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头当顶的时候,傅崇碧率领的六十三军指挥部和一个警卫连过了北汉江桥,向南进发。
那时候,南边禾也山方向,枪声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公路被炸弹毁了,到处是巨大的弹坑。吉普车无法行驶,傅崇碧等人只得弃车步行。他们也像警卫连战士一样,在头上戴着一顶用树枝编成的帽圈,既可防空,又可遮挡烈日。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沿途村庄被炮火和炸弹悉数毁尽,村民都躲了,难以找到向导,军指挥部只得不断查看地图,修正开进路线。
天气格外炎热,山路崎岖难行。几个警卫连的伤员被驮在马上,一路呻吟着。傅崇碧拄着一根树棍,迈动着一双长腿,热汗浸透了他的军装,肚里无食,步子显得委实艰难了。
这时,前边探路的一个参谋跑回来,报告傅崇碧:“军长,拐过前边的山弯,有个村庄,还有几间房子没炸掉……”
“好,去休息一下。”傅崇碧说。
拐过一座生满杂木林的山弯,果然看见一处村落静静地卧在山脚下。炎阳下,房舍烧的烧、塌的塌,一缕缕青烟在炽烈的阳光下缭绕着。没有鸡鸣,没有狗吠,仿佛一个濒死的伤者卧在草莽里,那些从灰烬上冒出的缕缕青烟一如濒死者最后的微弱呼吸。
村头有一所青砖房子,整齐未损。傅崇碧等人走进去,发现这是一处伪公所。
也许是伪公所人员逃离匆忙,屋里凌乱不堪,纸张、杂物乱弃一地,几张旧式桌椅翻的翻、倒的倒,墙角还堆着一些空酒瓶。
“看来这是个伪公所嘛!”军政委龙道权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公文纸看了看。
“管它是什么公所,铺地图!”傅崇碧吩咐道,“铺开地图,这里就是军指挥部。”
参谋人员在桌上铺开了地图,报务员和译电员也到另一间屋里打开收发报机,开始工作。
傅崇碧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便俯身在桌上查看地图。
地图上,虽然各种符号和线条密密麻麻,但在傅崇碧眼里却非常清晰,一目了然。
西线十九兵团和人民军一军团担任助攻,以牵制美军主力,不使其东援。
六十三军正处于十九兵团至三兵团临界点,位于十九兵团最东段,紧靠三兵团六十军。
六十三军以西依次是六十四军、六十五军和人民军一军团。
据兵团通报:人民军一军团进攻高阳以南梧琴里;六十五军向议政府以南美骑一师突进;六十四军则直指金谷里和磨石隅里,遭到土耳其旅和美二十四师的抵抗,阵地反复争夺。而六十三军强渡北汉江后,相继攻占禾也山、罗山、凤尾山和佳日里,逼视砥平里。
在十九兵团战役助攻方向上,六十三军向南攻进最深,而且唯有六十三军在北汉江和洪川江以南背水作战。
当然,兵团这样部署的用意不言自明:以强有力的军团阻止敌军由西向东的增援。
让傅崇碧感到担心的是,在助攻方向上,我兵力较弱,而且面对的是美军主力。
在昨日一八八师攻下禾也山并挺进天安里、罗山一线,一八七师攻渡洪川江占领吉谷里、石山里一线,一八九师向佳日里、小理山和并川里线推进后,今日,战况愈加激烈。据报,各师前沿均遭到敌军强有力的反扑,许多高地历经反复争夺。
这种情况令傅崇碧警觉:或许是敌军为缓解东线的压力,而在我助攻方向上集中强力军团实施反攻?在此种情况下,一旦六十三军以西的地域被敌人推过来,而又迅疾扑向东部,那就将使六十三军背水作战的部队孤立无援、腹背受敌……
傅崇碧俯在地图上,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以至叼在嘴上的一支香烟早已熄了火都不觉得。
“开饭了。”警卫员端进来一盆汤菜,绿乎乎的叶子漂在黄色的汤水里。军部已断粮了,炊事员没办法,只得就近捋些桑树叶子,烧一锅水煮一煮,加点盐巴。
傅崇碧喝了一口汤,略带苦涩。为了充饥,也只得将这桑树叶子汤喝下肚去。
“老傅呵,”军政委龙道权嘴里咀嚼着桑叶,摇头道,“这一断粮,补给跟不上,恐怕再难发展攻势了,我看得早做打算……”
“这仗真难打,几百里无粮区。”傅崇碧叹道,“补又补不上,筹粮又无处筹……亏得是春夏时候,还能搞点野菜、树叶……否则,怎么办?我们助攻方向是起牵制美军主力作用,打到什么时候撤,要看上边的统一安排……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应该有准备。万一敌人从西边包抄过来,我们的位置很不利,你看……”
军长和政治委员就这样嚼着桑树叶子,讨论着战局。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吵嚷声--
“不能吃!这是纪律!”
“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不动朝鲜人民一针一线,毛主席给志愿军规定的……”
“为了帮助朝鲜人民打败美帝,就该吃!”
“吃了就是违犯纪律!”
“那就问问军首长,该不该吃?”
几个机关干部和警卫人员被叫进屋里。其中一个人抱着一只坛子。龙道权问明缘由,才知道是有人找到了十来斤黄豆。
那位抱着坛子的干部,将那一坛子黄豆放在桌上,小心翼翼,似乎抱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地雷。
“首长,这是在隔壁屋角地下埋的,我看见砖缝松动,一敲声音发空……不知道该不该吃……”
龙道权和傅崇碧面面相觑。
片刻,傅崇碧扬手一挥:“他妈的,吃!吃!让炊事班把它炒熟了,给大家分了。”
“要先保证电台报务人员,多给他们分点,还有伤员……”龙道权吩咐。
问题解决了。
不一会儿,黄豆炒熟了。按照军首长的指示,先给电台人员和伤号分了,其他人,包括军首长在内,每人分到一小把。
傅崇碧将自己分到的一小把黄豆,一粒一粒扔到嘴里细细咀嚼着……直到四十年后,他回想起当年在朝鲜的北汉江南岸曾经吃过的这一小把炒黄豆,依然连声赞曰:“香得不行!香得不行!”
一小把黄豆还没吃完,一八九师就报来了紧急军情:敌人已从一八九师东侧抄上来了。而且,该师在与敌人争夺五○八点七高地的激战中,伤亡惨重。
“怎么可能呢?这么快?”傅崇碧得到这个报告,有些不相信,便吩咐,“告诉一八九师,让他们捉敌人俘虏,审问清楚,敌人的企图是什么,不要这种没头没脑的报告!”
当晚,一八九师又来电:按军长指示,已捕获敌俘,审讯结果:从一八九师东侧包抄上来的敌军番号是美七师。据敌俘供认,敌一路由六十三军以西占领磨石隅里,将从外水入里渡江东进,一路以坦克搭载步兵沿汉江西岸向清平川西进;杨平之敌正分路向北进攻。目的是想将我过江部队的退路切断,实施南北夹击。
情况十分危急。很显然,敌人侦知我西线助攻方向力量薄弱,为减轻东线压力,开始动用几个师的美军主力向我压来。
那么,是打还是撤?打吧,容易使部队陷于敌人反扑后的南北夹击;不打吧,志司和兵团都没有撤退的指示。到底怎么办?军指挥部意见不一。
正在这时,一八七师师长徐信来电,请示下一步行动。该师现已进到罗山以南,敌阵已设有数道铁丝网。一八九师攻了一天一夜,伤亡很大。一八七师是否继续攻进,请军里指示。
“不打了,撤!”傅崇碧下了决心,“告诉徐信,赶快撤退,我们在洪川江边等他们!”
“没有上边的指示,这……”政治部主任黄振堂担心擅自行动的后果。
“撤!命令各师留一个团掩护,主力北撤。”傅崇碧断然决定,“不能打了,将来志司追究责任,我来负责,要处分就处分我!”
“军党委共同负责!”龙道权说,“赶快给志司发电,报告敌情和我们的决定……”
二
一八八师五六三团突破北汉江后,乘夜幕攻占禾也山,之后相继攻占五九一点一高地及沙器幕一线,在打退敌人十余次反扑后,进至梅谷山北侧与敌对峙。这时候,团指挥部接到撤退的命令。
团长马兆民和政委刘炎田正在研究明天的进攻方案,却接到师长张英辉的电话,要五六三团撤守禾也山阻击美二十四师,掩护师主力向北汉江以南退却。
“怎么搞的,才打了四天就收兵回撤?”马团长抽着烟不住地摇头。
“也许是敌情有变。整个战局我们也不是全部清楚……上面让撤肯定有撤的道理……”刘炎田政委同样抽着烟,一个劲儿地喷云吐雾。
临时构筑的掩蔽洞空间窄小。几只炮弹箱子拼在一起,上面铺着地图,放了一架电话机。掩蔽洞就在一处山坡下,从洞口可以望见外边茂盛的灌木丛。敌人的飞机不间歇地在空中掠过,爆炸声四起。在隆隆的爆炸声和飞机俯冲的尖啸声中,可以听到一阵阵密集的枪声,这是团警卫班的战士们在用轻武器向敌机开火。一股烧焦的茅草的气味儿和硝烟扑进洞来,呛得二人直咳嗽。
刘炎田将吸得只剩一小截的烟头捏在食指和拇指间,又狠狠吸了一大口,才扔掉它,之后借着洞口的光亮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
“撤吧老马,”刘炎田对马兆民说,“要撤就得迅速些,还要担任阻击任务……”
“撤!到禾也山抓紧布置防御阵地!”马兆民抓起了电话机。
在马兆民用电话向各营下达撤退命令的时候,刘炎田和警卫员收拾着公文杂物。
“首长,怎么这么快就不打了?”警卫员收拾着东西,不解地向刘炎田发问。“任务完成了?”
“难说呀,”刘炎田叹道,“恐怕不这么简单,也许大仗在后头呢!”不知为什么,刘炎田此刻心里模模糊糊起了一种感觉,似乎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作战中,情况的突然变更,往往预示着战局出现危机。
二阶段攻势开始不久,团参谋长张礼瑞就触雷牺牲。那天夜里,张参谋长跟随二营突破北汉江。部队在山炮、野炮集中射击后,冲过了三百米长的北汉江桥,攻占了江南岸的山头。捷报传来的同时,也报告了参谋长牺牲的消息。随后,在团指挥所向北汉江南岸跟进时,敌人使用飞机和远程炮火封锁江面,一颗又一颗炸弹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江水和弹片扬在半空,如暴雨骤降。
江南岸便是敌人布设的雷区。团指挥所通过雷区时,看到工兵连已将探明的地雷用大米粒和炒面一圈圈地围起来,做好了标志。刘炎田清楚,这些地雷大都是跳雷,脚踩住后不能抬起,一抬脚,雷就会跳起爆炸。也许是张参谋长只顾跟随二营迅速攻进,不幸触雷身亡。唉,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啦……
过江后,团指挥所设在一个水泥石头洞子里。通信兵连忙架好电话。从先头部队的报告得知,敌人防御很狡猾,主力放在后边,前沿只放个把营、连。哪里出现危机,主力部队就随时向哪里机动。加之炮火很猛,又有坦克防御,使我方攻击时不得不付出很大的代价。部队一路向前攻进,团指挥所也不断前移。所幸团部炊事员老孙会找粮食,到了村镇,总是用一根铁棍在屋里屋外到处戳,十有八九能找到埋藏粮食的地方。团指挥所算是没挨饿。可是战斗部队的粮食就难以保证了,工兵连甚至把口粮都当作白灰做了地雷标志。说是后方补给,但在这炮火遮天蔽日的战场,部队忽东忽西,今天在这个山头,明天又到另一个山头,粮食、弹药如何供应得上?指望缴获敌人的粮弹吧,却不容易。敌人随打随撤,让你很难接近。你不打了,他却又猛攻上来……看起来,上级命令撤出战斗的确是必要的。在我方粮弹不继,机动性差,又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敌我呈胶着状态,很难拣到多少便宜。
马兆民打完电话后,通信员开始拆除电话线。十几分钟后,团指挥所向北转移。
黄昏时分,五六三团指挥部安全撤到禾也山,又设在第一天过江后住过的那个水泥石头洞子里。紧跟着,几个营也相继撤了下来。
马兆民和刘炎田在各营连的防御阵地之间往返奔波,检查工事的构筑和兵力的配备。那时候,禾也山各个高地被几架敌机轮番轰炸着,漫山坡和沟谷间不时腾起一道道爆炸的火光,硝烟四起。
在敌机轰炸的间歇,团长和政委登上一座山坡,用望远镜观察北汉江沿岸。
在禾也山以北,是清平川渡口。一八八师正是从清平川渡口突破敌防御,进到北汉江南岸的。而现在,师主力还要从清平川渡口撤到江北,五六三团阻敌后撤时,也势必要从清平川渡口过江。因此,保护清平川江桥至关重要。此刻,师负责守卫江桥的高炮分队正严阵以待,随时向炸桥的敌机开炮。
而在禾也山以西,北汉江绕了一个弯流经这里,已由在清平川的东西流向改为南北流向。敌军在占领磨石隅里后,正疾速开向外水入里,企图渡江东进向我夹击。此刻,北汉江上空,几架直升飞机盘旋往返,正在运来架浮桥的器材,一批一批向江岸空投。在望远镜里,隐隐绰绰看到敌人工兵部队正在紧张架设浮桥,而在北汉口以西的道路上,卷起了滚滚烟尘。不用说,这是美军的坦克和装甲车正向江边逼近。
“看起来,明天有一场恶战……”马兆民自言自语道。
“如果敌人从揪谷里沿北汉江西岸直取清平川,那就抄了我们的后路……”刘炎田放下望远镜十分担心地对马兆民说,“不知道六十四军的阻击部队能不能顶住敌人。”
“六十四军顶不住不行,我们这里顶不住也不行,清平川江桥失守更不行……拼死一搏吧!”马兆民深知情况的险恶,话语阴沉,透出一种决死的气概。夕阳的光晕罩在这个冀中汉子粗壮的身材上,有如铜浇铁铸。
第二天一早,震天动地的炮声,惊呆了东山上刚冒头的太阳。西边山峦上方,硝烟和尘土混沌一片。敌人在飞机掩护下,驱动十几辆坦克,向二营阵地发起猛攻。无数的炮弹和炸弹倾泻到二营阵地上,随着一处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泥土、石块和弹片腾上天空,又哗哗飞落,树木被炸弹连根掀起,枝干连同战士的军帽一起被气浪冲上天空。战士们连夜挖掘的掩体很快被一一炸毁。
打到十点钟,二营营长佘小水看到部队伤亡太大,吃不住劲了,打电话到团指挥部。
“喂喂,马团长吗?部队伤亡太大了……敌人火力强、兵力多,顶不住哇……”佘小水在电话里喊着。
马兆民握着电话筒,听见话筒里佘小水的喊叫声被一阵又一阵爆炸声压过。显然,战斗是残酷的。连佘小水这个打起仗来有点二百五劲头儿的营长都怯阵了,阵地上的情景可想而知。可让马兆民恼火的是,仗才刚开始,还没守上两个小时呢,就吃不住劲了,这全团的阻击任务怎么完成?
“告诉你佘小水,顶不住你也得给我顶!咱们团要守不住,影响了师主力的转移,你我都吃罪不起!”马兆民斩钉截铁地回答。
“团长,到底叫我们守到什么时候?总得有个时间呀……”佘小水还在电话里发牢骚。
马兆民顿时火起,在电话里骂道:“守到什么时候?让你守到什么时候就守到什么时候,没有命令谁也不许撤!你他妈的佘小水今天怎么草鸡了?你要是怕死就明说,我立马撤了你的营长!告诉你,今天你要给老子丢了阵地,你就别活着下来……”
马兆民骂了佘营长一通,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诸如兵力配置注意前轻后重,在敌人炮火准备时注意隐蔽保护等,听听佘小水情绪稳住了,才放了电话。
事情常常是这样:在战斗最危急的关头,下级指挥员的决心动摇之际,上级指挥员斩钉截铁的决心,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一通严厉的责骂,往往可以在下级指挥员心中产生一种积极的效应。可以使对方明白:犹豫和踌躇是无济于事的,下定决心,破釜沉舟,战斗到底吧!完成任务--这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