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门的下坡道前,咱那个愁肠百结,咱那个落魄寂寞啊!咱看了一眼那山门,再看一眼那山门,咱要把这眼前的一切认认真真铭记到心底去。
也许,从这个时刻,从这个地儿,咱再不是这巍峨道观古木参天的院落里可以自由活动,也是最多余的一男人分子了。过去咱看来近似忍辱负重的那些挑水劈柴倒灰担粪的活计,现在居然成了咱最恋恋不舍的根源了。只有那样,咱才能和咱的亲亲光明正大地相处,得着机会,咱还可以和咱的亲亲眉来眼去,时间久了,也许咱还能混到亲亲的榻榻米上好好躺一躺,水到渠成的时候,咱和亲亲顺带着说不定将小括娃都降生在人世了。
可是,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咱的道观,咱的亲亲,咱和亲亲眉目传情的禁闭室,咱和亲亲诞生小括娃的幸福地,一切的一切都要成为过去式了!那个可恶的老乞婆,你都容许自己和不喜欢的男人诞下咱亲亲,居然不许咱的亲亲偷偷过来送送我,要不就是捎个小纸条、小口信、小眉眼,也将就啊!偏偏你啥都不许,人家州官还允许别人放火玩呢。
罢了,罢了,咱还是走吧!咱好歹找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傅去——还是那位曾经肇事,撮合了咱和咱亲亲姻缘的那个老尼看不过去,私下里给咱支招:“听说啊,离这儿五百里的苍龙岭住着位世外高人,那本领高得啊,过汪洋大海简直就如履平川。你去好好求求他,等学好了本领,到战场上建大功立大业还不是跟濞个鼻涕,玩儿似的。到那个时候,你再来求求观主,你就是不来,只要大名号到了,净心还不是你的篮里菜吗?”
说得真好,就是因为说得太好了,咱总有些放心不下了——咱这一去,鬼知道猴年马月的,咱才能回来,这段咱不在咱亲亲身边的空档日子里,那个十恶不赦的观主,再把咱的亲亲送给别人去,咱所有的苦,所有的难,岂不是又白忙活了!女大不中留,就是可恶的观主又能将她的亲亲闺女留到多大呢?
“哎呦,不就是放心不下净心吗?这好办,我替你照看着,只要净心不主动要求嫁人从夫,好歹我也替你照看齐全了!”老尼热情得好像咱是她的私生子。
可是,咱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这叫哪门子保证书,啥子责任都推在咱亲亲的身上,出了事咱找谁个负责。你要真想给咱打个像模像样的包票,最起码你要拿出些特别的真诚出来。譬方和咱发一个大大大大的毒誓:“我要说了谎,叫我的子孙后代世世不得好死!”可问题是,你一个姑子家家的,也没有子孙后代可供你诅咒啊!
咱散尽最后一滴不舍,挥挥手佯装潇洒地走了。咱不敢回头,怕回头的那一眸正看见咱亲亲的倩影,或者看见和咱的亲亲熟悉的一草一木,咱再一次稀软如状不起筋骨的豆腐脑了。
苍龙岭在哪里,那个出主意的老尼不知道,热心的本土山里人不晓得,就是那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也只在别人的口耳相传里略微知道个皮毛:“你向着东北的方向直走下去吧,见人就问,或者就找到那个地方了!”
走下道观所在的大山,踏上了寻找苍龙岭的漫漫征途,咱才知道,原先在咱眼里高高大大的这座大山,简直就成了巨人脚底下小小的泥丸子。往东北方向的路,似乎一路都在上高坡,上大大的高坡,等到咱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立陡立陡近乎垂直的高坡,脚下难得地出现些松缓的下坡山路,咱那个欣喜啊,顾不着山路的曲折蜿蜒,几乎是小跑着奔下去的,还一气儿就跑到凹陷的谷底才收住往前猛冲的健壮走姿。面前还有一汪清澈得近乎透明的小深潭,咱捧着甘冽的清泉咕咚咕咚灌个水饱。
等到咱抬起头来的时候,刚刚的兴奋都给山风给吹熄了,面前的山更大更高啊!咱在这儿,几乎比大象身上的虼蚤腿儿都小,山上的每一块石头砸在咱身上,咱就是把全道观的师姐师妹们都叫来,也是阻挡不住的。那山实在太威武雄壮了!
可是,咱不得不行动了——困在这儿,咱就是死了,除了便宜兴高采烈的鸦雀,乐得它们不会唱歌的嗓音都会婉转歌唱了:“一条大河波浪宽……”咱想不出还会有谁更关心咱的生死。
咱紧紧咱腰里日渐松垮的布腰带——吃的早没有了,观主恩赐给咱的两仨张荞麦饼儿,不等咱大口吃上几口,早所剩无几了。那双这儿破,那儿破,最后索性脚底板儿都离家出走的草鞋,咱也贡献给土地爷享用了。其他的,咱的行囊真的空空如也了,也好,带那些东西不是累赘吗?
咱正攀着茅草荆芥往上努力攀沿的时候,“哗——”从褡裢里掉出个荞麦饼子,咱是伸手接还是不接,不接的话,那个很喜好闹情绪的肠胃家伙能够饶得了咱。接的话,咱手脚都在茅草树枝上利用着,一个手脚不配合,咱还不断线风筝一样落下去了。
好在山上的吃物太多了,野果不说琳琅满目,就是咱待在这儿大吃大喝地吃他个年儿半载地,咋也不会饿着肚皮。想要喝水,那就更简单了,抬眼看去,低洼的地方,处处都有一汪汪清洌洌的甘泉,俯下腰身捧起来随便狂饮就是。
唯一,让咱为难的就是,咱分不清山里的东南西北,辨不清密林里面的晨午黄昏,咱只知道饿了摘些野果,渴了喝口山泉,累了躺倒在避风的凹沟里胡乱眯瞪一会儿。至于外面的世界过了多少个中午黄昏,咱不在意。咱总不能抱着大树杆子,猴子那样攀到树的最顶端去,然后看看现在究竟是春夏秋冬的那个季节。
不晓得翻了多少个山头,趟过多少条溪流,咱终于破衣烂衫地出现在一片开阔的山中平地旁。好大一块平地啊,东西有五百丈,南北有千把丈,比咱亲自到过的战场都宽而阔吧。一张就是射得再远百步穿杨似的大弓,也无法从这边洞穿到那边吧。
更美的是,哇塞,这里居然有大片大片的红桃花。那花儿开得那叫一个艳,就是千百人把周围十里八城的桃花都给集中在这儿,也没有这儿的桃花密而艳,像是那个吝啬的王母特在人间建立的一处别家庭院吧,就为了和玉帝老儿闹掰的时候,也好躲这儿享几天清福。要不,谁有这个能耐?
站在最是繁花似锦的桃源边,咱不要用力,那些超浓超浓的芳香就全部占领了咱的鼻息。咱能做的就是放开全部嗅觉器官,任由那些浓香将咱淹没其中,洗涤尽一路的劳碌辛苦和寂寞。咱的亲亲啊,咱正在这儿落魄呢,那个可恶的婆姨放你回家了吗?你打坐上课的时候,有没有打盹的间隙想到咱?
咱在桃花丛里且走且看,至于要看些什么,找些什么,咱也不明不白的。咱的第一感受就是生活果真待咱不薄,先前那些考验那些长长奔流的汗水就为了咱能够享受这喜出望外的美好。
幸好,咱看见了那个,那个雕塑——一具活着的雕塑!远远地看去,那长者仙风道骨,须眉长髯,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竹简。可是,那姿势始终不变,甚至连长长的眉毛都是垂合的,就凭着意念和竹简真诚交流。那竹简似乎和他的手臂没有直接接触,就凭着他的渊源内力擎在半空中。
“是他吗,真是那个高人吗?”咱的心狂喜起来——不是那个高人,还能是谁?敢问世间谁有这样高深的功夫,谁有能耐生在这样世外桃源的净世里,谁有这样的仙风道骨。看来,老尼不曾诳我,众人不曾诳我。都说这世界没有鬼魅,不就来源于你的没有亲见,为什么一定要眼见才能为实呢?
“师傅,收下我吧!我千里迢迢从中土赶来,就是找你拜师学武的。”狂喜之下,咱纳头便拜。
咱诚心诚意地趴在地上,好久不敢抬头,半天也没有见着师傅的回话,咱偷偷抬眼看去,师傅还那样石雕泥塑似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活动的迹象。怕是不行了吧。
这龌龊的想法只在咱的脑海里走了个小小的圈,又乖乖被咱厉言赶跑了。咱恭恭敬敬地俯身在芳草四溢的草地上,就在桃花浓艳艳的香气里,就在蜜蜂们嗡嗡咋咋的气氛里,咱居然睡着了。
还在睡梦里,做了个香香甜甜的美梦:哈,咱真是个武林高手了,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简直就是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大战在即,咱从高大威武的骏马头上一个轻轻跃起,就大鹏展翅似的飞在几十丈高低,双手交错,右手出击,敌人就给切西瓜一样横扫一大片……
得胜归来,咱啥赏赐也不要,就为了让皇帝老儿替咱证婚,咱风风光光地娶了咱的净心回家,就在观主傻愣愣的眼皮底下,和咱的亲亲手把手儿入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