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略拄着拐杖,站在阳台上,看着漫天雪花,等着朋友们光临,心中若有所思。车祸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大年三十那天,他出院回家,现在可以下地拄着拐走路,但腿伤却不见大好,估计真得将养一百天。
这让他很是郁闷。
春节里没有外出,只是看点书,抱着iPad看电影,但到底觉得无聊,趁着家人出去拜年,想约朋友来家里玩。一通电话过后,凌霄和葛怡答应了。陈高照回了乡下,余振却联系不上。
手机停机。打他家里电话,那头是中年人的声音:
“找谁?”
“我找余振。”
“不在!”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呢?”
“谁知道干嘛去了!”
咔嚓一声,断线了。好大的脾气!杨略一阵发愣,莫非是刚才忘了叫“叔叔”,在礼节上有些疏忽,惹对方生气了?又或者,是余振出了什么事?
他琢磨着,楼下走来一人一伞,修长的身材,趟着雪进来。她移开雨伞,朝上一看,他顿觉眼前一亮。果然是葛怡。
“上来,501!”他喊道。
不多时,葛怡推门进来。一顶蓝色针织帽,水蓝灯芯绒的裤子,裤脚钻入棕色长靴中,爽洁潇洒。一件雪白束腰羽绒服,一条围巾又是蓝的,衬得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手中拎一个乳白色米奇手提包。
葛怡刚落座,就急切地问道:
“你的腿好些了吗?”
“好些了。”
“还痛吗?”
“不痛。”
“这是给你的。”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方盒。
“是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
杨略接过,打开,是个不倒翁,机器猫的造型,放在桌子上一碰就摇,发出哈哈大笑。
“以后谁也撞不倒你,而且笑口常开。”葛怡甜甜地微笑。
多么可爱的寓意。杨略正觉甜蜜,凌霄推门进来。他是常客,轻车熟路的。
凌霄长高了些,但还是显得矮瘦,依旧是灵猴模样,皮肤偏黑,尖尖的下巴,偏生了两只招风耳。还好眼睛很大,用葛怡的话说就是“非常卡通”,给长相争回了几分。不过今天眼睛不太明亮,甚至有几分……怎么说呢……萎蔫?苍老?杨略说不上来,总感觉不太对劲。
他和余振一起,都在市七中就读。这也算重点中学,但已是重点的末尾,与普高无异。他本来只考上普高,家人奔走了一阵,托了关系,勉强进了七中,但只能算二等公民。这学校杨略也曾去过,校园还算整洁,只是出入其中的学生,颇有一些奇装异服的,个子细小,头发却蓬松像个蘑菇,甚至当众就叼着烟。
杨略很为两位好朋友担心。环境对人的影响如此之大,余振和凌霄能洁身自好吗?
凌霄一进来,就砸了杨略一拳头,以暴力表示亲热。
“怎么样?能打篮球了吧?”
葛怡看杨略的身子被打得晃了一晃,就说:“猴哥,看你,老虐待伤员。”
“猴哥”是对凌霄的尊称。初中时,同学都叫他“灵猴”,或者叫“猴儿”,进而叫“猴哥”。他先是有些反对,但反对无效,时间一久,也就认了,但一定要自称“老孙”。
“哟,”凌霄看看葛怡,又看看杨略,堆起一脸的坏笑,“这就心疼上了……”
杨略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就转移了话题:
“猴哥,你最近和大头联系了吗?电话也联系不到他。而且,他爸脾气好大,咔嚓就把电话挂了。”
凌霄顿时收敛了嬉皮笑脸,有些神秘地凑上来,轻声说:“大头的事,你还不知道啊?”
杨略讨厌他故弄玄虚,就皱了眉头,说:“你和他一个学校,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大头出事了。”凌霄叹了口气,让杨略想到街头巷尾的老太太,神神秘秘地传播小道消息。
杨略没好气:“到底出什么事啊?”
葛怡也顿着脚,埋怨道:“猴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他呀,退学了。”
“退学?”杨略和葛怡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什么时候?念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退学了?”
“我也不太清楚,就寒假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吧。他忽然说要退学。我还当他开玩笑呢。你知道的,我们两个成绩不好,时不常的要闹点情绪,嚷嚷退学啊什么的,可情绪过去了也就好了。谁想这一次,大头还玩真的了。一连几天不见人影,连篮球训练也不来参加了。我们球队教练还急了呢,没了这个台柱子,寒假里的高中联赛铁定是输了。”
葛怡顿了顿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比赛呢!”
“就是!当务之急,得先让他回来啊。打了手机,他说做生意呢,不回来了,球队是赢是输,都不关他事。后来我们催得急,他干脆关机了。”
杨略追问道:“那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我去了——”
我们回到杨略出事的那天下午。正当杨略买好杂志,在小巷中灵活穿梭时,凌霄也考完了物理,骑上单车,从七中的校门冲了出来。
“大头啊,你就是不让我省心。”
他一路上嘴里骂骂咧咧,骑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就在街边停住,给杨略打电话,想约他一同去。但总是联系不上。他哪里知道,此时城市的另一头,杨略正躺在急救车里。
“关键时刻掉链子!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凌霄嘟哝了一句,重新上车,一路飞驰,来到了余振家的楼下。
这是在一个颇有些年头的小区里。楼房起码有三十年历史了,没什么物业管理。举目望去,但见楼房颜色灰暗衰颓,楼梯狭窄,光线不佳,扶手上全是尘土,留着一个个掌印。
凌霄知道,余振爸妈都是工人,快四十岁了,才生下余振。先前他们揣着个铁饭碗,还风光了几年,如今企业效益不佳,日子过得艰难。看左邻右舍都搬到宽敞明亮的新楼去了,他们还蜗居于此,靠自己估计翻身无望,只好望子成龙。所以余振当年考上重高,全家人都乐疯了,虽然存款微薄,却在出奇豪华的天外天酒楼摆了十几桌宴席,把亲戚朋友都叫来,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
“现在大头要退学,他们真该发疯了。”
凌霄这样想着,敲了门,不多时门就开了,是余振的爸爸,愁容满面,夹着根香烟,见了凌霄,脸色铁青,并不打招呼,只是让了进去。凌霄跟进了客厅,眼前一片凌乱,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书报、沙发垫,还有果盘。几个苹果摔得不轻,鼻青眼肿,不知所措地斜躺在角落里。余振低头坐在沙发上,头发乱如败棕,几乎遮住了脸。
一场风暴刚刚过去。
余爸爸也坐下,一语不发,默默地抽烟。面前的烟灰缸早戳满了烟头。室内烟雾弥漫,十分呛人。
凌霄有些尴尬,觉得这个时间来,恰好是别人最不方便的时候,实在不凑巧。余振显然刚被他爸训得灰头土脸,他又好面子,怎么能在好友面前丢这么大的人呢?
既来之则安之。凌霄打破了僵局,说:“余振,马上就要比赛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还比个屁!”余爸爸发话了,伴着一阵阵的咳嗽,冲着余振嚷嚷,“你还好意思去比赛……咳咳……成绩一塌糊涂,还想比赛?篮球能当饭吃?打球也就算了,你居然……你居然……咳咳……”
余振一言不发,余爸爸因为有外人在,似乎也不愿把话说下去,就顿住了,只是狠狠地抽烟,嘴角颤抖,太阳穴上青筋凸出。这时,卧室的门忽然洞开,从里面冲出来一人,披头散发,眼泡红肿,面目狰狞,却是余振的妈妈。只见她一把夺过余爸爸嘴上的香烟,用脚使劲地踩,一边骂骂咧咧:
“叫你抽,叫你抽,抽死了算。你们两个,一个只会抽烟打儿子出气,一个只会偷家里的钱。要你们干嘛?还不如都死了干净。”
说毕,坐在沙发上大哭起来,呼天抢地,什么辛酸往事都抖落出来。
凌霄急忙上前扶起她。“阿姨,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妈妈散着头发,猛然一指余振。“你问他!”
余振终于抬起头来,左脸上有一个鲜红的掌印,正用手捂着,带着哭腔,大声说:“你们都怪我,都怪我。我有什么错?……我成绩不好,老师不喜欢,拿我开心。我能怎么办?干脆退学,早点去工作,让你们也轻松点,不是挺好的吗?可我能做什么呢?到处找不到工作,只好合伙做生意。可做生意得有本钱哪,我上哪拿去?所以就向你们借了点……”
“那叫借吗?那叫偷!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余爸爸痛心疾首。
“对,我就是偷!你们要是肯拿钱给我,我还偷干嘛?”
余妈妈说:“可那是我们存起来给你上大学用的呀。我和你爸爸存了多少年哪!”
“我知道。可我现在不读大学了,拿这些钱做生意,不也一样吗,反正都是花在我身上。谁知道那伙人是骗子,卷了钱就跑了。回来和你们一说,你们不想想办法,上来就打我……”
凌霄听到这里,有点明白了前因后果。
“你报警了没有?”
余振说:“没有,中国那么大,谁知道跑哪儿去了。报警还有什么用?”
“这话就不对了,要是都不信任警察,那治安还怎么好转?”
“那还能怎么办?”
“赶快报警,退一万步说,死马当活马医,总是没错的吧?”
余振答应了,拨了电话,结结巴巴说明情况。十分钟后,街道派出所的民警已敲门进来,详细记录了前因后果,嫌疑人的相关信息,而后走了。
“等我们的信儿。”民警挺热情,临走时又说了一句。
似乎看到了点希望,全家人心情也好了一些。余妈妈擦尽了眼泪,要张罗晚饭了。凌霄站起来,对余振说:“你在家呆得太久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叔叔,晚饭我们就在外面吃了。”
小区旁边有条小河,这是一洼死水,停滞不动,水质污浊,临近岸边处,积着层层白沫,漂着各种杂物。两人手插裤兜,垂着头走着,像两只鸬鹚,不时将小石头踢进河中。已是黄昏,夕阳渐渐坠落,光线黯淡下去。
也许就是这个时候,杨略躺在病床上,看着这轮夕阳。而那个橘红色风衣的女孩,从医院的楼上一跃而下。
凌霄说:“大头,到底怎么了?退学?耍酷啊?”
“谁没事退学玩儿啊,唉……”余振叹口气,看了看天空,将事情经过都说了一遍。
原来这半个学期来,余振一直忙于准备篮球比赛,时间没有好好规划,成绩自然又退步了。偏偏有个数学老师,水平不错,但有个臭毛病。上课时,每次证明完一个定理,就会突然跑到一个差生面前,蹲下来,仰视学生的脸,大声嚷道:“你这个傻瓜懂不懂啊?”全班是一阵哄笑,被仰视的同学窘迫之极。
余振成绩不好,自然也不能幸免。那个周一的数学课,他听了个模模糊糊,正打瞌睡,忽见一个人影飘到眼前,声音在耳边炸响:
“余振!你听懂没有啊?还打瞌睡!”
余振一睁眼,看见一张瘦削鄙夷的脸,开合的嘴唇间,露出一口黑牙,还在说着话:“只会打篮球,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篮球能当饭吃?”
余振脑子昏昏沉沉,听得怒从心起,一时按捺不住,一扬右手,不偏不倚,啪给了那老师一嘴巴。要说这余振到底是打篮球的,手上可有点力气。那老师惊叫一声,呆在那里,脸上渐渐显出红色的掌印。
余振清醒过来,见打了老师,也吓傻了。想想罪恶滔天,指定是要被开除了。与其等人家来开除,还不如自己主动退学,反正学校里念的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到社会大学上去锤炼呢。这些念头当然是一直就有的,而今日有此契机,恰好可以付诸实践。想到这里,一时热血冲顶,就站起身来,拿了书包,急匆匆走出教室,走出学校,把同学甩在身后……
其实事情的经过,凌霄早已知悉。毕竟,在紧张而无聊的高中校园里,惟有这样的事情传得最为迅急。
“老师没有找你?”
“班主任倒是来找了,还把我爸叫到学校去,说问题不大,主要责任在那老师身上,已经处理了。我呢,只要写份检查就行,不会有额外的处分。不过我不想读了,就一直没回去。”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找工作啊。你知道,我一向是希望能去经商的。可好公司都进不去,学历太低,让我当个保安还是发了慈悲的。我起先心高气傲,把社会看得很简单,到了那时候,整个人都蔫了。好在我认识一帮朋友,托来托去,认识了一个卖电子产品的,说是有一批水货,原装的东芝数码相机,价格便宜得离谱,要是拿过来,转手一卖,马上可以翻上几番。一时动了心,就从家里拿钱入股了。我也知道现在骗子多,可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那人为了让我放心,还带我去看了他的店铺,就在时代电脑城。我到了一看,很气派,装修时尚,品种齐全。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设下的局,借了人家的店铺,装饰门面用的。等到了发货那天,我兴冲冲地去了,结果人去财空。和我一起上当的还有十来个,被骗的钱加起来不下五十万。我还真是笨呢!”
凌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事到如今,自责也没用了。就等公安局的消息吧。”
“也只好这样了。”
余振看着河中飘着的一只塑料袋,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架子,肌肉器官皮肤挂在上面,显得松松垮垮,都是累赘,使不上半点劲来。
凌霄说到这里,大家的心里都沉重。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但到底薄薄积了一层,雪光十分清亮,夜空呈现出淡淡的铁蓝色。
杨略问:“那大头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里外不是人了呗。这不,前些天又和家里闹翻了,现在人家是离家的少年啦。”
“呀,”葛怡惊呼了一声,“离家出走?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兜里又没钱,就在哥几个这里住呗。这几天还住我那儿呢。杨驴,你要是没受伤,他肯定天天泡你这儿。”杨驴是杨略初中时的绰号。
杨略说:“那赶紧让他来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替他想个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