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时,医生从自杀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写给妈妈的信。
半小时不到,消息传到C学院。
历史系八五级的辅导员听到院办公室一个老师跑来告诉情况时,正与两个五年没见面的朋友在宿舍里喝酒,他把碗筷一推,一句话不说,铁青着脸跑出门。他在公路中间跳上一辆中巴车,因为心急,差点在车门上摔一跟斗。他看到了活着的袁辉,因失血过多,在病床上一直昏迷不醒。与袁辉的病床并列的一张铁床上,一个穿桔红裙子的姑娘在为她输血,这姑娘二十一、二岁,长得细皮嫩肉,美艳至极。
“你是……”辅导员问那个姑娘。由于不是一个系,加之江雨夜从不在学校出风头,所以辅导员不认识她。
姑娘两眼看着天花板,轻微摇摇头,表示不想说话。
值班医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性,面部柔和,眼睛里充满慈爱,她解下口罩告诉辅导员,由于血库里袁辉需要的O型血不够,这个桔红裙子手臂一挽,说“我就是0型”,自动给袁辉捐献。“她说‘帮人帮到底,’”医生很感慨地点头,“现在的社会,说这种话的人不多见了。”
辅导员脸颊肌颤动着,想与桔红裙子握手,看出她的冷淡,遂不敢造次,但眼自己感动得有些发红。
由于抢救及时,袁辉已脱离险境,她躺在床上,神情安静,只是依然昏迷不醒,象带着梦幻睡去的小孩。
输血结束,医生招呼辅导员和江雨夜到办公室坐坐。看得出来,她对江雨夜很关心,走路时很自然地搀着她。
“是你的学生?”坐下后,医生问辅导员。
辅导员点点头,脸上露出羞赧之色。自己的学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觉得是自己的失职。
“那是为啥呢?”
辅导员长叹一声,缓缓解释:“她在学校是一个才女,能做许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感情细腻丰宫。对她的家世呢,我不太了解,但听人模糊地说起有过许多不幸。上学期,她在建筑大学有了一个男朋友,叫雷翔,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高才生,可惜呀,从老山前线慰问归来,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才女……”医生意义不明地笑笑:“天下才女,有几个是好命的呢?”
“也不,”想不到江雨夜插言,“新的时代,才女大有用武之地。”
医生转而问其他:“文革前我们读大学时,规定不准谈恋爱的,现在可以了吗?”
辅导员苦笑:“也不准呀。只是现在的大学生,不是医生您那个时代了。”
医生理解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唉,”辅导员叹一口气。
这时,江雨夜突然身体一歪,靠在医生的办公桌上。
医生赶紧问:“感觉怎么样?”
“有点晕。”她说。
“那是输血反应。”医生说,“回去后,多喝点糖水,注意休息,加强营养。”
辅导员在口袋里掏呀掏的,全身衣兜都摸遍了,然后对着江雨夜;“非常谢谢你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有这个必要吗?”江雨夜从桌子上抬起头,美丽的五官一片苍白。
辅导员很尴尬,立刻把头转到医生方向:“医生,”他问,“按规矩,要给献血者多少补助?”
医生刚想答话,江雨夜一下打断她:“希望袁辉同学早日康复。我走了。”她对医生说。
辅导员一步跳上去,硬把摸出来的所有钱往她身上塞。
江雨夜正色看着辅导员的眼睛:“老师,总是说钱就俗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有一股特殊的正气,辅导员如闻惊雷,动作僵在原地江雨夜在医生的搀扶下走出医院。辅导员表情复杂地望着她们。
“告诉她,”江雨夜忽然回头叫出一声,“坚强起来,我还会来看她!”
辅导员的眼眶又红了。
花冲、页子两人去看袁辉,是第三天,前两天,他们都蒙在鼓里。第三天的中午,邹清泉急匆匆地从食堂打饭归来,询问关于袁辉的传闻是否属实时,花冲还感到莫名其妙,赶紧跑到历史系办公室打听,才知道确切的消息,马上去告诉了页子。
他们赶去的地方是西南医院,袁辉头一天就转院至此了。
走进病房,看到袁辉的病床边坐着她的辅导员夫妇,还有一个陌生的表情麻木的老妇人。花冲们轻手轻脚地把一袋奶粉、三个水果罐头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你们来了?”历史系辅导员露出高兴的表情,又转头向妻子和那个老妇介绍,“这是学院的几个名角儿,中文系的,袁辉的好朋友。”
袁辉闭着眼睛,她的眼皮微微浮肿,看来她是睡着了。
“咋样?”花冲轻声问。
“还好。”辅导员的妻子回答。她是一个中学老师,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说了两天胡话,清醒过来,又只是哭。”
旁边的妇人无动于衷。
这时,袁辉缓缓地睁开眼睛。病中的她,显得比平时更漂亮,两个黑黝黝的眼睛,象两颗圆圆的黑葡萄,只是在晶莹剔透之中,包容着深不可测的忧伤。看见来的是这两位,她嘴角一动,居然露出了笑靥。
两个人都乐了。页子情不自禁地帮她理了理盖住脸庞的一丝头发。
“妈妈,”袁辉的声音嘶哑,“给他们倒水。”
妇人缓慢地立起身,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面前的页子,动作很机械。
原来,这就是袁辉的妈妈,她没有丈夫,只有这一个私生女儿,她的一生有不能为人所言的痛苦,她期望着女儿能有比自己出息得多的将来。
出事的当晚,学院给她打了长途电话,她以最快的速度,第二天就从长沙乘飞机赶到重庆。她是下午一点进的辅导员的家,辅导员克制着感情,尽量轻描淡写地向她介绍袁辉自杀时的情况,然后递给她一封信。
信是用硬硬的牛皮信封装起来的,封得很严实,母亲费了好大的劲才折开,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亲爱的妈妈:
这封信我不敢寄给你,我害怕你承受不了这份打击。你知道吗?雷翔死了,死于无聊的车祸!我的精神完全崩溃,我完全绝望了!请原谅我,妈妈,你这不争气的女儿,首先是为爱活着,然后才是其他。从我青春醒来的那一天,就在朦朦胧胧地寻找这种感觉。我为此付出过代价。就在一个月前,我还觉得自己比你幸福,因为我拥有的是一份真正的爱情!我相信我的直觉。而且,他又是那样优秀。你曾多次告诫我:男人都不可信。
我不这样认为。妈妈,这个世界上,我们离不开他们,正如他们离不开我们。他们之中灵魂高尚的一群,需要的,更多的是美好的感情,而非单纯的肉体。你幸运的女儿,就遇到了这样的男性。
我要死了,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冥道上踽踽独行,我要去陪伴他。妈妈,我是带着爱情的梦幻死去的,一样很幸福。你完全不必伤心。
答应我,好妈妈!
我这样做,是不是就不爱你了呢?不!妈妈,因为思念你,你知道我偷偷地哭过多少回吗?你仔细地看看这张信笺吧,那上面有为你而落的斑斑泪痕……你应该好好地活着,妈妈,你有理由继续寻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我死之后,会有人把信交到你手中的。
吻你,妈妈。
女儿:小妹妇人的手轻轻地颤抖,低低地呼唤着“小妹、小妹……”脸上呈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在医院看到女儿时,她却克制着没流一滴泪。她受过很多生活的磨难,她的眼泪在年轻时已经流干。
“头还痛吗?”页子把水递给袁辉,柔情地问道。此时此刻,他的感情万般复杂,如果生死能相互代替的话,他情愿替袁辉去死这一次,只要袁辉好好地活着。
袁辉做了个不喝的手势,“不痛了。”她说,“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好美好美呵,霎时间,天空殷红殷红的,嘉陵江飘向另一个世界……”
看到那她那副认真模样,几个人都笑了,只是笑容很涩。
辅导员的妻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站身来。
“我下午还有课,”她向袁辉说,“先走一步了。你要好好休养,早日恢复健康。你看你有这么多好同学,我都羡慕你。”
辅导员陪爱人一起走出病房。
隔一会儿,一个美丽的影子飘然而进,一袭米色的时装风衣,把她高挑的身材衬得霍然醒目。
花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这道风景太炫目了,他在她的刺激下不辩南北东西。
“江雨夜,”他喃喃,“是你……你你请坐。”
页子也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看床上的袁辉,也是一脸惊讶,她不知道这个冷漠孤傲的女同学会是她的救命恩人,为了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有300毫升鲜红的O型血从她的血管进入她的体内。
令他们费解的是,江雨夜在袁辉病床前只呆了一分钟,她几乎没说话,也不回答花冲等人的询问,只在临走时,把一个信封留在她枕边。
那个倩影消失了,象一道雨后的彩虹,斑斓得耀目,但也失去得迅速。等她的足音从空气中彻底隐没,袁辉才想起打开那个信封、取出来一看,是一张中国女排五连冠站在领奖台上欢呼的照片,以及一百元钱。
钱好理解。照片呢?是叫袁辉向奋勇拼搏的中国女排学习,为国争光吗?还是学习一种自强不息的拼搏精神,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尊、自信、自强地步入一种高层次的壮丽!
辅导员送走爱人回来了。
“怎么?”他对几个同学的神态感到奇怪,“有谁来了吗?”
“江雨夜,”页子讲给他听,“我们班上——不不、整个中文系最不合群的一个女生。”
如果辅导员早进来两分钟,他就会认出这个最不合群的女生是谁,但他错过了。
“哦,”他轻松地说,“既然是这样,就说明,袁辉你当初的选择是太要不得了,那么多同学,包括你不认识的、另一个系的最不合群的女生,都来关心你了,你难道为了这么多伟大的情谊,还不值得珍惜生命吗?袁辉,”辅导员加重语气,还故意有力地捏紧拳头鼓劲,“好好活下去,为国家、为民族做出应有的贡献!”
花冲也激动起来,江雨夜破天荒地探视袁辉的举动令他感慨。“坚强起来,”
他学着辅导员挥动手臂,“连江雨夜都来看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呀!”
两行热泪,从袁辉眼眶进涌而出,打湿了她的鬓发。
但她不清楚经过了这次创痛后,她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