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很关心我们的学习。上小学时,他教我用四角号码检字法,还给了我一本《四角号码学生字典》。我学了,但没学好,至今是用汉语拼音查字典。汶上学后,爸教他心算、速算。源6岁时,爸带他去塔湾提前一年读小学。我上中学后,爸每次回家都要问:“数理化有什么不懂的吗?”他出去理发时就带着我的几何课本,先看看我学到哪儿了。一次,他给我讲题,觉得怎么和课堂上讲得不一样呢,直言:“你讲的和老师讲的不一样。”温和地:“我的方法比你们老师的方法好。”我不以为然,怎么可能会有比老师更好的方法呢?那时不懂家有良师。多年以后,我的女儿历经中考、高考,她们是不迷信老师的一代,面对题海经常自己琢磨更好的解法。多次感慨:“要是外公在就好了,他会有更好的方法,也会很高兴和你一起探讨。”
爸喜欢与我们谈天说地。我们姐弟都记得爸教我们看天上的星座。我的记忆是北京镇江胡同,夏夜坐在院子里乘凉。两个弟弟的记忆或许是沈阳三台子或许是陕西阎良。多少年后(1997年),定居美国的源弟一家暑假回国,我们两家一起驾车游走丝绸之路。走到甘肃宁夏的拉布楞寺,下榻帐篷宾馆。晚饭后,大家聚在帐篷外的草地上,夜空如洗,繁星点点。小侄墨和女儿葳都喜欢星座,看他们指着天上的星座,历历数来,不由想起儿时,想起随时随地把智慧传给我们的爸。
爸善于把智慧用在生活中。不记得多大岁数开始学织毛线,也不记得第一件成品是毛衣还是围巾。但记忆犹新的是,爸回家,我给他看自己的第一件“女工”活儿,他微笑:“好啊。”我不满:“不好,皱皱巴巴的,还没我穿的旧毛衣好看呢。”慢条斯理地:“我们来加工加工。”他找出一个干净的饭盒,倒上热水,再盖上盖子,用一个湿毛巾垫在毛活儿上,来来回回地用热饭盒熨湿毛巾,毛巾干了就再打湿,换个地方接着熨。熨好之后,他拎起毛活儿,平平整整。我立时有了成就感。多年后,女儿北大毕业,就职《中国收藏》杂志。一次要拍几张外币的照片,找出一块黑丝绒做底,黑丝绒不够平整,拍出来的效果不理想,问我有什么办法。我拿一个大玻璃瓶重复了当年爸的整套工序,黑丝绒立时可登大雅之堂。葳赞:“聪明!”轻叹:“这是外公传给我的。”
爸喜欢带我们去公园。在北京时,冬天去北海公园。他滑冰,我们在岸上看。他总是滑几圈就滑到我们站的地方,问:“冷不冷?”有一次看见他在冰上摔了一跤,我和汶开心得哈哈大笑。1957年,爸已调去沈阳。外婆生病,妈带汶回成都探亲,把已经上学的我送到三姑姑家,把只有半岁的源送到三 家。有时爸从沈阳出差来北京,星期六接我回镇江胡同的家。星期天早上,他给我做早饭,煎鸡蛋、烤面包。然后带我去陶然亭公园划船,给我买了一大包糖,下午再送我回三姑姑家。上初中时,爸已调一所。暑假的一天,他周末回家,我正好在家。午后的天气很好,他提议:“我们去北陵公园吧。”正要出门,有两个同学来找我,立时有些为难了。爸很干脆:“一起去,一起去!”到了北陵公园,租条船,爸划船,我们坐在船上,唧唧嘎嘎地又说又笑,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既不插话也不问什么。归途上,爸背着手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边走边聊,同学说:“没想到你爸这么没架子,这么有耐心。”
爸有记录的习惯。他有一张世界地图,记录着他走过的国家和地方。上面画出了每次旅行的路线,在图的角上记录着时间。可惜在****期间连同许多记录着他人生的书信付之一炬。1985年,我第一次出国,想到了爸的那张地图。从此,每去一个国家,都要找一张地图,标出旅行的路线和所去的城市,也在图的角上记录时间。如今,这摞地图成为我行万里路的一个记录。
爸平易,替他人想。他在一所时,周末回家有车送,同车的常常还有家也在112厂的同事,周一早上他们来我家门口等车,再一起回塔湾。我们由此认识了“大尉叔叔”管德、冯钟越。困难时期的一个寒假,我和汶去北京。爸托所里一对去北京的技术员夫妇顺道带我们同行。临走时,爸给我钱,叮嘱,路上不要让叔叔阿姨为我们花钱。火车上,叔叔阿姨给我们买吃的,我要付钱,他们怎么也不肯。我和汶商量,爸交待过的,还是要给。临下火车,乘他们不注意时把钱塞在他们的包里了。
爸嘱我不要有优越感。在沈阳时,我一直在112厂的子弟学校就读。1964年,爸当选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他每次开人代会回来,都给我讲人代会的事情,讲邢燕子、侯隽的事迹。常嘱我要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不要有优越感。1965年初中毕业,正值全家迁往阎良。我已经考上了辽宁省的重点高中(沈阳二中),可顺理转到陕西省的重点高中(西安中学)。到陕西后,爸与我认真地谈过一次。大意是,十所尚在初建期,各路人员正向阎良汇集,还有几个孩子也要转学,提出希望子弟们能一起上学。这是他首次携家眷担任一个单位的领导,如果我独自去西安上学,就会有些特殊。所里已经联系了临潼县的华清中学,也是省重点,只是农村子弟居多,生活比较艰苦,希望我去临潼上学。于是,我离家去临潼上学。在随后的家信里诉说了诸多不习惯,听不懂老师用陕西话讲课,伙食差,睡通铺……那段时间,爸出差总是事先写信说好时间,约我去西安见面。见面时问学习、问生活、问同学关系……他总是安慰我:“慢慢就会习惯的。”又总是会问:“钱够不够。”一次,告诉他一位初中同学上高中后家里生活困难,来信讲到交学费有难处,我寄了学费给她。爸赞同:“好,帮助同学是应该的。”又给了我些钱。
爸最后的眼神是我一生的支撑。1966年,美好的生活在瞬间戛然而止。担任校团委组织委员的我首当其冲,被指“修正主义苗子”,重压之下。同校就读的十所子弟不断贴出有关于爸的大字报,再添“走资派之女”,双重压力。1967年,学校里师生分成两派,因不苟同武斗,又成“保皇派”,十比一的少数派,三帽叠顶。春天,爸来信,要我去西安。见面后知道他要回阎良。我从自身的压力能感觉到阎良的形势,担心他回去挨斗。他说,这次回阎良,六院明确是让他抓革命促生产的,不会有事。但他心里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临走,他给了我200元钱,嘱:“万一家里出事,可以应急。”爸回到阎良,形势急转直下,每次回去都感到爸的处境越来越糟。1967年12月,我向学校请了长假回到阎良。1968年的新年是爸是我是全家的噩梦。身心饱受非人摧残的爸卧床不起,对妈轻语:“Exhausted”。6日上午,我坐在床边,他拉着我的手:“我的问题如果搞不清,就会影响你的前途。我对不起你,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那交织着深爱、愧疚、委屈、无奈、不甘、痛苦的眼神就此火烙刀刻般地嵌入我的脑海,融入我的生命。当晚,爸永远离开了我们。不久,家被封。我送两个弟弟去北京。次年,我去北京接小弟回陕西。往返路费就是爸留给我的应急钱。路遥遥,父爱伴我们同行。失去爸的岁月里,我们的无助、困苦、艰难不堪回首。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十几年里,多少次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是爸最后的眼神支撑着我,“我是爸的女儿,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成为我坚守的信念。1978年,爸获平反。次年,我和妈回到北京。历经三年务农、八年做工之后,机缘巧合地进了国家旅游局。没有学历没有专业的日子里,是爸最后的眼神激励着我,“我是爸的女儿,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成为我奋斗的动力。庭训给了我“学问立身”的人生准则,大伯给了我“定向努力”的求学指引。从此,走过三十年的公务员历程。
四十年了,爸一直在我们心中。我相信,爸跨过忘河去到另一个世界的瞬间,忘掉的是那些烦扰、屈辱与痛苦,因为那是外力强加给他的,是本不属于他的,是不能持久的。但他忘不掉的是我们,因为我们是他的深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永远属于他的。
四十年了,爸一直在天堂看着我们。我相信,爸的眼神在变。委屈、无奈、不甘、痛苦渐褪渐淡,因为噩梦已去,留下的是慈爱,增添的是欣慰。因为我们姐弟和我们的孩子都谨遵家训,脚踏实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没有辜负他的厚望。因为我国飞机设计事业迎来了自主研制大型机的春天,这是他多年的追求与梦想。爸欣然:“好啊!”
徐汎
2008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