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林荫路上,清凉的风让李森觉得爽快,十年没有回到大学校园了。看着四周休整过的道路和新建的现代化教学楼,还有周围穿着时髦用着新款手机和MP3的男女学生……
一路上的景观让李森在陌生中感到了熟悉,这毕竟是生活了四年的地方,这里有自己人生中最欢乐的时光。
让李森觉得吃惊的是学校的食堂居然没变化,那个老式的带着红顶的苏式建筑还矗立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顽强存在着。看着这个让人亲切的建筑,李森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真的能死在这儿也是一种幸福,也许这是冥冥中上帝早已给我安排好了的。
进了食堂,李森看到一个白胖子在满头大汗地安排几个工人在食堂门厅里挂着横幅,还有人过来换着门厅里的几个桌椅板凳,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些人是把新的桌椅板凳搬走换成旧的。
白胖子一回头,看到李森,高兴地喊了出来,“李森,李森,哈哈,你怎么才来?”
李森看着白胖子努力辨认了半天,觉得这家伙的轮廓依稀熟悉,在脑子里翻了一堆人名,对照了一群画面。
“你是……”李森觉得自己的大脑有点不太好用了。
“忘了我叫什么了,还是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何大壮啊。”
“何大壮?你是何大壮?”李森很吃惊,眼前这个白胖子很难和以前那个黑瘦黑瘦的学生会主席联系在一起。
以前那个何大壮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孩子,穿得差点儿就像个农民工,穿得好点儿也只能像个进城来投奔亲戚的,眉目间总透着憨厚劲儿。而现在的何大壮又白又胖,虽然西服脱了搭在手上,但举手投足还是能透出领导的架势。
“何大壮,真的是你?你变样儿了。”
“不好意思,胖了,胖了。”何大壮不好意思地笑着,从西服兜里拿出名片盒儿,“这是我的名片。”
李森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市规划局法规处副处长何大壮。
“处长?你现在是何处长了?当官了啊。”
“小意思,副的,副的。一个芝麻粒大的小官,何足挂齿,何足挂齿。”何大壮一笑又显露出原来的憨厚劲儿。
“你这是干吗呢?”
“我在这儿复原。”
“复原?”
“对,把这食堂复原到十年前的样儿。毕业十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聚会,我要让咱们都能回忆起十年前的每一个细节。”
“行啊,大壮,市规划局规划到食堂来了?”
“哪里,哪里,十年了大家能再见个面不容易。”
“当领导了想法就是不一样。当年选你当学生会主席看来是没选错啊。”
“什么呀,就是混了个好下水。”何大壮摸着自己的肚子腼腆地笑着,那样子又显出了他的狡猾,“还是你身材保持得不错,一点都没变啊。”
“那是我命苦,没你有福。”
“怎么会?你可是个大才子,对了,这十年过得怎么样?找你可真是不容易啊,你的电影拍了么……”
何大壮一连串的问题让李森有点措手不及。
“哦,电影,啊,拍了,马上就发行。”
“真的?不错啊。什么名字?什么题材?什么内容?”
“知道海明威有本小说么,叫《丧钟为谁而鸣》?”
何大壮迷惑地摇头。
“没关系,我的电影内容跟那个差不多。”
何大壮一扭头看到挂起来的横幅,嚷嚷道:“哎,你们几个,挂歪了,左边高一点,再高一点。”
李森一看,乐了,那横幅居然写着:“庆祝九七届同学侥幸毕业胜利大逃亡联谊会。”这是十年前的横幅,真不知道何大壮怎么能把它找出来。
“这不是以前的那个横幅么?”
“这才叫咱九七届的个性。我说了这次聚会要让所有同学回到十年前,就是什么东西都不能少,都要回到十年前。”
这其实是何大壮一根筋的主意,十年前他当学生会主席做了四年学校的应声虫,同学们都觉得他这抠门儿的山西寇老星儿鸡贼得很。他哪想得到留城指标的心思完全是写在脸上的,大家也把他主持下的学生会叫“维持会”,作用等同于日伪时期维持社会治安的傀儡组织。好像那个时候学生们一个个都成了有志青年,对学生会这个从领导往下泛着一股奴才相的机构采取不合作政策。
为此何大壮没少遭同学们的白眼儿,一个貌似领导的家伙却是人嫌狗不待见。不过他这个农村里考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县城状元却不在乎,他知道什么对他来说是重要的,他要忍着。因为只有这样的方式他才能留在城里,才能让他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有种说法是知识改变命运,但何大壮清醒地知道那句话是狗屁,有了学士学位又能怎么样?回到县城里当个小科员么?能留在城里才能真正改变命运。而为了这个目标他不在乎溜须拍马、阿谀逢迎,会做人才能改变命运!农村来的何大壮比很多城里长大的孩子更明白这个道理。城里的孩子们太有优越感了,他们住楼房有暖气不用下地拾柴干活,有电视、CD、MP3、照相机,他们可以拥有骄傲的心态保持个性不低下他们高贵的头,认为所有的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不行,为了能以后也住楼房也有暖气,有电视有CD有照相机,还能把乡下的奶奶接到城里来,他必须学会在拥有知识的同时,学会看人脸色、看人眼色、揣摩人的心思,说白了要学会做人。
想明白这个,同学的白眼对何大壮就不算什么了,一门心思地做好他的学生干部,一丝不苟地调查学生中的违纪现象。
谁跟谁谈恋爱了,哪个宿舍又聚众打麻将了,哪个班搞了夜间贴面舞会了……他都能一一记录下来给老师打小报告,还装成是有正义感的学生写举报信……只要能维持学校这个小社会所需要的主流秩序,他可以使尽浑身解数,弄得就要毕业的时候校领导都很惋惜为什么不把这个学生骨干留下来。
何大壮有自己的心眼,能留在城里是他的目标,但是留在校团委却从没放在他的眼里。他是个有心人,一方面大学这个池子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他农奴翻身做地主、要把奶奶接到城里来享福的愿望估计到他退休都实现不了。
另一方面这四年他天天跟自己的同学玩心眼也让他受够了,同学是什么?就是那首歌《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见天儿地跟自己的兄弟斗,让他觉得自己心里太拧巴。他也想能跟同学兄弟们打成一片,也想率性洒脱地对抗秩序非主流一回。可是他不行,别人都行他不行。只要有一次左倾冒进的行为,他在校方苦心经营的形象就会全部毁掉。
何大壮一直忍耐着,忍耐着没有什么朋友,忍耐着和那些老师成为所谓的朋友。他知道自己是虚伪的,而这种忍耐真的让人很难熬。做一天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容易,做四年老师眼里的好学生还任何错误都不犯那可就不太可能了。
直到何大壮的心愿达成了,他终于脱离了伪装的日子,留在城里进了市规划局,还是个要害部门——政策法规处。他觉得从此以后可以不用再装了,不用再斗心眼了,他会和所有的同事都成为好兄弟好朋友,就像小时候在农村里和朋友们一起放牛放羊在山上玩石头一样。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工作了以后心眼斗得更厉害、耍鸡贼更严重,甚至能斗到他每根神经都充满戒备。他很失望也很绝望,他从没想过为了改变命运他离自己原本的乡土本性越来越远了。但是他没办法,日子这么过了就不能回头了。
而正是在大学四年的耍心眼让他在工作的时候如鱼得水异常地适应,他斗倒了和他同期进入规划局的同事,甚至还斗倒了他的上司取而代之。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何大壮从一个农村孩子变成了一个政府官员,一个领导,一个不但城里人而且城里的很多有钱人、老板看到他都要点头哈腰阿谀逢迎的人,他们对他就像当年他在大学里对那些学生处的老师的态度一样。
他成功了,但奶奶还是没接来,他衣锦还乡的时候奶奶已经死了,没看到他用虚伪换来的一切。可看着爹娘老泪纵横的脸,何大壮觉得值了,他毕竟还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不管这过程和他想象的是不是一样。
所以在临毕业前几天,他这个学生会、不,是“维持会”主席所做的违反学校禁令举办毕业舞会的活动才让他念念不忘。因为那是他大学四年里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做的唯一一件自己想干的事儿,唯一一件能让自己上下铺的兄弟们都欢欣鼓舞的事儿。以前的四年里面搞的各种为学校脸上贴金的活动都是违背他的意志的,他憋了太久,委屈了太长时间,终于在临毕业前这个时刻爆发了。
原因也是偶然的,在拿到毕业证的前几天,何大壮看着身边同学们一个个收拾行囊、做鸟兽散前的一一惜别的样子,他动了个以前从不会想的念头——办个毕业的舞会。
得让和自己一样憋了太久的兄弟们肆无忌惮地发泄一下,庆祝一下,让这些兄弟们知道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自己不是“维持会”的主席是学生会的主席。
何大壮也知道这事儿很难,因为校领导为此专门找他谈过话。
以前学校在毕业前都有毕业生聚会,但是这样的学生活动最后必然都演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群体性骚乱。这些拿到毕业证和没拿到毕业证的学生们就在那几天一下子成了无组织的社会青年,所有的事儿都干得那么的忘乎所以,那么的没轻没重,有那么多需要发泄的不满。
所以到了毕业的季节,学校的固定资产都会损失严重。让校领导抓破了头也想不通,怎么这些经受了学校四年养育之恩的孩子,临到毕业了都跟学校有血海深仇一样,好像还是不同阶级的敌我矛盾。
校领导想不通,久而久之干脆不想了,做个最简单最直接的举动,根除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现象,不让你举办这样的活动不就完了?
何大壮一开始也想听校领导的。本来嘛,当了四年好干部,临了再反水变节也不大合适,太对不起领导和老师们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自己能留在城里是靠他们的。可是从校长室一出来,到食堂打饭看到几个喝醉的学生在角落里不知是为了没有得到毕业证还是和女朋友分手了抱头痛哭,何大壮的主意就变了,还是这些上下铺的兄弟们跟自己亲近。自己四年了没给他们做什么事儿,尽给他们穿小鞋、使反托儿了,到了最后他怎么也得为这些兄弟们干点什么,反正自己这学生会主席也就当最后这几天了。
何大壮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别看他老实巴交的样儿斗争经验倒不少,知道硬着来不行,到时候连聚会的场子都搞不定。他采取迂回战术,跟校方提出学生会干部小范围聚会,包用食堂里的小餐厅。学校一看是这些学生会的老干部们要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何大壮顺理成章地拿到了领导的手谕。
在真执行的时候,何大壮就不是他了,暗中通知了各毕业班级的学生干部该怎么采购怎么采购、该怎么布置怎么布置。倒是食堂管副食的大师傅乐坏了,本来几十人的酒水副食变成了几百人的,挣了外快的大师傅自然不会告发何大壮。
在毕业典礼的当天,拿到毕业证以后学生们才被告知晚上在学校有活动,大家心照不宣地暗自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以前所有老师们在学生中安插的眼线在那天同时叛变了,没有一个人给校方通风报信。本来也是,马上就解放了谁还当汉奸啊?
就这样,何大壮主席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同时又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深得学生人心的大型活动。在那晚上所有的毕业生都举杯向何大壮敬酒,高喊“主席万岁”,把何大壮感动得热泪盈眶,觉得自己这出格的举动值了。他被几个兄弟举起来扔向空中,掉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人没抓住他,弄得他闪了腰。
但喝醉了的何大壮热血沸腾得已经不管不顾了,四年了谁把他真的当主席看啊?只有现在!
何大壮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当众宣布只要大家还当自己是主席,毕业后不管大家天南地北还要在这儿搞个十年聚会。众兄弟们还是欢呼,再次把何大壮扔向空中。
当然聚会的最后依然演变成了学生们酒后闹事,食堂被砸了个稀巴烂。但跟这些同学的约定却深深地扎根在了何大壮的心里。他小心翼翼地保存那一届同学们的通讯录,不惜辛苦地一一找到他们,才有了现在十年以后让李森觉得有些恐惧的同学聚会。
要说当时的约定也是酒后乱性的话,可何大壮却一根筋地一定要实现诺言。在他心里这是有价值的。因为他知道在毕业聚会的那一夜他才是真正的自己,他没有伪装,没有掩饰,没有趋炎附势,没有伤害兄弟,那一夜他才是自由自在活生生的一个人。所以何大壮更是一根筋地不但要让十年以后的聚会成为现实,还要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要完全地重温自己在大学时代唯一一次当主席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