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暑假,天气郁热,把人逼入空调房里。
放假前,杨略约了他的这帮好友,找了个附近的茶楼坐下。旁边传来麻将洗牌声,吆喝声。哗啦啦,哗啦啦,时间飞流而过。
“我有个想法,”杨略开宗明义,“马上要高三了,肯定很累,不过也得考虑以后学什么专业了。趁着这个暑假还有点空,我们仔细考虑吧。要不然事到临头,可就来不及了。”
大家看过杨略爸爸的讲义,都默默点头,各自沉思了一会儿。
凌霄说:“怎么考虑啊?在家空想,到头来还是纸上谈兵。”
杨略说:“那就不谈兵,直接上战场啊。”
余振接口道:“说得轻巧,上哪儿找战场去?我想创业,那也得有资本啊。”
众人又都点头。
杨略说:“有谁一开始就能当老板的?再好的大学,也没老板系啊。我觉得,你应该多去商界人士的传记,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余振说:“说破大天,还是要看书。”
凌霄说:“那我们哥几个凑点钱,让你去摆个西瓜摊。怎么样?”
余振眼睛一亮。“说话算数?”
“这……”凌霄本是当笑话说的,不料余振当了真,倒也骑虎难下了。“每人给你五十,你就滚雪球一样挣钱吧。”
余振却笑了。“我爸知道了,还不把我揍死。还是听杨略的,先看书吧,了解一些大学的专业。”
其余几个也都表了态。其实也没什么悬念。凌霄趁着假期,多编写些程序。他刚认识了个搞IT的,编写电脑游戏的,就兴冲冲拜了师,准备好好学些本事。楚当当自然继续画画。曾泉要跟着读大学的表哥,去做城市水污染调查。陈高照呢,自然是回家,继续题海战术,他乐在其中。但杨略还是有点为他担心:做题,总不能成为人生目标吧?
众人说得不亦乐乎,声音将隔壁的麻将声盖过去。陶坷坷和葛怡却一声不吭。当然,二人的表现完全不同。陶坷坷是一脸超然,或者说,不屑,似乎觉得这帮人说的都是小儿科,而他要做的,才是宏大的事业,但又懒得去争辩,只是看着他们,偶尔看看窗外。而葛怡却是茫然,细听了每个人的说话,竭力想寻找点启发,但又始终不曾找到。
杨略瞧出来了,就问:“坷坷,你有什么计划?”
陶坷坷转过脸来,说:“我要去过民工的生活。”尽量地漫不经心,但还是难掩得意,就垂下眼睛,手指轻轻敲打着瓷杯,细铮铮地响着。
几个人都看着他,口中不说,但心中都惊讶。
“出去看看,也是好的,”杨略说,“葛怡呢?”
葛怡像初上舞台的演员,心里没底,还未轮到,早已紧张地双手沁汗。此刻被点名,更是满脸通红。
“我也不知道。表姐生病了,让我去幼儿园帮忙。”
表情忸怩不安,似乎很怕别人笑话。
幼儿园?杨略眼前却浮现出一副画,葛怡穿着蓝色长裙,又围着白色围裙,旁边一圈小孩,稚声稚气地缠着她讲故事。她也不恼,面带微笑,自己先讲了一个,又鼓励孩子自己读故事。拿出饼干,奖给那些勇敢又聪明的。又伸出手,轻抚孩子的头发。
“略略真聪明。”他小时候也总被大人这样夸。
这场景是在哪里见过的?杨略搜索着大脑,应该是《少年维特的烦恼》里,维特第一次见到绿蒂时,她就在照顾弟弟妹妹。温柔的样子像是天使,一下子打动维特的心。
想到这里,杨略微笑了,对葛怡说:“我觉得很适合你。”
其他几个也有同感,纷纷点头。葛怡得了肯定,神情也就淡定了,说了一堆的计划。她说,她自从听了杨略父亲的课,去看了些早期教育的书,有些心得,准备去实践一下。她说,和小孩子在一起,感觉很放松,很平静,虽然有时觉得烦人。
曾泉说:“葛怡,你确实难得。现在的女生都不喜欢小孩。我有个表姐,大学毕业有男朋友了,还说不结婚,不生孩子,要自由。”
楚当当说:“就是,把孩子生到这悲惨世界,也是不人道。”
余振说:“这挺不错,蛮时尚的。我也这么想。”
陈高照说:“什么时尚啊,生物的首要职责,就是自己生存的同时,还要保证种族生存。不生孩子,她是叛逆呢,不算合格的动物。”
曾泉嘻笑了。“高照,你一来就上纲上线,太恐怖了。”陈高照也觉得过于严肃,不够活泼,也就笑了。
杨略说:“我们都申请个博客吧,一来写下每天的见闻心得,二来大家也可以交流。真希望经过一个暑假,大家都找到方向。”
陶坷坷在杨略爸爸的介绍下,找了份烈日下的工作,而且是在郊区。
杨略爸爸这次来到江苏,给一家保健品公司做咨询,担任临时的市场督导,顺便让陶坷坷体验一下最普通员工的生活。到公司的第二天,就召集了负责宣传的员工,高高矮矮站了一排,陶坷坷也站在其中。杨略爸爸说了,身份要保密,以免搞特殊化,体验不到真实生活。所以别人总以为陶坷坷不过是假期打工的高中生。
墙上挂着城市地图,杨略爸爸拿笔一挥,横一条,竖一条,偌大一座城市,便切作东西南北四块,包括郊区甚至周边小镇。
“你,”杨略爸爸指着陶坷坷,“和小陈、小江一起,负责南边。”
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新来的,你们俩先带着点。”
陶坷坷看到两个脑袋点了头,并瞄了自己一眼,微笑示意。都是二十多岁,一个五官颇为端正,眼睛十分灵活;另一个矮一些,也黑一些。都穿了衬衫,打着领带,脚底一双尖头皮鞋,模样倒也正式。
散了会,三人就做准备。领来一沓沓的宣传画,都印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孩,白嫩圆胖,憨态可掬,对谁都微笑,露出两颗小白牙。旁边写着“全健智多宝,孩子大脑的粮食”,下面是全年的日历。将那些宣传画卷成几筒,各自装进背包。每人又取了只大可乐瓶,灌满液体胶水。自不免还塞了些零食饮料,整装出发。时间才上午八点,以往都是陶坷坷缠绵床榻之时。
精心装扮的城市,延伸到这里,已显出一身疲态,放任尘土蓬蓬地飞舞。再鲜亮的楼房也灰头土脸,参差不齐蹲在一旁,面容憔悴颓丧。拖拉机与摩托车争着抢道,惹得卡车将喇叭按得震天地响。
陶坷坷一行三人,捂着耳朵,屏住呼吸,半闭着眼睛,走在灰尘之中。都背着包,里面塞满宣传单,一可乐瓶的胶水,预备贴到大街小巷里去,但经过半天辛劳,口干舌燥,满面风尘,浑身湿滑滑的难受,脚底也有些发酸了。
一路闲扯,陶坷坷很快与这二人熟悉了。小陈叫陈学文,当地人,高中读了一年就辍学。“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不花那冤枉钱了。”他笑嘻嘻地说。倒也生性洒脱,谈话之间,就将经历全然抖落出来。帮父母开过小店,受不了唠叨,就去学修摩托车,也耐不下性子,隔三岔五偷骑修好的车子,耀武扬威地当街开去,到伙伴面前炫耀,有时就在街边看女孩儿一个个走过,拿眼去瞄,拿话去逗。
终于有一次潇洒得过了火,骑车过条小弄堂,也不减速,呼啸而过,要听那四墙的回音,不料撞倒了一个老太。惶惶地赔完医药费,又赔了摩托车,钱搭进去不少,自己额头还缝了几针,被修车行逐了出来。
晃荡了几个月,养好了伤,在报纸上看了一则招聘启事,凭着脑子活络,能说会道,不费劲就进了这家公司,算个编外人员,平常就专门负责贴海报、搞宣传,销售旺季时也做销售。日子还算自由,每天领了活儿出去,傍晚回来就成,薪水勉强够用,也不图什么积蓄,算是“月光”一族。
“车到山前必有路,管他呢。”小陈打了个响指,轻捷地往前走。很瘦,衬衫被风迎面吹着,胸腹凹进去,背后鼓起,像一只大虾。
小江倒有个奇异的名字,江入云,是鹞子雄鹰高飞入云,还是“半入江风半入云”?他自己也说不清。个子不高,体态敦实,一脸晒斑,有明晰的黑眼圈。性格与小陈截然相反,话不多,听小陈海侃,常常只是微笑。谈及自己时,总是闪闪烁烁含糊其辞。但通过不多的言语,加上小陈的解释,陶坷坷隐约知道了小江的情况:去年高考失了利,原本要复习再考,苦于家境贫寒,就预备打几年工,存一点钱再说。
“现在他还看什么物理化学,每天回去就看,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公式,吓死人啊。人家可是胸怀大志。”小陈语气戏谑地说,倒让小江尴尬了,作势要打他,二人一阵嘻嘻哈哈。
陶坷坷心里钦佩,他也住在员工宿舍,一个房间,住了七八号人,上下铺,比学生宿舍还拥挤。当然更吵闹,一到晚上,大家收工回来,都是年轻男子,不拘小节,衣服一脱,臭袜子随手一扔,宿舍蒸腾起一股子酸臭味道。也不马上去洗澡,光着膀子先点上烟,大侃当日见闻。满宿舍的烟雾缭绕,众声喧哗。
“操,我今天去城北小区,正好碰上城管队的,硬要罚款,还要公司地址,说要来查封。要不是我跑得快,哼……”这算是敬业一族。
“今天在公交车上看到一女的,那才叫正点,迷死人了,唉哟妈呀……”伴随着稀里哗啦的吞口水声。这算是工作生活两不误。
如此不一而足。这种嘈杂的地方,小江能看进书,倒也是个奇迹。他不由上下打量了小江几眼。
到了一条小街,两侧多是小店,饭馆、小杂货、水果摊,偶尔有发廊,颜色都是黯淡的。天热,街上人迹稀少,生意都很清淡,店主们懒懒地赶着苍蝇。陶坷坷三人的工作开始了。从包里取出宣传画,走进一家小店,满脸堆笑,和店主一阵寒暄,说明来意。若是对方通情达理,便将宣传画贴在店中。若是对方爱理不理,甚至摆手要他们出去,小陈便骂一句:“不识抬举,妈的。”当然,这时他们已走到一丈开外了。
店面毕竟有限,不足以完成张贴任务。便趁着天热人少之际,在背街小巷贴起来,左顾右盼,谨防城管队。平添几分冒险的意味,让陶坷坷觉得自己是革命青年,正偷偷张贴打倒国民党的海报,随时要防备警察的棍棒。
中午时分,任务过半,就近找小吃店用了中饭。很简单的饭菜,三素一荤,不过香菇青菜之类,炒得粗糙,饭粒很硬,但都吃得很香,毕竟是又饿又乏,且在吊扇下面,吹得通体清凉。对比起炎热的街上,真是两重天地了。那二人高兴,忍不住点了瓶啤酒。陶坷坷也喝了一杯,凉丝丝一路滑入肠胃,美妙无比。这算是额外开支,报销不得。但小陈说了,人活着不就图个痛快嘛。
饭后结了帐,看店里生意清淡,也不急着走,在店里小坐。陶坷坷趁着酒兴,与那二位关系更近了一些,便问小江:“你在宿舍怎么看得进书?那么吵闹的地方呢。”
小江说:“******经常上街看书,练的就是定力。我现在也粗粗学了点皮毛。”毕竟是酒后,小江话也多起来,不再闪闪躲躲。
“就算这样,你打工肯定影响学习吧?”
“那是当然。现在每天看点书,只不过是为了保持温度,要真想高考,肯定得辞职,专心准备几个月。”
“有规划了?”
“有,过了元旦就不干了,钱也多少存了一点。用一个学期准备高考,应该够了。”
声音低下去,却是坚定无比,仿佛静水流深,不见喧哗。陶坷坷心里颇为感动,问道:
“大学准备读什么专业呢?”
小江看了他一眼,苦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还谈什么专业?”
“可万一辛辛苦苦考上了,填错了志愿,选错了专业,怎么办?”
“呃……你说的,也有道理。我有一些同学,高考成绩不错,但选的专业,自己不喜欢,学得苦不堪言,一放假就来诉苦。你说,我一个落榜生,他们还来诉苦,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所以啊,你也该想想了。要不然,重蹈覆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你还别说,有时候我还真想过。你看我打工打了一年多,虽然干的都是下贱的活儿,贴海报啊,做推销啊,看人家脸色行事,不过通过这些,我对这营销策划多少有了点实际经验,还发现了不少有待改进的地方。以后我要是读这方面的专业,可能很有优势。”
陶坷坷暗暗点头,看来杨略爸爸真的没说错,早点出来打工,对于确定日后人生目标大有好处。因为人生目标的设定,起码有两点需要顾及,一是自己的兴趣,二是目标的前景。对于第二点,有谁能在校园里凭空想象出来呢?
杨略爸爸说,教育的首要任务,乃是教会人如何生存。若是教育和社会脱节太多,纵然学了满腹的子曰诗云,一身的屠龙之术,甚至还不乏壮志豪情,那又有什么用?他开始认同这次打工的意义了,尽管住得简陋,工作更是艰辛,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正在出神,小江问他:“你才高二就来打工,是体验生活吧?”
“算是吧。”
“不怕浪费时间?”
“什么浪费啊,反正在家也玩电脑。”
“说得也是。”却顿了一顿,脸色却阴郁了些,或许心里在想:有钱有闲的人啊。“以后想做什么?”
“我也想不好。你通过打工确定了方向。我呢,也希望有这个机遇吧。”
而杨略则选择了图书馆。
这天,他在看小说《天堂蒜薹之歌》,莫言的著作,作品中弥漫的那种繁复而雄浑的气息,让他目不暇接,品咂再三。
数千农民因利益受了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莫言知道消息,就深入民间,四处打探寻访,收罗第一手资料,又用了三十五天时间,几乎废寝忘食,下笔如飞,写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塑造了几个可怜的农民角色,细腻地描绘了他们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的不知所措。
杨略也看得义愤填膺。
原来小说依然可以为民请命,比新闻报道更为生动,也更有影响力。原来作家也并不都是独坐书斋苦思冥想、神游万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