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新班级的名单,要到新学期才能公布。暑假里,在爸爸的帮助下,他们的书顺利出版了。由于书名道出家长学生的心声,形式也颇为新颖,编辑说,这本书的未来不可估量。
“潜力巨大,可能会成为畅销书。”
杨略却将信将疑。畅销?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但他经常去书店,看到自己的书码在书架上,封面漂亮,书名诱人,不时有读者去翻阅,甚至带到收银台去,他心里就十分欢喜。
暑假倏然而逝,又到了报到这一天,杨略早早起了床,草草吃过早饭,一路将车骑得飞快。心里琢磨着,这次要分班了,到底谁进谁出呢?疑问悬在心里,像长了许多绒毛,委实让人心痒难搔。
据他所知,葛怡、曾泉是选文科了。其他人呢,都不太了解。陈高照没和他说,他也没问。其实还用问吗?高照铁定要去理科班了。他的物理化学全校无敌,当然政治历史也都不差,不过他要是也选文科,那才跨着凳子赛马——奇(骑)了怪了。
每个教室门口都贴了名单,零散有人站着看。杨略到了二(六)班的教室外墙,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再往下看,不少是原来六班的。
“你也选了文科?”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循声看去,是一个修长的男生,头发盖过耳朵,发梢微微向外翘起。穿一件竖领敞口的白衬衫,短袖下露出青黑的刺青,似乎是一匹野狼,下面一条黑色牛仔裤,双手插裤兜。眼睛只是盯着墙上的名单。杨略以为他在和别人说话,就不作声。
“你在这个班,是吗?”
杨略左右一看,没有别人,就试探地问:“你是……和我说话?”
“还能有谁?”那男生转过脸来,白润清秀,五官长得都端正,只是颧骨突了些,下巴尖了些,眼睛里浮着几分不耐烦。
“哦,我是这个班的。”杨略说。
“我也是。你知道班主任是谁吗?”
“欧阳子方老师。”
那男生忽然抽出手来,用力拍了一下粉墙,把杨略吓了一跳。
“唉,我还是被分到了他的班!真他妈倒霉。欧阳子方?什么东西!小小年纪,还自以为是,要搞什么教学改革,稀里糊涂的。我爸爸早烦他了。”
“欧阳老师是硕士毕业。”
男生轻蔑地一笑:“硕士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往街上扔块石头,就得砸到俩硕士!我爸爸说了,不管学位多高,找不到好工作,挣不到钱,一切都是白搭。他要真有本事,还能来教书?笑话!”
“他是热爱教育才来的!”杨略提高了音量。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男生了。
“伟大,伟大啊!”男生瘪了瘪嘴,满嘴讥诮的腔调,“不过,虽然混不好,要找理由嘛,总还是有的。看来,你还挺欣赏他的,是吗?”
杨略正要回答,有人喊了个奇怪的名字,这男生应了一声,也不说再见,就自顾自走了。杨略倒不怪他不懂礼数,可以摆脱这个人,他觉得十分庆幸。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有些好奇,他是何许人也?怎么这副嘴脸?就在名单上一一查询。
忽然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半天合不起来。这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咋的了哥们?让人给煮啦?”奇形怪状的东北腔,不用说,自然是曾泉来了。
“大嘴,你看!”杨略用手一指,名单上赫然有陈高照的名字。
“我还以为什么呢。”
“他怎么会选文科?”
“怎么就不能选?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曾泉又兴致勃勃地念起台词,并因恰到好处而洋洋得意。
但杨略不理会他,挤出人群,到教室里去,远远地看见陈高照,没穿中山装式的校服,穿一件翻领灰蓝相间的短袖T恤,颜色洗得泛白,有些灰沉沉的,正独自坐着看书。旁边站着不少同学,男男女女穿得鲜亮。有认识的,也有不熟的,都扎堆起劲地说话。
杨略直奔过去,单刀直入地问:“高照,你选了文科?”
陈高照抬起头来,一张消瘦的脸,略显苍白,还有些冷漠。依然是凌乱的头发,以前总是藏着点点头屑,现在好些了,但头发还翘着几簇。T恤起了许多小球。
“是的。”
“你不是理科更强吗?还以为你肯定选理科的呢。”
“我文科也不弱。”
“这事可得严肃!开不得玩笑。”
“嗯,我很严肃。”
杨略看他一脸认真,心知他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做这样的决定,肯定自有想法,一时倒没了措辞。
“你——还是再想想吧。”
“我想好了。”
语速极快,惜字如金,似乎已为这次对话准备多时。说罢又低下头去看书。杨略一看,是欧文·斯通的《梵高传》。
这本书他也看过,写的是梵高的一生。整本书纠缠于一个问题:是追求艺术,不惜穷困潦倒;还是迎合顾客审美趣味,博个名利双收?但梵高是天真的,轻盈盈就跨过去了,在阿尔的烈日下,画出嘹亮的向日葵,又在贫病交加中死去。这让杨略唏嘘不已,也着实思考了一阵。
正想着,陈高照抬起头来,轻轻地说:“我要写作。”眼神澄明坚定,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
“写作?……”
杨略又是一阵惊讶。
他知道,陈高照虽然每次考试总分很高,但语文成绩却居于中流,平常也没表现出擅长写作的迹象。写作,是个技术活儿,是想写就能写吗?他想起了写作的日日夜夜。但话不能说得这么透,只得支吾了半天,寻找合适的词汇。
“可你……你以前一直没提过写作的事。”
“那是因为以前没想过。”
杨略一阵语塞。这话也对,哪个作家天生就知道自己要写作的?就像当年的梵高,从未经过训练,一旦受到文艺女神的召唤,身心一起燃烧,就不顾一切去作画,最后画出传世之作来。也许恰是因为未经训练,他的画才不落俗套。尤其那幅《星空》,旋转的星光,火焰般的丝杉,令人心荡神驰,用的是前所未有的笔法。现在陈高照会不会也是这样?
杨略问道:“那现在……你是怎么想到的?”
陈高照泰然自若。
“就是因为梵高。他让我想到家乡的景色,山水、农民,还有风土人情,让我有表达的欲望。梵高用画笔,我就用文字。”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而且语气中透露一片热诚,杨略有些感动了,似乎看到有种神秘的力量,在陈高照体内上下奔突,要找个口子冲将出来。这应该就是艺术创作的冲动吧?
但他还有点不放心,又觉得陈高照有些神秘莫测,所以不知从何问起。他找到了最后一个疑惑。
“你理科成绩那么好,放弃了不可惜吗?”
“可惜吗?那都是没办法才学的。”
“你学不是得很开心吗?”
“因为成绩好我才开心,但并不表示我喜欢。”
英雄所见略同。杨略看着陈高照的眼睛,觉得眼神虽然澄澈,但还有点波光粼粼。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拍了下陈高照的肩膀。
“很高兴还能和你同班。”
正说话间,几个人从后面喧喧嚷嚷过来,在他们面前站住。杨略认出其中一位就是门外见到的男生。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杨略。
“你就是杨略吧。我听很多人都在讨论,说一个大才子分到这个班了。这么说,就是你了,对吧?”
“是的。”杨略似乎把“大才子”的称号也默认了。
注意到那人的身后还站着个男生,人高马大,脸型上尖下宽,像个肥大的葫芦,密布着小火山口,两片酱红色的厚嘴唇,十分蠢笨难看,叉腰站着,一声不吭,倒像个忠实的保镖。
男生发现杨略注意那大高个,就随随便便地说:“哦,他是高恒。他爸是我爸的……嗯……同事。我叫陶坷坷,陶是陶渊明的陶,坷是坎坷的坷。我爸说,做人既要陶渊明的洒脱,也要不怕坎坷,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介绍得十分纯熟,估计是经常念叨的,但语气比初次见面时热情得多了。他居然向杨略伸过手来。
杨略有些不习惯他的热情,但还是握住了,感觉他手心颇有些硬茧,心里暗笑:这名字真别扭,坷坷,可可,太女性化了吧。
陶坷坷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径直问道:
“听说你出了本书,卖得不错?”
“练练笔而已。”
“谦虚,哈哈,真谦虚。”陶坷坷活跃起来,大大咧咧地在对面坐下了,高恒却还是站在他身后。“你现在又有什么大作没有?要是有,交给我,在几个大网站一连载,找个哥们炒作,写些文章一吹,点击率就上去了。然后再找出版社,印他个五十万本。到那时候,你就别读书了,整天拿根笔,到处签名售书去,还不吃香喝辣的。”
杨略听他越说越没谱,首印五十万,目前似乎只有《百家讲坛》捧红的几个学术超人有那能耐,再就是新概念捧红的几个偶像派写手。自己的书纯粹是小打小闹。
“怎么样?哦,你要走实力派路线,对吧?那咱换个法子。现在新浪网有个文学原创大赛,每年都有,你听说过吧?”
杨略摇摇头,他确实只关注几本文学杂志,另外,名家经典作品还读之不尽,哪有时间理会网上的鱼龙混杂呢。
“唉呀!你落伍了呀,兄弟。现在的作家,谁不是在网上成名的?要说这新浪的文学大赛可不得了,面向全球华人,评委个个名扬天下,什么金庸啊,余秋雨啊,等等等等。要是让他们相中了,再给你说几句好话,那你的名气还不是正月里的炮仗,一飞冲天了?”
“是啊,只怕飞到半空就爆了。”杨略倦怠了,想办法摆脱这个人。
“爆了才好呢。那就有争议了,有人拼命夸你,有人死命损你,两派咬得越凶越好,一来二去,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了,都有了兴趣,想找你的书看一看。你的书,不就特畅销了吗?”
“你懂的够多的呀?!”
“那是。”陶坷坷得意洋洋。“我从六岁就跟着爸爸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啊?你要有什么大作,我做经纪人,帮你炒作,收入五五分成。实话跟你说,我不缺这点钱,就图个好玩……”眼角笑出了鱼尾纹,一张一收。身后的高恒也跟着笑,咧着两片厚嘴唇,抖动一脸肥肉,更加愚蠢难看。虽然不能以貌取人,可这幅尊容的的人,智商肯定不会高,他居然也能进重点高中,真是见鬼了。
杨略心里越来越反感,自己心目中神圣的文学,居然被陶坷坷说成是生意。
“我现在是安心读书,没时间创作。”
葛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略,什么创作啊,又有新题材了?”她的声音原本就温柔清越,今天在杨略耳中,更是说不出的好听。
杨略笑盈盈地转过头去。葛怡今天穿得又与往常不同,一件白底粉红碎花衬衫,裁得合体,将腰裹得纤细柔和,更显修长玉立。
“等着你给我题材啊。”
杨略看得入迷,而且故意要更入迷一些,要用最美的景儿,将刚才的污浊冲远了去。
“我哪有题材啊。这位是……”葛怡忽然红了脸,往一旁指了指,问杨略。
杨略一看,陶坷坷竟如泥塑了一般,直勾勾盯着葛怡看,张大了嘴,似乎即将有口水挂下。杨略心中有几分得意,葛怡是自己人,把这小子镇住了吧。但他那眼神,毕竟有几分恶心。
“这位是陶坷坷,著名的图书策划人,刚才正要给我出点子,如何迅速出名呢。”
“是吗……真不错。”葛怡也觉陶坷坷的眼神有异,虽然她平生仰慕者无数,但这样一见面就这样失态,还真是初次遇到,不免有些不知所措。陶坷坷却是肆无忌惮,眼珠子一动不动,嘴巴喃喃地说:“天哪,神仙姐姐啊……”
这模样,还学段誉!杨略厌恶感又加了几分,重重地说:“这位是葛怡,是我从初中到现在的同学!”每个字都吐得十分清晰有力。
陶坷坷却说:“那以后也是我的同学。”伸双手过去,葛怡勉强握了。
“你好你好。我叫陶坷坷。陶是陶……”
杨略接过去说:“陶是陶渊明的陶,坷是坎坷的坷。你看,名字里又有隐士的超然,又直面人生的艰辛,真是好名字。”
“对对对,不好意思。”陶坷坷似乎没有听出讽刺意味,只是对着葛怡说:“我以前是建兰中学的,刚转过来。你是土著居民吧?哈哈,我们管原来学校的人都这么叫。我初来乍到,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你还挺幽默的。”葛怡笑道,居然并不反感。可能女孩子都虚荣,轻松征服了一个男生,总会打心眼里往外冒喜气的,葛怡也不能免俗。
杨略胸中阴沉了一阵子。
中饭时,杨略和葛怡、曾泉坐在一起。家里人怕食堂饭菜不好,就给杨略捎来了一盒好菜,三人正分着吃呢。有荤有素,压得扎扎实实的一盒,不时冒出香肠、鸭舌头。三人有种掘宝的乐趣。
“这陶坷坷是什么人啊?”杨略问道。
曾泉说:“他啊,我初中同学。纨绔子弟一个。杨驴,你家条件那也算不错了,可和他家一比,小巫见大巫。他爸爸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媒体大王。现在我们市里的电视台、电台合并成广电集团,集团老总就是他爸。哪年不挣个盆满钵满,宝马奔驰随便开开。他要乐意,买个十辆八辆,全连起来,在大街上当火车开。喔喔——轰恰轰恰……”
“难怪他这么骄横。”杨略这话是说给葛怡听的。
“那当然啦。富家子弟嘛!他以前在建兰中学,现在又进了一中,几个重点中学,他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钱就是好办事啊!他爸每年给我们一中一大笔钱呢,学校乐得养这么个财神,平常也不去管他。他也不读书,天天旷课,跑到外面去,玩游戏,泡酒吧,花钱如流水。看见那个高个子了吗,与他形影不离的?”
杨略和葛怡点点头。
“那是他爸爸给他找的保镖,一个下属的儿子,笨得要命,不过一身好力气。这些都什么人啊,一股脑儿全被塞进一中了,倒像藏污纳垢的地方了。”
杨略这才明白,陶坷坷介绍高恒时,说是爸爸同事的儿子,倒算是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