费尽心思扶持她这样没资质的人上位。但是绮婆婆没有选择,长女苏萝失踪已久很可能早已身亡,次女誓为曜家人在生下曜渊后又失去生育能力,她只剩苏琢一条嫡亲血脉,即使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也必须扶,哪怕愁白头。
南陵并非世人眼中的世外桃源,平静的表面下波涛汹涌。苏家是一个庞然大物,依附者众多,常年内忧外患不断,想要稳稳立足于这片恶土,就必须心狠手辣灭绝一切不安定因素才能专心与宿敌死斗。苏琢认为自己固执愚笨,说是权力欲望淡薄,其实是在逃避责任,这样的天性扭转不过来,所以绮婆婆只能在她的终身伴侣身上下苦功夫。那人除了必须的身份尊贵、背景显赫、文武双全、风姿卓绝以外,还得手腕了得、谋略超凡、心机深沉、杀伐果断以弥补自己的种种不足,绮婆婆会把他调教得对自己忠心耿耿又野心勃勃,一面讨她欢心,一面诱她掌权,成为完美的辅佐者,与她共同背负起家族重担。
业没有尊贵的身份,不具备显赫的家族背景,看起来更是毫不出众,由于信仰很可能比苏琢对权力更没有想法,苏琢不明白绮婆婆为何会选中他,是彻底放弃自己了吗?苏琢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双深琥珀色的瞳仁里,看得出少年依旧处于混乱中,他正在努力理清思绪,因此没有掩饰的将内心暴露在苏琢面前。这不是一双孩子该有的眼睛,远超年纪的复杂,蕴含着许多苏琢看不懂的情绪,但无疑是善意的。
“请随意。”即使是婆婆挑选的人苏琢也没有让他随侍左右的打算,她内心抵触,淡淡对少年吩咐一句便低头继续与神族古文死磕,苏琢只有很少的时间能用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她不愿浪费。
“终究是,缘未尽。”
苏琢抬眸,纤长的睫毛下平静目光泛起小小浪花,“什么?”
少年只是笑,一双眼眸沉浸下来,清辉柔和如同一抹皎洁月光,让他不过清秀的容颜染上别样光华。苏琢瞧了他半晌,终于认定是自己睡眠过少精神不济而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