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黄河岸边白马驿。方圆数里三步一卡,五步一哨,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三十几位应诏而来祭祀河神的朝廷重臣,按规定时间提前聚集在黄河岸边设祭的地方。长方形的祭桌上摆放着刚刚宰杀的猪、牛、羊三牲祭物,案前硕大的铜鼎香炉里插满香烛,袅袅青烟,阵阵奇香,犹如仙境。以宰相裴枢为首的朝臣们齐聚岸边,恭候皇帝和梁王朱全忠的到来。辰时将近,一队浩浩荡荡的禁军护卫着两辆装饰华丽的轿车缓缓而来。裴枢率领众朝臣立刻跪到驿道两边,恭迎圣驾。轿车驶到白马驿津口时,护卫轿车的禁军立刻分列道路两侧,赳赳而立在每个朝臣身后。两辆轿车停住,随侍的太监模样的人上前挑开轿帘,裴枢等朝臣立刻跪伏在地,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喊罢,众朝臣抬起头,皆大吃一惊。原来,两辆轿车上分别站着宰相柳璨和枢密使蒋玄晖。众朝臣莫名其妙地互相观望时,柳璨从怀中取出皇帝诏书,高声读道:“朕得悉,宰相裴枢等朝臣私结朋党,密谋叛逆,妄图弑君,倾覆朝廷,罪当诛!”裴枢等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蒋玄晖跳下车,拔出腰间的宝剑,大喊一声:“杀!”手起刀落,跪在他身旁的一位朝臣便人头落地。霎时,站在朝臣身后的禁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宝剑,寒光一闪,三十多位朝臣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然后,蒋玄晖指挥士兵们将尸体拖入黄河。
顷刻间,滚滚东去的黄河变得一片殷红,一具具无头的尸体浮在水面上,飘飘摇摇,顺江而去。
岸边血水浸染的黄土地上,七零八落的人头个个双目圆瞪,好像在怒视着仓皇离去的两辆轿车。
懋勤殿里,三十几位朝臣被杀的噩耗使得又惊惧又恼怒的李柷坐卧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殿内踱来踱去。柳璨站在一旁,乜斜的目光里流溢着幸灾乐祸的神情,欣赏着焦躁不安、惊慌落魄的小皇帝。
李柷走至楠木雕花椅前,沉思片刻,转身坐下,指着柳璨说:“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欺君罔上,为虎作伥,滥杀无辜,朕当问你死罪。”李柷说话时,显得底气不足,口气不硬。奸佞狡诈的柳璨早已摸透皇帝的脉搏。他毫无惧色,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梁王让我转奏皇上,在洛阳谁敢杀柳璨,他将率兵血洗……”柳璨故意不将话说完,拖着尾音,看着李柷。
李柷无可奈何地拍着椅背,问道:“梁王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梁王的用心你是知道的。”柳璨近似戏谑地说道。
“请你回去转告梁王,朕退位!朕禅让!朕当够了这个提心吊胆的皇帝!”
柳璨在心里偷偷一笑,想,陛下你还算是一位聪明的皇帝,不然迟早也挨上一刀。
后宫,何皇太后的寝殿里,宫女尽退,灯火俱灭。床上,垂下的帷帐里,何皇太后肌肤如玉的胴体被蒋玄晖的一只粗壮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一只长着茸茸黑毛的大手在她隆起的两座乳峰间滑来滑去。
自从蒋玄晖在杀害昭宗李晔时,为何皇太后的姿色所动而留下她一条命后,何皇太后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在蒋玄晖的怀抱里,她忘却了暴死的丈夫,得到了女人所需要的慰藉,找到了坚实有力的靠山。她希望今生今世永远被这粗壮的胳臂搂抱着。他们经常在皇帝李晔躺过的床上偷情,寻欢作乐。
蒋玄晖抚摸良久,感到何皇太后并没有往日的蠕动和喘息,不免奇怪,支起身问道:“你怎么了?”少顷,何皇太后低声细语地说:“我在想事。”
“什么事要在这时候想?”蒋玄晖不解地说道。
何皇太后侧过身,握住蒋玄晖的胳膊说:“朱全忠老贼连续杀害诸王和朝廷重臣,都让你去操刀杀人,你想过吗,下一步还会杀谁?”
“谁?”蒋玄晖问道。
“兔死狗烹。下一步就要杀你和柳璨。”
“为什么?我是有功之臣。”
“正是有功才该杀,因为你知道得太多。”
蒋玄晖良久地沉默着。
何皇太后知道这位头脑简单的武夫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她单刀直入地说道:“未来的天下既然可以姓朱,为什么不可以姓蒋?”
“太危险,朱全忠知道会杀我的。”蒋玄晖声音发颤。
“朱全忠迟早都会杀你!傻瓜,与其坐以待毙,莫如铤而走险!”
东方破晓之前,两位皮肉相贴的情侣一直在窃窃私语着。
汴州,梁王府的客房里,梁王朱全忠与谋士李振正在密谋篡位之事。
杀掉宗室亲王和重要朝臣之后,朱全忠认为篡夺李氏天下的障碍已经彻底清除。因此,自从柳璨和蒋玄晖回洛阳探听皇帝李柷的虚实之后,称帝之心便急不可耐,经常请来李振共商此事。开始,李振以为,篡位之事非同一般,必须顺乎天意合乎民心,又得循规蹈矩,因此主张按魏晋以来受禅的礼仪逐步进行。即先让皇帝授朱全忠天下兵马元帅,封魏王,再加九锡(古制,皇帝为表示对某位大臣的尊崇所特别赐给的九种物品,如车马、衣冠、乐则、朱户、弓矢、钺、纳陛、虎贲、秬鬯等物。自西汉末王莽开始,加九锡成为大臣登基称帝的例行公事、必经的程序)。可是,朱全忠称帝之心十分急切,认为这样一步一步走太慢,要求李振想出一个既有古可鉴又能加快步伐的好办法。聪明机智的李振对朱全忠的意图心领神会,连夜翻古籍,多方查找,终于从李渊逼隋恭帝禅位中得到了答案。
隋恭帝杨侑(yòu)是隋王朝第三代皇帝,也是这个短命王朝中最短命的一代皇帝,在位只有三个月,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当年,李渊起兵占领长安后,没有将杨侑杀掉,反而拥戴他当了皇帝。义宁元年(公元617年),十三岁的皇帝杨侑得知隋炀帝在江都被杀的消息后,自知倾厦难扶,大势已去,便在李渊父子精心策划和导演的禅让重压下,被迫下诏退位。李渊称帝,改国号唐,历经三帝三十七年的隋朝宣告灭亡。
李渊取代隋朝,没有经过封大国(国号)、加九锡、行殊礼、然后受禅的烦琐程序,而是直截了当,一步到位。
李振把李渊篡位称帝的先例介绍给朱全忠后,朱全忠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恰在此时,蒋玄晖与柳璨从洛阳带着皇帝李柷愿意退位的消息来到汴州梁王府。
蒋玄晖向朱全忠报告李柷愿意禅让退位的消息后,说:“大王,皇帝与何皇太后均说,禅让一事一定要按古制,依序进行。皇帝先封大王为魏王,然后加授九锡。皇帝还打算在天祐三年(公元906年)十一月,率群臣到南郊举行祭天大礼,之后,择吉日行禅让礼。”
朱全忠听后,不但未高兴,反而大怒,吼着:“什么?要等到明年底以后?不行!不行!”
朱全忠吼完,转身问柳璨:“皇帝崽子是这样说的吗?”
柳璨忙说:“是,是,皇帝是这样说的。”
朱全忠嚷道:“如果我不受九锡,难道就不能做天子吗?”
蒋玄晖硬着头皮说:“大王,依卑职拙见,时下藩镇势力各据一方,野心勃勃,虎视眈眈,大王欲匆匆受禅,恐彼不服,不可不遵循古制。否则,将欲速则不达。”
柳璨也马上随声附和:“卑职以为,蒋枢密所言极是,望大王三思。”
“滚!都给我滚出去!”朱全忠暴跳如雷。
蒋玄晖、柳璨唯唯诺诺,躬着身退出朱全忠的客房。朱全忠冲着房门,继续吼着:
“无用的东西!误了我的大事,拿你们的头来见我。”
李振忙走到窗前,见蒋玄晖和柳璨走远,便回到朱全忠跟前,悄声说:“大王,此二人不可再委以重任,特别是枢密史蒋玄晖。”
朱全忠感到蹊跷,忙问:“为什么?”
李振不慌不忙地说:“我早就听说,昭宗皇帝死后,蒋玄晖与何皇太后关系暧昧。我得知宣徽副使王殷与蒋玄晖素有怨隙,便派他暗中监视察访。结果发现,何皇太后感激蒋玄晖救命之恩,又耐不住宫中寂寞,便派宫女阿虔、阿狄将蒋玄晖召入后宫,勾搭成奸。两人常在何皇太后的积善宫里寻欢作乐。据悉,这次蒋玄晖回洛阳面见皇帝后,就溜进何皇太后的积善宫。”
“有这种事?!”朱全忠大吃一惊。
“千真万确。”李振肯定地回答后,继续说,“蒋玄晖故意拖延大王受禅,显然是与何皇太后密议,故意拖延唐室天祚,以图他谋。柳璨必与同谋。”
“他也想……哼,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知人知面不知心,大王不可不防。”
李振屡举进士不第,几经钻营未能跻身朝臣之列,便投身朱全忠麾下为谋士。杀掉九王和众朝臣后,他担心朱全忠称帝后,蒋玄晖与柳璨必将控制朝政,因此便处心积虑寻找机会在朱全忠称帝前将他俩除掉。
今天,李振不失时机、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个机会。
朱全忠听罢,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手一挥,吼道:“传我的命令,立刻将蒋玄晖、柳璨逮捕入狱,处以死刑!”
一天,洛阳城外,河南府地河边,一群衙役们挥舞着朱红的竹枝,狠狠地抽打着被剥光衣服的蒋玄晖。开始,蒋玄晖满地翻滚,哀号求饶,不久便悄无声息,只听到“噼噼啪啪”竹枝敲击肉体的声音。蒋玄晖死后,衙役们将一桶硫黄粉撒在尸体上,点燃后,卷着黑烟的熊熊烈火腾空而起。
李振混在人群中,十分惬意地欣赏着蒋玄晖的尸体急剧地收缩、佝偻,由黄而黑。
数日之后,洛阳城上都门外,通衢大道的十字路口,柳璨身穿赭色囚服,长发披肩,双手反缚,背插长条木招,跪倒在地,刀斧手持鬼头砍刀凶神恶煞地站在一旁。四周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午时三刻,监刑官宣布开斩,刀斧手正欲举刀砍人时,柳璨突然昂首向天,无限感慨地喊道:“负国(唐)之贼柳璨,借朱全忠老贼之威势,惨杀宗室九王和诸多朝臣。今日亲遭杀戮,方知柳某丧尽天良,该杀!该杀!”
混在人群中的李振忙挥手示意,刀斧手速将钢刀一挥,柳璨人头落地,鲜血喷溅,尸身跪在地上经久不倒。
朱全忠清除一切障碍后,正紧锣密鼓筹划登基称帝时,黄河北岸的魏博发生兵变,幽州刘仁恭也乘机南下,河东李克用也扬言起兵,蠢蠢欲动。朱全忠被迫暂缓篡国之谋。天祐三年(公元906年)初,朱全忠亲自带兵北上,经半年多的征战,平定魏博局势后,又攻陷幽州所属沧州,然后班师汴州。
天祐四年(公元907年)四月五日,汴州新建的威武雄伟的金祥殿一片鼓乐笙弦之声,旌旗迎风飘扬,香烟袅袅。唐朝宰相张文蔚等重臣乘着轿车,捧着玉玺,诸司诸部门都备起仪仗,浩浩荡荡来到金祥殿前。在歌舞庆贺、三呼万岁声中,身穿龙袍、头戴冕旒的朱全忠端端正正地坐在绣着蟠龙的锦墩上。
朱全忠受禅称帝,立国号梁,史称后梁。持续两百九十年的唐王朝至此宣告灭亡。朱全忠定国号为开平。
朱全忠登基时,十七岁的唐代末帝李柷匿居后宫,身着黑服,一阵号啕大哭之后,愤然以剑断指,让中指血染红一个硕大的桃木俑。他忍着剜心的剧痛,将一颗颗钢针钉在桃木俑的前胸,然后在桃木俑的后背刻下赫然醒目的“朱全忠”三个大字。
开平二年(公元908年)二月,曹州(今山东菏泽)府城数里外,一片林木深处,掩映着一座四周围着高墙的邸宅。一日清晨,院落里被贬为洛阳王的唐哀帝李柷正在舞剑,高墙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久,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汉子领着两位衙役,提着食盒走进庭院,恭恭敬敬地对李柷说:“王爷,今天是你的生日,知府大人派卑职前来祝贺。”
曹州知府是李柷的母后何皇太后的远房亲戚。当年,他借助这层关系由知县而晋升知府。李柷被谪为洛阳王幽囚曹州后,知府时常派人送些衣物、酒肴,以示关怀。
今日,李柷生日,自己不曾记得,知府派人贺诞,自然高兴。客人走后,李柷独处室内,摆好酒肴,独斟独饮。吃过不久,骤然感到腹中剧痛,口吐白沫,他忙呼喊。此时忽听门外噼噼啪啪一阵爆响,当他挣扎着爬到门口,推开房门时,一股烈焰卷着浓烟随风扑到他的身上……
室外,撤走的士兵隐约听到烈火中有人狂呼:“朱老贼,你……你也不会……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