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开始了,在教室里天天看到葛怡,虽说有爸爸的指点,但杨略还是心绪难平。葛怡的态度依然如故,杨略并不气馁,继续对她采取牛奶攻势,相信精诚所至,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他沉浸在柔情的想象中。直到有一天,葛怡把纸签和牛奶都递了回来,纸签上还多了一行纤秀的字:
“谢谢你,以后不要送了,好吗?”
杨略愣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觉得心里头一阵阵发酸。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堆柴火,在冰天雪地里,奋不顾身燃烧了自己,可她呢,却不来取暖,就让他灰飞烟灭,无处归依,毫无价值。他觉得孤寂了,要同情自己了,甚至连嘴角都抖动了。但毕竟是男生,他忍住没出息的哭泣,用笔捅了捅葛怡的背部,轻声询问:
“你怎么了?”
啊,这个动作何其熟悉。以前他只要一捅葛怡的背,她肯定会轻盈地转过身,把手臂搁在杨略的桌子上,眼眸里满是笑意,两人嘻嘻哈哈,又是说不尽的话题。这一瞬间,他很希望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如今梦醒了,一切就如常了。
可是,葛怡却没有转身,只是摇了摇头。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无可奈何,就拿出手机,发了个信息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好意?”
似乎过了好久,手机才震动。
“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
“反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
没有了回应。杨略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就餐时间,他跟上了葛怡,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她的手,带到食堂边上的小树林。就在这里,他们曾一同散步,闲坐,留下无数美好回忆。
“葛怡,你到底是怎么了?”
葛怡挣脱了他的手,脸上还慌乱不已,又不敢去正视他,就面朝着一株高大的水杉。水杉落尽羽毛状的叶子,还没能抽出绿芽,显得有些瘦削而萧条。寒风在林子里呼啸而过。天上彤云密布,依然是下雪的季节。
杨略却感觉不到寒冷,他的心思,完全被一股子怨气占据了。
“我做错什么了,你就这样……”
“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没有。”
“你都没看过我一眼……”
“我不想……”
杨略失魂落魄。他觉得,葛怡虽然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冷风终于灌进他的衣领,直钻到身体的四处去。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好吗?你别让我不明不白的……”
他低声地说出这句话,身子骨忽然松垮了,变得无比孱弱,脚底下虚飘飘的,心里更是没着没落。
自从他得知爸爸生病以来,一直深陷巨大的忧虑之中。爸爸虽然进行了有效的治疗,但随时可能病情恶化,并离他而去。而他自己呢,近来学习不在状态,真是前途未卜。幸好他还有葛怡,彼此情投意合,可以作为内心最坚强最温暖的依靠。
可现在呢,一切轰然坍塌。长久淤塞的悲伤,就如洪水滔滔,奔涌而出,再难平息。他一时难以自控,长久的压抑之后,也不想自控。鼻子开始发酸,他用手捂住嘴,但哭声还是从唇齿间一波一波地释放出来,飘荡在寂静的小树林,飘荡在稍纵即逝的青春岁月。
而葛怡却似乎冷静下来了,因为背对着,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我……”她终于说话了,但才说了一个字,就停顿了,许久才又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忍住哭泣,继续说,“我只是不想考虑那个问题。”
“不考虑什么?”
对于答案,杨略是心知肚明的,但还是不愿面对。太长久了,从初中开始,已有长长的五年光阴,他最清澈的青春时光,都与葛怡一同度过。她早已是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一部分。如今要生生地剥离,怎能不连血带肉?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葛怡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泪眼婆娑,迷茫无比,“对不起,杨略,我……”
她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显然,她的决心是脆弱的,一看到杨略的眼泪,所谓的决心,顿时溃不成军。于是,她选择逃离了,慌慌张张地跑了起来,发带被树枝勾到,马尾辫顿时乱了。她干脆扯下发带,披头散发而去。
杨略看着她的背影,就好像看着一朵灿烂明丽而又无情飘逝的流云,一段温暖和美而渐行渐远的往事,无限美好,却又绝难挽回。
他忽然觉得难以呼吸,就像童年时的一次溺水。小伙伴在深处一边划水,一边冲岸边的他喊:来啊,跳下来,怕什么,胆小鬼,哈哈哈。胆小鬼三个字刺激了他,脑子一热就跳下去,水花四溅,头已没入水中,只听见手臂胡乱拨水的声音,带动还有无数气泡,咕咕噜噜,沉重得像凝滞的叹息。也看见小伙伴惊恐的表情,张大的嘴巴,被水波所扭曲,听不见一点喊声。
当晚,平生第一次失眠。夜很深了,他还枕着手臂,看窗外的廊灯。凌晨时分,他打着手电,趴在床上,在日记本上写字,歪歪扭扭,又被滴落的泪水打湿。他心里想,以后每次读到这里,视线都将崎岖不平。
接下来几天,他上课恍恍惚惚,只在书页边上画些图案,纵向画下一条线,倏然几个曲折,便是少女的侧面,轻巧的额头、鼻子、下巴,也不添眼睛和嘴唇,只留一片混沌。下课就发呆,有时也故意在葛怡面前走过,双手插兜,趿拉着鞋,一脸颓废,重重地叹气,希望唤起她的同情。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了几天。虽说一直提不起劲来,但杨略也明白,自己没资格玩颓废,更不可以沉沦。毕竟,他不只是为自己而奋斗。毕竟,此时此刻,他唯一的依靠,就是成绩,还有未来。
“好,好,都瞧不起我,看谁笑到最后。”
他想把毒毒的目光射向葛怡,但是,目光一触及葛怡飘逸的长发,脸上白净的皮肤,就变得柔软了,像一股怒涛出了峡谷,来到平旷的原野,就变得绵延平静,所有的旧时光都涌向脑际。
“不管怎么,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打定主意,不管葛怡考到那儿,他也考到那里去,就跟着她,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于是,他开始玩命地做题,要将近几年来堆积的参考书做完。
可是,内心的阴郁是难以摆脱的,时常看着书,神思却飞了出去,像个残翅的蜜蜂,扑棱棱乱撞,半天收不回来,末了,难免是唉声叹气。不过几天功夫,他就显得面容憔悴。
他制定的学习任务,从来没有按时完成过,这又令他心急如焚,脑海中有厚云在浑浑涌动,不时触发闪电,就急躁得想要做点出格的事儿。课间站在四楼的窗边,看楼下青翠草地,偶尔会有往下跳的冲动。猛然清醒过来,却将自己唬住,立即逃脱开去。
他偶尔会想,祁月和葛怡的变化,还有自己的抑郁,是不是几件怪事的延续。难道,这个教室受了诅咒?
而中招的人还在增加。杨略奇怪地发现,陈子轩最近也有些不正常了。
陈子轩曾经迷恋于网络,时常在网吧里玩到通宵。上学期时,真是机缘巧合,一天晚上,他翻围墙时,恰好碰到他爸爸缩在墙角。原来他爸爸来送衣服饭菜,时间晚了,进不了学校,又舍不得住旅馆,就在围墙外蹲一宿。这令他无比震惊,而后幡然悔悟,锐意向学。可惜学业荒废太久,要想进步,不免要拼了老命,晚上都舍不得睡,拿出过去在网吧熬夜的精神,在教室里熬夜看书了。
此外,陈子轩还擅长漫画,最近有一组漫画在知名杂志《绘心》上发表,在校园里赢得了不少粉丝。照理说,他应该奋发进取,不知疲倦,向梦想靠近。可最近呢,杨略发现,陈子轩又开始逃学了。有好几回,他在晚饭时间消失,不参加晚自修,等寝室里都快熄灯了,他才红光满面地出现,兴奋异常,一边脱衣服,一边高谈阔论,话题不外乎两个,一是批判应试教育,二是大谈名人创业。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最后,往往会感叹一声:
“读书顶什么用!对比那帮牛人,我就是个人渣啊。”
“哪帮牛人啊?”曾泉从上铺探出头来。
陈子轩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都不认识,还牛什么呀?”班长单昀也放下英语词汇表,表示了一定的兴趣。只有杨略没在听,最近他看什么都没状态,干脆就看武侠小说了。这会儿,他正在台灯下看《神雕侠侣》。
“你是没去听,听了你也得服气。”
“听?听什么?”说话的是曾泉。
“讲座啊。是一些成功人士的讲座,就在旁边的理工学院,每周好几讲呢。要说吧,那些家伙可真了不起,要家境没家境,要学历没学历,就靠白手起家,年薪几百万,真是典型的屌丝逆袭啊!大嘴,下回你也去听听。”
“要真这么励志,杨略,”曾泉把脸朝向杨略,“我瞧你这阵子蔫儿吧唧的,要么,咱都去听听,也打打鸡血?”
杨略压根没听见他的话。他此时正看到一段精彩的。小龙女和杨过被困在活死人墓。杨过发现一条暗河直通墓外,可小龙女身染剧毒,不能泅水,杨过要将她放在木箱里。小龙女说:“我要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你了。”如此痴情的话语,让杨略不由潸然泪下。
“杨略——”
“啊?”杨略惊醒来。
“去不去听讲座啊?”
杨略随口答应了,又把心思聚集到小说上。
等陈子轩冲完澡,寝室已经熄灯。他哼着歌,爬上自己的床位,和以往一样,拿出手机。
“兄弟们,我给大家念个段子吧。”
按照规定,熄灯后不能说话。可小小的卧谈会,往往能放松神经,所以一直偷偷进行。杨略无事可做,就听陈子轩讲故事。
“这个段子啊,叫做《成绩第一名和最后一名》,说的是优等生王学文和差等生张二狗的故事。大家可听好了。王学文一年小学,就会背唐诗300首,做100以内加减法,口齿清晰条理清楚,老师对他眉开眼笑;张二狗对老师的提问一问摇头三不知,神情呆滞语无伦次,老师对他暗暗皱眉。此后,在学校里,王学文春风得意,老师喜欢,家长自豪,女孩暗送情书;张二狗调皮捣蛋,人见人厌,时常登上宣传栏的处分榜。大家猜猜,后面会发生什么?”
“一个学霸一个学渣嘛。”单昀向来是单向思维。
“嘿嘿,且待我慢慢道来。再此后啊,王学文上中学,上大学,一路顺风顺水,来到了省城;张二狗呢,高中没考上,就混社会,几年下来,攒了点钱,在省城注册了公司。”
“哪怎么容易就注册公司啦。”单昀嘀咕。
“现在阿猫阿狗都有公司,见谁都发名片,什么国际贸易公司董事长,其实就是开小卖部的,还有什么皇家果品实业,只是个摆水果摊的。”曾泉接过话头,补充了一句。
“别闹别闹,听我说。再再此后呢,王学文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处处碰壁,租地下室,没房没车,女友见他没出息,嘿,分手了。张二狗呢,创业成功,成为民营企业家,开着保时捷,受领导接见,闲着没事想读书了,几年内拿到了MBA学位,还上了电视,对着漂亮的财经频道女主持谈企业文化,一帮校花因为张二狗家大业大前程大,向他眉目传情投怀送抱。”
陈子轩读得兴奋,声音越来越大。
“高潮是最后一段:十几年前,老师感叹,要是所有学生都像王学文一样该有多好;十几年后,老师感叹,要是所有学生都像张二狗一样该有多好。兄弟们,深刻吧?”
几位室友听了,一时五味杂陈。说起来,他们都是重点中学的学生,虽说现在成绩有高低,可当年在初中时,个顶个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所以听段子里说读书没用,心里到底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可是,他们也都知道,这年头世道不一样了,大学生不吃香了,找工作得靠关系了,靠读书来改变命运,似乎也越来越难了。不过话说回来,家中无权无势,除了读书,自己还能干什么?
陈子轩还在聒噪:“有个老总说了,3000块,你就想招个民工?白日做梦!3000块,你只能招个大学生!”
说毕,他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室友们也附和着笑,曾泉不免又骂了一通世道,什么收入低,消费高,但也无可奈何。他原本是睡前都要打着手电看一段《史记》的,今天也没心思读了。而杨略呢,原本就心情压抑,听了更是堵得慌,很想摔破,或是撕碎一点什么,以发泄胸中的郁闷之火
单昀却认真地问:“这段子是真的吗?”
杨略终于插嘴了:“谁相信,谁就输啦!”
陈子轩却不服:“可真是明摆的事实啊。大学生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农民工吃香。”
杨略到底是善于思辨的,他早瞧出这故事的问题。
“哼,学霸里有混得惨的,学渣里有混得好的。可总体来说,学霸的前途是学渣望尘莫及的。所以,要是相信这个段子,为自己不读书找理由,最终将是张二狗的经历王学文的命。”
单昀和曾泉听了有些释然,在黑暗里点着头。可陈子轩还在嘀咕:“死读书绝对没用。”
杨略说完这通义正词严的话,心里痛快了些,胡乱想了一会儿,也就睡了。
次日早晨,他一到教室,就看到座位上有他的信。不用说,自然是爸爸寄来的。
第二课 锻炼正向思维的乐观大脑
亲爱的杨略:
最近总是下雨,闲来无事,不能去山林,就钻进电影院。四下里灯光一黑,身下是酥软的沙发,眼前只有一张屏幕,忽然就超然世外,浑然忘却平日忧烦,尽心沉醉到电影中去,进入一段段爱恨情仇中去,真是极美好的体验。
我还记得你曾说过,因为一些大片让你期待很久,但走进影院,却觉大失所望,于是就换了种心态,任何电影,你都不抱希望。这样就有了两种结果:若是电影不错,心里就惊喜;若是电影很糟,也没关系,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
你阐述了这套理论后,还故作深沉地说:“其实人生也是这样啊。”似乎在你看来,希望乃是失望之源,要弃之如敝屣的。
事实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