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穆渊时。
和上一次与高逸见面,他似乎是瘦了一些,眼中充满淡漠与疏离。身上穿的衣服十分简单,看起来像是从床上爬起来以后随便抓了一身衣服。看不出品牌来。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他连余光也没有赏一个,只对那小护士点了点头。
“也亏得太太给我看了你的照片,不然我还真认不出来。”小护士赔着笑脸,但一抬眼,见穆渊时脸上几乎是半点表情也没有,不由得觉得有些讪然。
又来一个面瘫,真是够难伺候的。
穆渊时走进门,见到高逸倒是吃了一惊,他来得还真是巧了。
高逸转过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他一眼,只淡淡地点了一下头。展老爷子情况看起来很不好,此时已经睡过去了,他年纪大了,如今又病痛缠身,手中打着点击,鼻孔处插着氧气。呼吸轻得随时像要断掉。
看起来十分凄惨。
穆渊时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要说他们父子之间有什么深厚的感觉,那绝对是在编。自从知道自己姓展不姓穆,而且明明是有家,却被送去了孤儿院,他就已经知道,与这个老人见面的日子,大概也就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
只是,这一天如今提前了而已。
穆渊时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不是伤心,不是愤怒,也不是欢喜,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他与展老爷见面的次数,加上这次也才三次。一次是十年前,他派人把自己从孤儿院接出来,展家助手把他带进办公室。他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第一面。
那一年,他才十八岁。
展老爷跟他谈了很多,虽然年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似乎每一个字都被他记在了心了。甚至还记得年少气盛的自己摔门而去的心情。自那之后,展老爷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来管他。只是不断有下人送钱给他,并且强行让他继续学业。
第二次见面,是因为他和高逸打了一架。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的高逸不叫高逸,叫展逸。他自从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以后,就非常讨厌他。各种理由欺负他和穆子纯。有一次穆渊时实在忍得受不了,才冲到展家去和他打了一架。
那一架打得狠,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高逸甚至还断了一根肋骨。
展老爷子以父亲的光辉形象出现,将两人连头带脚一阵痛骂,最后一起被送进了医院。只不过,穆渊时连夜就从医院逃走了。
这一次,是第三次见面。
想必父子之间见面的次数三根指头能数出来的,世上大概也就这一家了吧。穆渊时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心里有些空洞,目光落在高逸脸上。
高逸盯着展老爷子看了一会儿,接着便沉默着站在了窗前。
忽然听见穆渊时说:“那年你才十几岁,怎么下手就那么狠了?”
高逸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五年前的那场打架,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踢断了我一根肋骨,还说我下手狠?”
穆渊时难得失笑:“也是,那个时候我怎么就下手那么狠呢?”
高逸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没有说话。
气氛很快又回复到了完全沉默的状态,两个人都不说话,病房里也没有什么可以提供娱乐或者消磨时光的方法。高逸和穆渊时,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不约而同地发起呆来。
病房外一个小护士,病房内还守着一个。因为被如此安静的气氛闹得有些诡异,忍不住轻声问道:“两位少爷,要喝点什么吗?”
十秒钟以后,没人回答她。小护士被完全无视了。
她觉得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于是她直接去倒了两杯水,递给穆渊时和高逸。
就在此时,展老爷子醒了过来。
他十分虚弱,睁开眼睛也是反应了好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的东西。胃里空得让人心里发慌,却偏偏又吃不下去东西。这些天来几乎天天都要吐血,病痛折磨得他完全没有了半分仪态。
“小娇……”
小护士连忙跑过去问:“展老爷,很不舒服吗?”
展老爷轻轻地摇摇头,说实在话,今天算是状况比较好的。
“老爷,展少爷来看你了。”小护士轻声说。
展老爷轻轻“嗯”了一声,转眼看见站在窗口的高逸,不由得柔和了脸色,轻声说:“你来了?”
高逸站在窗口,手中悠闲地端着水,纤腰长腿,看起来年轻有活力,却又不失高贵。看着这样的高逸,展老爷忽然有些感慨,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玉树临风过。
高逸并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目光也调开了,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的水。
展老爷似乎查觉到身边还有气息,轻轻地转过头,便看见了穆渊时。
他的眼中满上震惊,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好几下,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穆渊时也没有说话,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水,将杯子放在床头小桌上,小护士立刻手快地收了回去。
“你……你……”
“穆渊时。”穆渊时以为他一时间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来,便轻声提示了一句。
展老爷哪里是记不起他的名字,他只是觉得太过震撼。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儿子会亲自来看他。
“渊时……你……”展老爷一时想不到话,只好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明显地湿润起来。
穆渊时意外地挑了挑眉,放柔了语气问:“哪里不舒服?”
展老爷轻轻地摇头,引来了一阵头晕。
穆渊时接着说:“多休息。”
他这些年以来越来越不爱说话,在大部份场合,他几乎是个透明人。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来了……瘦了些,但精神却更好了,”展老爷眼角的泪水还未干,脸上又绽开了一个清淡的笑容。
穆渊时不大自在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展老爷伸出手,想要将穆渊时的手拉住。穆渊时却本能地一缩。
“我对不起你……你恨我是应该的。”见穆渊时不愿意,他也不强求,那只伸出去的骨瘦如些的手在空中僵了半日又放了回来,“我年轻的时候,做过许多错事。如今想起来,后悔不迭。”
病房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宁静。
“我已经立好了遗嘱,是和现在的遗嘱完全不一样的。已经秘密安排好了。”展老爷语气极轻,说完这几句,他喘了一口气。
穆渊时微微地皱了眉,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分遗嘱给自己?
“展先生,”穆渊时顿了顿,郑重地说,“我想你误会我了,我今天来看你,不是奔着你的家产来的。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你和你的家人怎么想,我没有打过你那些钱的主义。”
“我知道。”展老爷很快回了一句,接着又说,“是我自己想留点东西给你,我是你的父亲。”
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穆渊时有一种奇怪的辛酸感。
“虽然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我心里……其实很放不下你。人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能看得最清楚。钱买不到的东西有很多,比如你的感情,你的原谅,你对我的关心,还有很多……但是,经却能做很多其它的事。渊时,我并不是要把整个展家都交给你,我只是……想送你最后一份礼物就可以了。”
穆渊时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的虽然是送礼,但却搬出了立遗嘱。可见不是什么小数目。
穆渊时正要再开口,又听展老爷说:“你不是急着拒绝,说起来……你也没有拒绝的权力。我是不允许你捐给希望工程的……因为我自己就会捐。我给你的,那就是给你的,是一个父亲留给儿子最后的东西……展逸,你过来。”
高逸原本是漫不经心地站在窗口,听到点名了,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虽然你恨我,但我最喜欢的儿子还是你。性格像我年轻的时候……血缘很奇妙对不对?”
高逸皱了眉头,没有应答。
三父子交谈了大概半个小时,展老爷犯了病,疼得欲生欲死,最后打了一镇定剂,安睡了过去。
“你的事解决得怎么样了?”出门以后,高逸忍不住问。
穆渊时反问:“什么事?”
“你上次不是说,你想结婚了吗?”
说到这个,穆渊时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表情,轻叹了一声:“那也要看对方的意思。”
“难道穆子纯不同意?”
穆渊时按下了电梯,走进去以后,沉默了半天才说:“还不知道。”
高逸吃惊地问:“你不会还没有跟她说吧?”
穆渊时点了点头,换来高逸一记无语的眼神。
两人走出大楼,各自分开。高逸回家清理衣服,车刚停稳,便看见一个人影在自己楼下徘徊。高逸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走上前去。
“左言溪,你怎么在这里?”高逸奇怪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