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亚英
中国自古以来,家贫而能读书,且有成就者,并不乏人。我何以要写这样一个题目呢?因为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时期,我作为中央下放干部,到了四川一个小县份上,也正因此,在那里,我这个新中国建国初期的大学毕业生,要算文化冒尖的了,于是有幸成了被整的重点人头。今天我再来猜想当时整我的那些人的想法,大概是认为既云文化革命,理应从有文化的人身上开刀吧?不然,当时我只是一般干部,不在领导岗位上,我又是个不事张扬的人,平时并不引人注意,应该不会成为被整的对象。可是从“****”一开始,第一批就成了重点,于是整人的那些非常手法我都领教了一个遍。一位经常找我谈话的姓潘的人,多次问我一个问题:“你总说小时候家里贫苦,家里贫苦怎么能读完大学呢?光从这点看,你就不老实。”当时是非常讲家庭成分的,仅此一点,似乎我就是隐瞒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成分,向党撒谎。其实,这是个多么想当然的概念化的推理。生活中的现实,有着多种多样的机遇,况且,解放前的教育制度,说这种话的人也并不了解,就这样理直气壮地把这个当作打人的砖头,似乎凭此就可以给人定一条罪。潘某这种观点,似乎不仅他一个人有,还颇代表一部分人的想法。为此,我想说一说处在一个寡母带孤女的家庭里,我究竟是怎样读出书来的。
一、榜上有名喜变忧
我与一般的孩子不同,有一个清贫而孤寂的童年。我是母亲的独生女,父亲又较早地病故了,很长时间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母亲是粗识字的家庭妇女。外祖父母是旗人,辛亥革命以后,他们也断了生活来源,而且在我小学时也双双病故了。所以,我的父亲一死,家里就没有可靠的经济收入了。幸亏母亲的针线活儿很好,有人喜欢找她剪裁缝制衣服。这样,总算有些不固定的收入。我和母亲就这样生活在古都北京。
我小学毕业是一九四一年,母亲为我四处打听考哪个中学好。当时北京的中学分三种:一种是国立的,一种是市立的,一种是私立的。据说国立的最好。私立的学校虽好,学费最高,这当然不在我家的考虑之列。最后,母亲为我选了两所学校,即市立女一中和国立师大女附中。若论离家较近,是南长街的女一中,若论师资阵容强、牌子硬,当然是师大女附中。我当时虽然不太懂事,但小小的好胜心,已使我把重点放在了师大女附中上了。
考试那天是母亲送我去的,我当时浑浑沌沌,并不懂得害怕,每一门课就那么答下来了。考完之后,母亲在路上告诉我:“我几次隔着玻璃窗看看你,你都在低头写,看样子没有慌,也没见你东张西望。”我只听着,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我看你这次很难考上,跟你一起考试的都是些大姑娘,哪个不比你大呀?光自行车就摆了那么一大片。你跟人家比,简直是个小豆子。”我还是听着,仍旧没有说话。
以后就是一串等待的日子,等着发榜。女一中先发的榜,我考上了。母亲问我:“你是就上女一中呢,还是等女附中发榜?”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等女附中发榜。”
女附中发榜的那天,还是母亲和我一起去看的。毛笔写在大红纸上的榜文,就贴在校门内的墙上,不少人都在看榜。我似乎比母亲眼尖,先从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马上嚷了起来:“妈!有我,在那儿!”母亲顺着我的手看过去,把我的名字端详了半天,喃喃地说:“真考上了,还不错呢,一百多人里,你在十多名上。”我抬头看看妈妈,她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常见到的微笑。
我带着一种喜悦的心情陪妈妈步行往回走。这一段路很长,从西城的西单商场,穿过东西长安街,走到东单的裱褙胡同,等于走了一个穿城。奇怪的是,这一路上,母亲竟一直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几次我抬头望望她,母亲总是一脸严肃,似乎找不到一丝高兴的神情。我心里非常纳闷,妈妈不是说过,小豆子可能考不上吗?现在小豆子考上了,妈为什么连笑容都没有呢?真不明白!妈妈一向很严厉,她脸色不好时,我是不敢多嘴的。
好容易走到家,我和妈妈都累了。进屋,妈妈一下子坐在一个凳子上再没动,我赶快给倒了一碗水,妈妈还是没说话,她呆呆地似乎在望着什么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我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又不敢问,她不像是累了,母亲素来身体好,我童年时,随母亲到外祖母家去,比这个远得多,母亲都没累成这样子过,这次是怎么了呢?
过了好长时间,母亲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可把我吓坏了。母亲一向坚强,很少流泪,更不用说大哭了,我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自然更不敢多问。好一阵子,母亲止住了哭,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孩子!你好好听着,妈没想到你会考上,如今你真考上了,若不让你上,妈对不起你;若让你上,妈供不起你,我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妈给你交上第一学期的学费,以后,你能考上前三名,能免费,你就上,不能,只好算了。妈实在没那个力量,孩子!看你自己吧!刚才看完榜,我已经问清楚了,前三名可以免费。”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一晚上我想了很多,记得母亲常对我说,女人要端自己的饭碗,在别人下巴底下接饭吃的日子是不好过的。而我要自立,就必须读好书,学好本领。如今考上了国立学校,不能不上。而家里的经济情况,确如母亲所言。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靠自己!别无选择。
就在这一晚,我下定了决心:咬紧牙,争口气,无论多苦,我必须把中学六年读下来!多少同学仰望的国立师大女附中啊!我怎么能放弃?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艰苦的而又是成功的六年。
二、苦,但乐在其中
既然下定了决心,我就想好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凭自己的力量苦挣着读过这六年。母亲是说一不二的,我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她凭做针线可以养活我,但没有力量再供我读书,我不能再指望母亲更多地帮我,我也不能奢望亲朋的帮助。我家在北京本来也没有什么亲戚,因为父亲是浙江人,从小被人带到天津,学了一门手艺后,定居在北京。从他那一代,与浙江老家已没有什么来往;母亲是北京人,她是外祖父母的独生女,外祖父母一过世,母亲娘家也就没人了。父亲在北京虽有一些朋友,但人一不在,人情也就不在了,我不能指望谁来帮我。当时我只有十二三岁,虽然感到过悲凉和恐惧,但同时也助长了我一种自强自立的心理,加之母亲又从小给我灌输了一种想法,她常说:“咱们女人要端自己的饭碗,不能在别人下巴底下接饭吃,否则,一辈子受气。”这句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在这里我似乎不应该说父亲的坏话,可我确实记得父亲不声不响,很多事明明刁难母亲。母亲是个好强的人,从来不吵也不哭,我却看出她很生气。母亲忍气吞声的印象,也使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读好书,自立!师大女附中在北京是颇有名气的,我不能不读。
开始步入中学时,我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一些必要的花销该如何节省。譬如,我住家在东城,学校却在西城,路相当远,同学们有的骑自行车,有的乘当时仅有的交通工具——有轨电车。而这两样都必须花钱。我不行,于是我决定上下学都步行。这条路线等于把北京的内城走一个东西通城,从我家住的胡同走到东单,有一段路,从东单经过东西长安街走到西单,其距离相当于走过三个城门,即从崇文门经正阳门到宣武门,然后从西单往北拐,再走两站路,进辟才胡同,才到学校。全长十多华里,天气好时需一个多小时,若遇狂风雨雪天气,则需将近两个小时。六年中,我绝大部分是这样走过来的,一天两趟。冬季,往往是天没亮出门,回来时天已黑了。北京当时路况不好,下雨时胡同里都是泥泞,雪后冻成冰,像镜子一样滑,跌跤是常有的事。
第二件事就是教科书必须自己买。母亲帮我打听到,东四牌楼隆福寺的废旧书摊上,有卖旧教科书的。于是我就到那儿去搜寻,买一两本容易,要凑够所需的一整套,却需费些功夫。后来听说东安市场也有卖的,我也去找过。总之,每次都像沙里淘金一样,好不容易才凑足我需要的一套。这样虽费时费力,但算下来,比买一套新书能便宜三分之二或者还多些。好在当时的教科书都是教育总署编的,一用就是多少年,不像现在这样,在短时间内,内容就有所改变。
从节流又想到了开源。入学之后不久,我就从同学处学会了织毛线,有的同学手里还有织毛衣的书,里面可以学到一些花样和各种衣物的打法,如何收针放针等等。我慢慢练习,也感到很有兴趣,当时有一种很流行又比较讲究的花样,叫“凤尾形”,十八针一个花,我也学会了。到初中二年级时,我已能打成件的东西了。母亲在揽针线活时,也顺便给我揽一些毛线活,我也能挣些钱了。这种收入并不固定,时多时少,时有时无,收入较多时,我不但可以买些纸笔,有时甚至能买一个月的电车月票,或贴补一些家用。教务处管登记购买月票的郭劲甫老师有时问我:“你为什么不月月都买月票呢?”我只笑笑,不作任何解释。
为了达到母亲的要求,顺利地把中学六年读下来,光考虑在经济上开源节流是远远不够的,要取得优异成绩,我必须比一般同学更加努力,严格要求自己,加倍刻苦才行。在学习上我给自己立了些规矩,也想了些办法。例如有一句我自己才懂的话,那就是“当天的饭当天吃完,绝不带账”。意思是说老师当天教的功课,一定要当天认真回顾一下,是否当真懂了,若有一点不理解或吃不透的地方,不要含糊过去,当天或第二天问老师,力求弄明白为止。凡是该熟记或该背下来的地方,也一定当天记完、背完,绝不能等到考试前再一起复习,那样做既吃力,效果又不好。当天的功课当天复习,趁热打铁,数量不多,效果又好。过一段时间,譬如一个星期(那时兴月考,每月都考一次),再回过头来复习一遍。我坚持这样做,没过多久就尝到了甜头,以后我就一直坚持这个自律规则,“当天的饭当天吃完”。最要紧的是坚持,不许自己找任何理由松懈。
另外,课前的预习也很重要,但我并不是所有的课都做预习,史、地、数、理、化等我不大预习,但国文(那时古文的份量很重,整本都是古文)和英文两门课一定预习。国文是先对照着注解把课文看了,然后再注意听讲,这样,自己原来理解得不对的地方,清楚明白地得到了纠正,原先不明白的地方,由于事先有准备因而更加注意听。英文则是自己先查生词,有准备地听课,首先注意自己的读音是否有不准确的地方,及时纠正;其次,要注意老师讲的文法。英文和中文不同,往往每个生词都查完了,一个句子还是不能懂,原因大多出在文法上。有时也因为英文词汇的一词多义,我们用的大多是非常小的词典,包含不了很多的解释,等老师讲完了,就知道毛病出在哪个单词上了。总之,认真预习给了我很多好处。
后来,我很快发现,上下学路上的时间并不短,应该很好地利用起来。早晨上学的时间,往往做不了什么,因为我要忙匆匆地赶路,唯恐迟到;而下午放学的时间,我就从容了,可以沿着东西长安街缓缓地走,该背诵的东西,常常在路上就背完了,回到家只做需要伏案的功课。这样,我很轻松,不像现在的中学生那样,做功课要赶到半夜,疲于奔命。
东西长安街这条路,六年来是我走熟了的,尤其是天安门前那一段,可以说非常美,非常诗意,从中山公园到太庙门口,金水桥前,一大片绿荫,都是一株银杏,一株夜合欢,相间而植。银杏都是数百年的老树了,树干高,树冠大,叶子像一把把小绿扇子,迎风摇曳着;夜合欢叶子像羽毛,开花时是一簇簇粉红色的穗子,柔媚而娇美,与旁边高大的银杏树相衬,真是刚柔相济,相得益彰。这片树林甚至沿着马路的北边穿过三座门直伸到霞公府。过了王府井南口到东单又是一片另外的小树林,树种虽不再是银杏和夜合欢,但仍是绿荫匝地。每逢走到这里,我往往放慢了脚步,那些参天的大树像是我的保护伞,保护我免受车辆的冲撞。所以,有很多美丽的诗、词、古文,也包括别的理科公式、定理,我都是在这里背诵的。每逢秋季,银杏叶变黄,落满地面,像一把把小金扇子,我常常找周正的拣起来,回家用毛笔题一些诗词断句,作书签用,或送给同学。解放后,由于拓宽马路,天安门前这些树早被砍伐了,但它们美丽诗意的身影,至今我仍常常带着感谢的心情回忆起它们。
在记忆和背诵方面,我想过一些办法,也积累过一些经验,我觉得凡是理解了的东西就更容易记住,但有些内容不能靠理解,而只能死背的,我自己就想一些让它好背的办法。这里我举两个例子,例如两汉帝王的顺序,我就在老师的指点下把它编成七个字一句,而且押韵,类似顺口溜的东西:“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孺子篡,汉光明章和殇安,顺冲质帝桓灵献。”为了方便,中间略掉了西汉的吕后和东汉只有一年的汉少帝刘辩,只需记住这两个人在谁之前,谁之后就行了。这样,比一帝一帝地背帝号要容易得多。再例如对古文唐宋八大家,我也是用类似的办法,不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背名字,而是把它浓缩成一句话“韩柳欧三苏曾王”,考试时再把名字添上去就成了。总之,我自己在学习上想了很多办法,大体与此相类。我感到一个人对一件事,只要心向往之了,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有了钻头觅缝的精神”,总会想方设法达到目的的。
随着年级的增长,我背的东西也多起来。不但文科的课程我都背,就是理科的功课,我也多采背的办法。化学的分子量、分子式,物理的公式,这都不用说了。就是数学的例题和习题,我也喜欢背下来。到考试时,我几乎不用怎么思考就答完了。当然那时的考试,也不像现在这样,老师喜欢出些偏题和怪题考学生。当时,无论什么课,老师也只是出五到十个大题,实行百分制。所以,我这种学习方法到了后来,背诵量也越来越大。学三角时,我甚至连对数表也背。当然这也和我家穷有关。因为那时不少同学,都去买专门的对数表用。我却不行,只能把书后附的那几页背下来。不过,我也发现,我的记忆力,因为背的东西多,记忆能力也有很大的提高。而且后来,就是上学的路上,尽管我要赶路,可是我还是把头一天背过的东西,在这时拿来再复习一下。有时我边走边背,这种背诵像是给我匆匆脚步的一种音乐伴奏,使我不知不觉中,走过东单、走过三座门、走过东西长安街、走过天安门、走过西单,轻松快乐地走到我的学校。虽然背数学题不是个值得提倡的方法,但确实能锻炼并提高记忆能力,当我背完了数、理、化,再背国文、史、地时,就像走完了山路再走平地一样了。
尽管我平时坚持做到了“当天的饭当天吃完”,但是在大考前还是要做一次总复习。当时我家住的是大杂院,无法找个安静的地方,家里又只住一间房,加之母亲还要听收音机。她最喜欢听三种评书,连阔如的“东汉”,王杰魁的“包公案”,赵英坡的“聊斋”,每次播放必听,我当然不敢拦阻她。现在的独生子女在家里都是小太阳小公主,可以说一不二的,大人都围着他们转,我那时候不行。虽然我也是独生女,但受的是传统教育,小孩绝不能干涉大人做什么或别做什么。为了温课我必须躲出去,那时中南海还是个普通的公园,并不是政要的禁脔,和其他公众场所没什么两样,只要买了门票就可以进去。那时的门票和现在比,可说出奇的便宜。中南海里的流水音和万字廊非常清静,我常到那里去温书。带点干粮和一瓶水充当午饭,早晨进去到下午才回家。中南海之外,太庙也是我常去的地方,这里是皇家祭祖之处,有很多松林,没有多少游人,也是温课的好地方。太庙解放后叫劳动人民文化宫了,就在天安门之东,与中山公园相对称的地方。这两处公园是我温课常去的地方,我至今常用留恋的心情回忆起它们。
当然,我学的所有课程中,也有我学得不好的,这就是体育课。那时我在全班同学中,个子比较矮。一到分组打球,同学都不大喜欢要我,而且我大多时间都接不到球,反倒是球打我的时候多。体育老师又有个习惯,就是上了课一数人数分了组,她就走了,到下课时她才回来。所以,很多时候她走我也就走了,回到教室去做我的功课去,到快下课时再赶回操场。直到有一次考试打篮球,好容易一个球落到我的手里,我高兴极了,抱起球来就跑,别的同学都停下来看着我,我跑到篮下,一投竟中了。我心里得意得不得了。可是老师脸都红了,一吹哨子气哼哼地说:“不算!”到下课时,老师集合起全班同学站好队说:“孙亚英出列!告诉你,要不是看你别的功课好,体育课给你六十分是照顾你!入列!”下了课别的同学才告诉我,我连篮球规则也不懂。那叫“猴儿腚”(当时篮球的规则术语都用英文,“猴儿腚”就是HOLDING持球走的意思),是犯规的。不过从那时以后,我总争取体育考试能达到七十分就行,免得太拉我的总分了。其他的非主课,如音乐、美术、劳作等课,我努力点儿还是能得到九十多分,唯独体育,确是怎么努力也不行的。
由于家贫,还有一些事是我不能和同学比的。记得在初中时,同学们在课余时间,大谈她们读的有趣的课外书,如福尔摩斯、亚森罗频、人猿泰山,还有《飘》等。听她们谈得津津有味,热火朝天,我心里也很馋,也很想借来看。可是我知道这些书都是大部头,要读须费很多时间,我不得不努力控制住自己,想想母亲的话,我必须把自己的精力,专注在课本上。母亲已把我逼上梁山了,为了争取能上学,我必须争分,连小数点后面的分也要争,因为与名次有关啊!所以我不能看大部头的闲书。应该说,这样的自制力,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还是不容易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女附中都是走读生,没有住校的,家住得远的同学,都带一顿中午饭,家境好的同学,多带一些好吃的。中午,教室里常弥漫着一种饭菜的香味。我当时十几岁,正是长身体又胃口好的时候,同学们饭盒里的香味,十分影响我,而我带的常常是小米面丝糕或玉米面窝头,再加一块大盐萝卜咸菜。为了避开香味的诱惑,我常常躲出去吃。有时夏天天最热的时候,我带的干粮都捂馊了,一掰开会拉丝,但为了支持到放学,还要走回家,也必须凑和着吃。这些事,有时让我心里也有点难过,不过,一想到以我那个家庭,能取得读书的资格,自己也能争取到好成绩,也就心平气和,无可抱怨了。
中学的六年,我大致就是这样过来的,其中有苦也有乐,就因为这样紧紧抓住一个目标,苦挣苦掖,一直名列前茅,以致初中升高中,高中入大学,我获得了两次免考保送的资格,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乐。
三、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如果说我开始入中学时,奋发读书的动力还仅仅是母亲的一句话——“女人必须端自己的饭碗”,到了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情况就有变化了。有一门功课,以它独有的魅力,像磁石一般地吸引了我。那就是国文课,后来被称作语文的。
初一初二的国文课本上,还没有多少文言文,据我记得的有《荔枝图序》《李龙眠画罗汉记》《项脊轩志》《病梅馆记》《范县署中寄弟墨书》等,我只感到它文笔的简练。这些文章还没有从文采上多么吸引我。当时有些白话文倒触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到了一种文学意境的美,如冰心的《寄小读者》,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还有俞平伯和朱自清两个人的同名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些文章有的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人情心灵上的美,有的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自然景色的美,有的甚至情景交融,使我反复玩味,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种享受。在我的生活里,好像开启了一个宝盒一样,给我增添了快乐,又像小孩初尝到了美食,促使我贪馋地寻觅。
正好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位朋友,是与我对门而居的邻居。她叫朱景晖,是私立慕真女中的学生,班级比我高,恰好也是国文课的爱好者。于是我们课余之暇往来就多了起来。她家境比我好,住独门独院,家里藏书也多。在假日里,我常从她家里借书来读,或爽快到她家去看书。这一时期除了读到更多的冰心的作品外,还发现了两位另外的女作家,就是庐隐和石评梅,我读了她们的《寄海滨故人》和《象牙戒指》。这些作品似乎给我推开了另一扇门,作品中所涵蕴的乡愁,和人与人之间柔婉细腻的感情,让我领略了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况味。这些对我都很新鲜,像芳香开窍的东西一样,开启我的心智。这时我开始作读书摘录了,凡遇到我喜欢的篇章段落,就用一个本子抄下来,经常看看,像属于我的一个藏心爱玩具的角落,里面锁着我的快乐和享受。
现在,我当年那些手抄本当然早已不在了,时间已过了六十多年,我又因工作调动,辗转了几个省,很多东西都丢失了。但冰心的一首小诗,因为当时读时印象太深刻了,至今还在我记忆中。她说:
躲开相思,披起裘儿,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枯枝在雪地上,又纵横地写满了相思。
这首诗我曾仔细玩味,觉得它与我抄过的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有异曲同工之妙。二者都简练而准确地表达了一种感受,就是人的某种感情是逃避不开的。我在阅读中这样反复玩味、琢磨,渐渐地,别人的表达抒发的方法,不知不觉中,居然也能移用到我的笔下了。
当一个人在知识和性格成长的过程中,能遇到良师益友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朱景晖之外,这两年中我还遇到了一位好老师,那就是初一初二教我国文课的黄先生(先生名淑环)。按照当时的习惯,不论男女老师,一律称先生。黄先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老师,和蔼可亲,讲课总是轻言细语,并不严厉,比我们只大十几岁,与其说是师长,不如说更像大姐姐。当时她还没成家,就住在学校后院的宿舍里,所以有时同学们也到她屋里去玩。有一次在闲谈中,我跟她谈到了一件事,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告诉她,小学四年级练小字时,用的帖是《长恨歌》,开始写时我注意力全在字上,没注意内容,后来日子久了,无意中发现,好像七个字是一句,还押韵的。再逐日练下去,才朦朦胧胧地懂得,内容似乎是写一个美丽动人的生离死别的故事。当时只是生吞活剥,囫囵吞枣,谈不上理解。黄先生听了,说:“你的感觉是对的,那是一首著名的唐诗,作者是白居易,在中国古代的长篇叙事诗里,也是有名的。你从小受到了它的薰陶,很好。”接着她就把全诗逐字逐句给我讲了,讲得很细,不但讲了全篇的意思,还讲了诗的意境,甚至给我讲了诗中的对仗,如“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梨园子弟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等等。自从我完全懂了之后,就把这首诗熟背了。可以说中国古典文学中,给我的启蒙之作,就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还有一件事,使我和黄先生师生之间,更加深了一层了解和印象。有一次作文课,黄先生出了个“春寒”的题目,班上大多数同学都是从自然景物上取材的,唯独我另辟蹊径,以春寒作比喻,选取了较特别的内容。我写了一个女孩子,和继母无论如何处不好关系,继母生了一个小男孩,她和弟弟在家里的处境,相距悬殊,远不能比,使她经常伤心地偷看亡母的照片。在幻觉中亡母似乎对她说:“孩子!妈永远爱你。”我在篇后的结语是:“应该温暖的春天而不暖,应该慈爱的母亲而无爱,这是什么道理呢?”算是点题。这篇作文似乎对黄先生是一个震动,有点出乎她的意外。她在发作文时,向全班同学读了我这篇作文,讲解了该如何审题,如何从文学的角度窄题宽作等等。其实这篇文章的内容,并不是我自己的生活,而是我女友朱景晖的。她母亲是继母,她并没有对我诉说过什么,我常到她家去,观察到了一些事,因而在我心里有感觉、有印象,于是遇到“春寒”这个题目时,很自然地就产生了联想。这件事也使我悟到,要让笔底下能写得好,随时随地要注意观察和思考,平时积累素材,非常重要。通过这件事之后,黄先生更喜欢在课外多教我些东西了。
黄先生有一次主动要教我唱《牡丹亭》中“惊梦”一折中的两段,我才知道黄先生会唱昆曲。她教我的两段是“步步娇”和“皂罗袍”。我至今还依稀记得这两段的唱词是:“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黄先生在教我这两段唱词的同时,也教了我中国古乐用的工尺谱,可惜我都没有记牢,至今只记得有“上、工、尺、四”等字。
黄先生既有兴致教我唱,我自然会要求她给我讲。于是她给我讲解了这两段,同时也给我讲解了《牡丹亭》的作者和全剧的故事。以后我自己读了汤显祖的《牡丹亭》,和黄先生借给我的洪升的《长生殿》。自然,初二的我,还只能是生吞活剥,但我能感到作品像诗一样美。《长生殿》比《长恨歌》告诉了我更多的故事,如雷海清骂贼等情节。这两个剧本像磁石一样吸引了我。黄先生在诗之外,又为我打开了一片园林。
自此以后,凡是我能找到的诗词都抄来读,课本上的东西,已经不能满足我了。当时买书是较贵的,我家决没有这种经济力量,即使旧书,相对也比本子贵得多,所以迫使我只能抄来读。这一期间我抄读了不少古典文学作品。开始抄时,还只是误打误撞地碰到什么抄什么,有一次在卖旧书处遇到一本陈冠同先生写的《中国文学史》,不全,只有上册没有下册,但我还是如获至宝,合计半天,咬咬牙把它买了下来。发现里面按着朝代顺序,把时代背景、代表作家、代表作品,一一都介绍了。我觉得这本书能让我找到路径,找到“门牌”了。我可以按它的指引到图书馆有目的地借书来读了,因而,可抄的东西也更多了。
抄东西读,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副产品,那就是我的字无意间练好了。我自己并没觉察这一点,有一次黄先生问我:“你最近练字了吗?你的字怎么比一般同学好了?”于是我把抄东西读的事告诉了先生,先生把我抄的东西拿去看了,发现杂七夹八什么都有,既有历代的诗词,也有散曲小令,甚至有《聊斋》的片段。她似乎很吃惊,也受到了震动,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小孩子,对中国古典文学居然如此喜爱,如此入迷,还没有找到系统阅读的路径,凡能遇到的东西都抄下来,她很意外。几天之后她对我说:“我把你介绍给高中的国文老师马先生好不好?马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上有很深的根柢,能教你更多的东西。”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这是我从来没敢想望过的事。马先生在女附中,是大家公认的好国文老师,也是全校出名的最严厉的老师,所以我又高兴又害怕,唯恐马先生不肯教我。在此之前,我曾听班上一位姓阮的同学说过,她家里给她请了家馆,专门教她古文,那束脩可是不菲的,我家里绝对出不起这笔费用,若得马先生教我,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我在忐忑中等待了几天,也不知黄先生和马先生是如何说的。有一天,马先生请黄先生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了。马先生问了问我的家庭情况,又问我自己抄过哪些东西读,还让我背了几首诗给她听,提了几个问题,试试我懂到什么程度。这些,我都战兢自持,一一作答。最后马先生说:“这样吧!只要你肯认真学,我一定教你。以后,在不影响你课内作业的前提下,星期日和寒暑假,你可以到我家里来。我再说一遍,我教你,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认真学,如果我发现你学得不好,我可就不教了。”我深深地记住了马先生这句话。以后,在马先生课外教我的近五年当中,我对自己不敢有一点放松,唯恐失去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
从此以后,一直到我高中毕业,马先生在课外,按照中国文学史的顺序,给我讲了很多教科书上没有选入的篇章,到高一、高二时,马先生在课内也教我了。应该说,我从马先生处学到的东西,课外的比课内的更多。在以后的部分里,我会作更详细的叙述。
总之,在初中二年级时,我对学科的爱好已经偏了。一边自己在寻觅,一边在老师的指导下,逐步推开一扇一扇古典文学园林的大门,发现每座园林都各有洞天,独具风格,各有各的花柳扶疏,各有各的曲径通幽,瑰丽灿烂,取撷不尽,仔细研读,够我终此一生投入了。此时我似乎懂了王国维所说的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在学业上,由于爱好的吸引,我已经开始有所追寻了。这个动力比母亲原来那句话的动力要大得多了。
四、爱国篇
我小学三年级到高中一年级这段时间,正值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中国抗日战争的八年中。七七事变后不久,北京就被敌人占领了,成为敌占区,也叫沦陷区。在小学时我不大懂事,常听母亲说“亡国奴”,我还不明白个中滋味。到了中学,我渐渐知道了敌人占领了我的家乡是怎么回事,有些具体的事也让我产生苦恼了。
例如每星期一早晨,学校都有一个“朝会”,就是全体同学聚在大礼堂,听校长或老师训话。每逢朝会,大礼堂的正中,总挂着日本国旗,被我们称作膏药旗的。开会之前要唱日本国歌。这些都让我们感受到压抑和屈辱。最不可忍受的是唱完像出丧曲一样的日本国歌之后,还有几分钟的默祷,内容是强制我们祈祷日本皇军的胜利,和日本天皇的健康。这几乎像让我们向敌人跪拜一样,心里万分地不情愿。可是礼堂里日本老师也在,为了不给学校惹祸,我们不敢有任何表示。有许多同学常常含着委曲的泪水出礼堂。有一次,一位中国老师实在看不过了,找机会偷偷对我们说:“不是让你默祷吗?默祷是不出声音的,谁知道你们在祷念什么……”这句话点醒了我们,从此以后,每逢默祷,我们就祈求中国军队胜利,祈求早日夺回失地,祈求中国人不再俯首做人,早日扬眉吐气。
具体日期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当武汉被日本军占领了的时候,敌人迫使我们排好队,到东单广场去开庆祝会。天上飘着很多个大气球,气球下面挂着一串字:“庆祝武汉陷落!”“庆祝日本皇军的胜利!”这叫什么事?!强占了中国的国土,还让中国人去庆祝!我们这些平日文文静静的女学生,都恨不得用弹弓把气球打下来,可那会产生什么后果?谁又敢那样做呢?以后,凡有地方被攻占了,必逼我们去庆祝,大家真是忍气呑声,敢怒而不敢言。
当时我们师大女附中的师生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日本侵略者,还是有过一些反抗行动的。有些老师给了我们很好的影响,不动声色地向我们灌输爱国主义。譬如几位教音乐的老师,不在课堂上,在底下偷偷教我们唱抗日歌曲。不敢印歌片,只能口传心授,她教一句,我们唱一句,如《松花江上》《保卫黄河》等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叫做《流亡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唱起来真让人热血沸腾,我至今还记得它的全部歌词:“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我们的祖国已整个在动荡,我们已无处流浪,已无处逃亡。哪里是我们的家乡?哪里有我们的爹娘?百万荣华一刻化为灰烬,无限欢笑转眼变成凄凉,哪还有个人幸福?哪还有自己安康?谁让我们流浪?谁让我们逃亡?谁让我们国度沦丧?谁让我们民族灭亡?来来来!来来来!我们休顾自己幸福,我们休顾个人逃亡,我们应当团结一致,跑上战场,誓死抵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争取中华民族的解放!”这首歌是我们当时最爱唱的,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唱了一遍又一遍,但从来不敢高声。尽管如此,祖国在我们心里是神圣的,对侵略者我们有无比的仇恨,爱国主义在我们心里日渐生根发芽。
国文老师也用文学作品向我们暗示,讲完正课之后,给我们讲陆游的诗:“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连素称颓废的李后主词,都成了激励我们的作品:“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老师只讲解原作本身,不讲题外多余的话,可是同学们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明白老师是什么意思了。甚至连辛稼轩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都使我们产生向往和憧憬。老师和同学们的心里,不约而同地都藏着四个字:“抗日救国”。
在那黑暗的苦难的岁月里,广大的北京市民都在隐忍着,受着煎熬,等待着,盼望着。
在和平的岁月里,中学的外文课只有英文一门,可是在抗战的八年中,国立和市立中学的外文,却变成了两门,日文和英文。日文所占的课时还比英文多。初中时,教我们日文的老师是一位中国的女老师,名叫刘孝懿。当时在同学中有一种普遍的心理状态,大家对日文这门课,都很反感,像牛不喝水强按头一样,都不愿意学,都不用功,仿佛谁在日文上用功,谁就成了汉奸一样。那时大家还不懂得学好一门外文,将来是一种工具,对日文这门课像对日本侵略者一样恨。刘老师似乎很能理解我们这种心理状态,上课时她只管讲,同学偷偷在底下看别的书,她也不管,考试也不十分严格,只要说得过去就行。因此,我们对刘老师从来都不当面恶作剧,只是背后戏呼她为“刘小姨”。
后来,换了一个日本男老师,叫篠原利逸。矮矮的个子,戴着一副黑边圆眼镜,鼻下留着一小撮日本胡,脚步声很重,一副武士道的架势。他不太懂中国话,但对我们很严厉,可以说彼此都存在着敌意,有时他故意折腾我们,我们也有意和他对抗。例如上课时,他要我们起立,齐声说:“篠原先生早安!”然后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全班将近五十位同学,只要有一位同学鞠躬不足九十度,全体都要重来。所以每次上课光行礼这一件事,往往就要折腾一刻多钟,同学们都憋了一肚子气,于是就想法收拾他。“篠原先生早安”这句话的日文说法,用中国话音来表达就是:“希诺哈拉森赛,喔哈哟呜!”我们就利用他不懂中国话之便,大家齐声说时,故意说成“唏哩哗啦孙子,唉哟!”(“孙子”是当时北京最普遍的骂人话)他当然听不懂我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听得出来味道不对,愣了一阵,叫我们一个一个地说,当我们每个人单独说时,他听着又都是对的。全班都说完了,大家再一起说时,又成了不对味的。折腾了半天,他找不出毛病在哪里,只好作罢。这可以说是我们的一次胜利。下课之后,我们把这事讲给中国老师听,中国老师也大笑不己,但也为我们担心,叮咛我们说:“你们要小心,他们日本人可讲究打学生的。”
又有一次,我们真的全班挨了打。有一段时间,篠原上课喜欢穿一身白西服。我们发现他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把手撑住讲桌两边,身子往讲桌上一靠,“哇咧哇咧哇”,然后把背往黑板边上一靠,又是“哇咧哇咧哇”,自顾自地讲起来。我们抓住了他这个特点,就商量好办法。派一个同学到教室门口看着,只要他拐到往教室来的这条路上,就发出信号,另一个同学马上从墨盒里把带墨的丝棉拿出来,迅速地往讲桌边上抹一下,往黑板边上抹一下,然后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等。上课之后,果然,他的两个习惯动作来了,结果自然是雪白的西服上,前边一道黑,后边一道黑。我们原希望他下课之后再发现,不幸的是他在课堂上就发现了。这下他怒不可遏了,用半中半日的话狂吼起来:“什么人的干活?说!不说,打板子,通通地!”我们知道他要打通堂了,还是坐在座位上不动。他把一块一尺多长,大约二寸宽的板子摆在讲桌上,怒目环视着全班,似乎在等待有人怕挨打而说出来。可是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这样,大约对视了有五分钟。最后他耐不住了,叫同学们一个挨一个到讲台前去领责。他大概没有想到,这样的一群小女生,竟会那样从容,一个一个走到讲台前,把左手举得平平的,把头转到另一边,每人两下。任凭他打得多重,没有一个人叫,也没有一个人哭,更不用说会有人说出什么。打完了,同学们还是静静的,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气鼓鼓地下课了。全班同学手都肿了,可是我们心里很解恨,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一个小小胜利,我们班没有人服软,没有人出卖同学,看吧!这就是中国人的骨气!中国人是不可战胜的。
后来,篠原似乎把这件事告到校长那儿去了,训育科的老师到我们班谈过一次话,并没有追究和责罚的意思,大致是说:同学的心情可以理解,以后要注意些,不要太出格了,免得给学校惹麻烦。北平到底被日本人统治着。没过多久,换了一位日本女老师,她对我们比较客气,同学们也和她相安无事。
有一次,我步行去上学,走到西长安街中段,南长街口的地方。这里是个十字路口,往北拐是南长街,往南拐是一路电车往前门去的方向。就在这十字路口,有一辆日本军用卡车从东向西开去。日本军用卡车的车头很短,北京人都习惯地叫它“没鼻子卡车”,为了防滑,车轮上还绞着铁链子。车开得很快,我听到路人一阵惊恐的喊声,才发现一个中国人被轧死了。汽车却连停都没有停,照直向西开去,我分明看见车轮的铁链子里绞着人的血肉,血迹印在马路上,渐远渐淡。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血肉模糊的景象,一下子呕吐起来。以后的路,我不知是怎样走到学校的,在这一整天里,这幅悲惨的场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我心中抹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沉重而又疼痛地感到了三个字:“亡国奴”!在日本车轮底下,中国人的命只像一只蚂蚁!
放学回家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脸色都变了,愣了半天,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以后你走在路上,可千万小心,妈只有你一个孩子。”
从此以后,每逢我早晨上学之前,母亲总不忘叮咛一句话:“亚英,路上小心!”即使冬天,我出门时母亲还没起床,她仍不忘叮咛这句话,总从我背后追来一声:“亚英,路上小心!”可见母亲是怎样肚挂肠牵。以至若干年之后,在“**********”中,我被逼着去游行,被逼着上批斗会,甚至被逼得向死神走去,耳边似乎还常响起母亲这句话:“亚英,路上小心!”
就在日本军国主义大肆侵略中国,残酷屠杀中国人民的时候,却并不妨碍两国的老百姓成为真正的朋友。就在抗日战争期间,居然有一个日本小姑娘,和我成了朋友。
每天我上学从东单向西单走,常常遇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日本女学生,也从东向西走,我们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但从来不搭话。我看到她从东单的北面走来,猜想她家大约住在东四,或更北面的北新桥一带。我还注意到她不一直走到西单,而是从南长街往北拐,我估计那里一定有一所日本女中,而且一定比女一中远,因为我考女一中时,并没看见有日本中学。(后来知道在丁字街,是当时全市唯一的一所日本女中。)
后来,渐渐同路久了,就彼此点头微笑一下,算是招呼了。她穿着白制服,肩上有一块像海军一样的蓝披肩,留着日本女学生常见的“妹妹头”。当时中国女生习惯叫它“童花式”的。仔细端详她,还长得挺秀气。再后来,同路有半年多了,我们渐渐打招呼了,见面她用日文说一句:“早上好!”我也礼貌地回她一句:“早上好!”到南长街口分手时,她说一句“再见”,我也同样回她一句。她会一点中国话,我也能说一点日语,我们就常常这样半中半日地交谈着,有时急了,还夹进一两个英文单词来,因此我知道她们也学英文。后来我们互相通了姓名,她告诉我她叫春名美津子。开始,我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样的,我对她却是有戒心的,从来不跟她谈中日打仗的问题。到我高中一年级时,我们相识有三年左右了,几乎可以说是熟朋友了。有一次我试探着问她:“北平好吗?”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一阵说:“东京,我的家乡,当然家乡好,政府让我们迁出来,我们必须服从。”后来我们的交谈日益加深,她向我透露过:“我和父母都不赞成打仗,我们是日本国民,天皇的命令,必须听从。”这些,要算我们谈心谈得最深的话了。
美津子曾邀我到她家去玩,告诉母亲后,我去了。原来她家就住在东单北面一点的米市大街,并不像我猜想的那么远,家里只有父母和她三个人。父亲是做绢人的手工业者。这种绢人,日本人叫“人形”,是日本家庭中很常见的一种摆设,看来他们就是以此为生的。家里并不大,前面是两间铺面房,后边是住的地方。她父母待人很客气,不大干预女儿和朋友谈什么,父亲仍忙他的手工活,母亲常常给我和美津子做一种点心吃,用江米揉成指甲大的小丸子,煮熟后在汤里加点糖,用托盘端给美津子和我各一碗。我道谢后就吃掉。我母亲也有时做些中国的小吃送给他们,他们很讲礼貌,总说“好吃,好吃”,且称谢不已。日本人的礼貌有时让人很吃惊,尽管我是他家女儿的客人,但是每当我告辞时,他们一家三口总是送到门口,深深鞠躬说“再见”。所以到美津子家去作客,我没有压抑感。
一九四五年的夏末,我们正放暑假。有一天学校忽然通知,第二天都到学校去,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事。第二天早上,我在书包里简单带了点文具就赶往学校,进了校门之后,就感到气氛不同于往日,老师们在快步走来走去忙着什么,好像在憋着一股强烈的喜气。同学们看着神情凝重的老师,心里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老师要我们都到大礼堂去,一进礼堂,我们都愣住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礼堂正中挂的不再是日本的膏药旗,竟出现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而且中间还挂着孙中山先生像!我们面面相视,简直不敢相信,是不是日本真的战败了?我们是不是在做梦?大家都被一种将要被证实的巨大欢喜冲激着。有人脸上已经挂着泪水了。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八年了,我们没看到过中国自己的国旗,多么亲切的中国国旗!再也不挂那个屈辱的太阳旗了!我们怎能不喜极而泣呢?正式开会了,校长石砳磊先生郑重宣布:日本军队无条件投降了,中国人民的八年抗战终于取得了胜利。这句话刚出口,礼堂里一片欢呼声,同学们都互相拥抱了起来,脸上是挂着泪的笑容。一会儿,音乐老师在钢琴上奏起了中国国歌,我们齐声唱起了:“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当时我们还没有国共两党的概念,心里只有一个极为简单的想法,这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国歌,八年都没敢大声公然唱的中国国歌,今天,我们能在大礼堂里尽情地唱了。大家都高声地唱着,声音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唱得感情充沛,唱得慷慨激昂,唱得扬眉吐气,同时眼泪却是无论如何都擦不干了。
当校长、老师、同学代表到台上相继发表热烈的庆祝讲话时,我忽然感到背后有人拉我的衣襟。我回头一看,当我和这位同学四目相对时,谁也没说话,可马上明白了要干什么事。我们大约有七八个同学,一齐从礼堂的后门跑出去,向后院的教师宿舍狂奔,我们要去找篠原,去跟他算这八年来的账!要清算八年来他向我们的作威作福。跑到他的屋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我们推门进去,立刻大失所望了。原来,早已是人去屋空,只有一个打碎了的热水瓶在地下躺着。
这天散会之后,我是破例乘电车到东单的,因为我要快一点赶回去。在东单下车之后,加快脚步往米市大街跑,我必须去看看春名美津子。我不恨她,在我心里她不能算敌人,因为她跟我说过,她也热爱家乡,不愿意打仗,希望和平。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在这种时候,我必须去看看她,给她几句安慰或道别的话,我们毕竟作了几年的朋友。她的父母也善意地招待过我。当我喘吁吁地跑到她屋前时,见屋内已经空了,只有摆绢人的几个柜子还立在屋里,我心里一阵黯然。从那以后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再没见过春名美津子,也没有任何消息。但我记着我们之间有过一段天真无邪的美好友谊。如果她还活着,该也是七十五岁以上,接近八十的老妪了,祝愿她子孙绕膝,福寿康宁。
日本军国主义残暴地侵略中国,是不能忘记的,日本人民对我们的真诚友谊,也是不能忘记的。
五、师恩如海
自从黄先生把我介绍给马先生之后,星期天或寒暑假我就常到马先生家去了。(先生名桂馨,字芳吾。在学校中,先生从来用字而不用名。名,我是从先生写师祖父的一篇悼文中看到的。马先生的母亲喊她,也总是喊字的。)马先生家住在离女附中校址不远的千章胡同。一个不太大的院落,整洁,清静。北房三间,中间堂屋是客厅,东西套间是马先生和先生的母亲分别居住,东房两间是马先生的书房,先生给我讲课就在这里。西房两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女佣的居室。女佣姓李,和马先生年龄差不多,马先生称她“李姐”。每次我去,都是先到北屋,见过马先生的母亲,行礼之后,再到东屋,听马先生讲书。
马先生从初中二年级下半年开始教我,课程的内容是按照中国文学史的顺序。本来高中三年的国文教科书也是按照中国文学史的顺序编的,马先生从初二带我,时间比三年更从容了。马先生在课堂上教高一、高二两班,当然熟悉教科书里有什么内容,于是有意选教科书上没有的内容教我,因此我在课外学的内容比课内的要多得多。马先生给我讲的第一课是《诗经》。先给我讲了什么是《诗经》的“六义”,然后选了些具体篇目,大多是十五国风里面的,也有几篇是小雅的。当时我的感受是《诗经》的文字比较古朴,诗作者也很敢讲出自己的心里话,而且当时建立的“采诗官”制度也很好。
第一次使我产生奇异感受和深刻印象的是马先生讲的《楚辞》。她选讲的第一篇就是屈原最主要的代表作《离骚》。马先生无论是单独给我讲,或是在课堂上,讲解都非常细致,总是把句子中需要提出专门讲解的字先讲了,然后再串起一整句来,讲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马先生语言明快,用词准确,让听的人能懂得十分透彻。句中如有典故,则另行讲明出处和含意。《离骚》很长,是分几次讲完的,通篇读完之后,我知道了这篇长诗是屈原自述生平之作,其中既有叙事的部分,也有抒情和言志的部分。文笔不同于《诗经》那样平实,而是有很多比喻,现实叙述与幻想驰骋互相交织辉映,而全篇又以爱国忧国为其贯穿始终的核心。每句后面作为楚语所特有的“兮”字,让我感到十分新鲜。这也是《楚辞》所特有的一种风格吧。后来读多了才知道,兮字有时在句末,有时在句中。在读《离骚》之前,我虽然已经读过一些叙事的长诗了,但都没有《离骚》这样的震撼力,也不如《离骚》的古老和绮丽。加之马先生的讲解也生动感人,她全神贯注地讲,我聚精会神地听,听完讲解之后,使我感到屈原的《离骚》真是震铄古今的鸿篇巨制,在他那个时代,可以说是空前的。反复诵读,神游其中,几乎是一种非常美好的艺术享受。对我来说,好像又找到了一片以前从未发现的新园林。
在《诗经》和《楚辞》之间,马先生还给我讲过些历史的和哲理的散文,也选讲过些《山海经》《淮南子》《穆天子传》等里面的神话故事。她告诉我“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等都是人们经常引用的,应该知道。马先生在讲解中,经常向我提几个问题,看我是不是真懂了,但从来没要求我背诵过。屈原的《离骚》,也许因为太吸引我了,马先生讲完之后,我自己把它全篇都背了。在又一次马先生给我讲课之前,我主动提出来:“先生!我把《离骚》背给您听好吗?”马先生有点惊讶,问:“怎么?你都背了?”看我点了点头,她微笑着说:“好!那就背给我听听吧!”于是我就带着兴奋和紧张的心情开始背,本来在家里背得很熟的,可是站在先生面前,竟慌乱得有几个地方卡了壳。先生并不责怪,提我一句,就又背下去,一直背到结尾“乱曰”的最后两句,“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先生非常高兴地大声说;“很好!这么长的诗,我没想到你都背下来了。本来是应该背的,我是想这个作品,对于一个初中学生来说,未免太艰深了些,所以没要求你背,你自己主动背了,当然很好。这些都是古典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应该背的。”马先生是不轻易当面夸奖学生的,我明白,先生心里高兴了。从这次开始,以后凡是马先生讲了的东西,我就都背了,觉得这样做才能巩固学习效果。日子久了,我渐渐感到背诵也会加深理解。
也许因为我背了《离骚》,先生知道我如此喜欢《楚辞》,接下去竟把《九章》九篇,《九歌》十一篇,一连气都给我讲了。这下,我可大开了眼界。读屈原的这些作品,真让我眩晕地目迷五色。里面竟有那么多美人香草、薜苈女萝、兰芷杜若、辛夷桂旗等的比喻,有罗列纷陈的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里面写了人神之间的恋情,也有女媭等美丽生动的艺术形象。这些诗作给我整体的印象是: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有些地方又婀娜多姿,低徊婉转,让读者透过屈原美丽的文笔,感受到了他缠绵悱恻的忧国心情,和坚毅执着的斗争意志。他那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话,以极强的感染力,深印在千年之后众多读者的心里。
读完了屈原这些作品之后,久久让我回味无穷。我自己命题写了一篇作文《汨罗之波》,交给了马先生,大致内容是说我读了屈原作品的感受,汨罗之波里埋葬了一个忠魂,像屈原这样不惜以身殉国的爱国志土,同时又是骚体文学的伟大创始者,以其人格和光辉灿烂的作品,在中华民族中必然永存不朽。千古之下,人们还向水中抛粽子,以期鱼龙不要伤害他的尸体,南方还有赛龙舟的活动,也是纪念屈原的,可见屈原永远活在人们心里。马先生对我这样主动背、主动写,都非常高兴,从初二到高三,近五年的时间里,马先生一直乐于教我,大概与我这种毕恭毕敬、虔诚不懈、孜孜以求有关吧。
几年中,马先生一直沿着文学史的脉络往下讲。在中国文学史上,文、史、哲是不分的。例如《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既是严谨的史实著作,也是优美传神的散文;再如诸子,里面既有政见、为人处世之道,也有寓言哲理,其中更不乏文词优美的篇章;当然,更为广阔的是美不胜收的文学园地。正如鲁迅先生给自己书斋取的名字,“三味”,其中既有稻菽,也有蔬果,更有不可或缺的调味品。这些丰富的学术著作,使人的心理性格,吸取充分营养,从而得以健康成长。我觉得,从我十三四岁,到我长成一个少女这段时间,从马先生处学得的这些东西,像春风化雨一样,不断默默浸润陶冶着我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塑造着我的性格。正是这些宝贵的文学遗产,奠定了我一生的人生道路和道德取向。而这些巳经铸就的内在内容,绝不是任何蛮横的外力强行“改造”所能改变的。
后来,和马先生渐渐处熟了,我慢慢地敢在先生面前讲出我的是非爱憎等看法了,从而加深了我们师生之间的了解,先生也纠正了我认识上的偏颇。有一次先生给我讲李朝威写的《柳毅》,讲完之后我对先生说:“马先生!这一篇里我最喜欢钱塘君这个人物的性格。”先生有点奇怪,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柳毅而喜欢钱塘君呢?”我说:“书生柳毅见义勇为,施恩不望报,又不畏强暴,能据理力争,使对方折服,当然很好,然而钱塘君嫉恶如仇,豪爽直率,知错认错,听了柳毅一番义正词严的话之后,马上避席而谢,这种毫不掩饰的性格,不也难能可贵,十分可爱吗?”马先生想了想说:“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看人要看他各个侧面,不能过份侧重他某一个侧面。你没注意到钱塘君惩罚小龙回来之后,洞庭君问他:‘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哉?’曰:‘食之矣。’你不觉得从这段对话中,看出钱塘君这个人物太残暴了吗?无怪天帝要把它锁在龙宫深处,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生的最后一句话,像一锤重音,久久留在了我的心里。在以后的若干年,我一直铭记在心,应该爱护生民,敬畏生命,任何屠炭生灵的行为,都是罪愆,会使得人神共愤,应遭天谴的。
我不但从马先生讲课中学到很多道理,就是在生活细节中,我也学到了很多该学的东西。在马先生院里的南墙根,有一棵枣树,每到中秋节前后,枣子就成熟了,马先生往往让我和李姐手执竹竿打枣,她自己在地上拾。有一次,枣子结得很多,一会儿就拾了一大盆。马先生说:“亚英!你尝几个,看甜不甜。”我说:“不,老师先尝,您不是教我‘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吗?”先生笑了笑,抱起一盆枣,边往北屋走,边高声说:“我娘!我娘!您尝尝今年的枣,您不先尝,谁都不肯吃。”从马先生的行动中,我看到了应该怎样孝敬和尊重老人。其实在我开始到马先生家去的时候,母亲就叮嘱过我:“到老师家,要注意礼节,别让老师认为咱们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家教。”所以到马先生家,我一直谨言慎行,每次去都先到北屋给师祖母行过礼,才随马先生到东屋听讲。每逢李姐到东屋来拿东西,我总站起来。因为我觉得,李姐虽是女佣,但毕竟是老师家的人,且年龄与马先生相仿,严格讲也算我的长辈,按礼节我是理应如此的。每逢我站起来,少顷,马先生总是轻轻说:“你坐下。”从先生的微笑中我能察觉,她并不认为我这个举动是多余的。我从先生处,常能学到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有时候,马先生在授课之余,给我的一些教诲,也影响了我此后的若干年,甚至大半生。例如,当先生对我谈到读译作时,她说:“我不赞成你太早地读大部头的翻译著作。首先,译笔好的很少,不要让那种欧化长句,影响了你自己的文笔;其次,就是像英国、法国这些出名著的国家,他们才有几百年历史?怎么能和我们五千年灿烂文化相比?咱们中国古典文学中,可学的东西太多了,你要趁着年轻,记忆力好,把国学打下扎扎实实的根底,你一生都会受益不浅。至于世界文学,你当然也该有所了解,但那些,以后再读也不迟。”我确实是按照马先生的话做的,许多世界名著,我都是到了大学国文系之后,学世界文学史时才读的。
另外一次,那时我大约已到高中了,闲谈中涉及我的事业前途,该走什么道路时,马先生很缓慢地、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认为,以你的素质,走学术道路,作一名学者,埋头研究点什么学问,对你是适宜的;不然就走教学道路,作一名好的教师,也好。总之,千万不要从政,甚至不要挨近政治,从中国历史上看,政治往往是不干净的。你不可能适应其中的弯转周折,还是老老实实作学问好。”这个话确实影响了我很多年。我大一大二的两年是临近解放的两年,同学中既有地下党员和党的外围组织,也有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但这两种同学都不找我,我也不接触他们,下了课就钻图书馆。大学毕业被挑到中央党校语文教研室工作后,我每年的鉴定上都有一条缺点,曰“非政治倾向”,但我始终没拿它当回事,再以后,也被批过“白专”,但我仍固执地认为:党不是要我们“为人民服务”吗?为人民服务可要有真本事啊,我“专”有什么不好?专还要分什么白、红?一直到“****”前,历次政治运动我都是旁观者,“****”整到我头上了,我不问政治,政治问我了,我从此才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初中三年级时,马先生发现我在读陈冠同著的文学史,就告诉我,最好找刘大杰著的《中国文学发展史》来读,不但材料翔实,文采也好。同时,还送了我一本谢无量著的《中国妇女文学史》。
我从马先生处除了学到学识、做人、如何选择事业前途之外,书法,也是马先生造就我的。当先生刚接纳我作学生时,从黄先生手里看到我抄来读的诗词,马先生就说:“你的字接近赵体,以后就练赵孟頫的字吧!”还叮咛我不要性急,不可把字练杂了,就专练赵孟頫一家,等有了一定功底,再取各家之长也不迟,万不可一开始就练成个四不像。马先生还送给我两本赵字帖,一本楷书、一本行书。初中我一直练楷书,到高一才开始练行书,我还记得行书帖的内容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练毛笔字这件事我毕业后若干年都没有停辍,1960年,下放到四川一个小县城后,因为字好看而小有名气。“****”中的1968年,各个群众组织纷纷在打派仗,都拉我去给他们抄大字报,说:“你的字人家爱看,看的人多。”以致很多大字报尽管内容针锋相对,字迹却是同一个人的,贴满了那个小县城的城关四条街,这几乎成了那个小县城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到了高一高二,我成了马先生课堂上正式的学生了。原先就听说过马先生非常严厉,真正听她的课了,才知果然如此,师姐们言之不虚。第一次上课,马先生就给我们立了几条规矩:第一,老师讲课时,同学们绝对不许在课堂上讲话。她又强调了一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她以往教过的班历来如此;第二,不许在课堂上刮铅笔。当时我们听课作笔记,大多用铅笔,而且必须把笔削尖,只有这样才能把字写小。往往用一会儿铅笔就不尖了,必须用刀子把它刮尖。而这个动作是要出声音的,如果几个人同时刮,声音就不小,若相继刮,则此起彼伏,声音不断,马先生不允许这种声音扰乱她讲课;第三,作业和作文,必须按时交,没有特殊原因,不准带回家去作;第四,在课堂上,需要写字时,可以伏案,不写字只听讲时,必须把手放到背后去。马先生说,所以要这样做,因为高中同学身体正在发育,手放到背后,身体倚在椅背上,自然会昂首挺胸,不致弯腰驼背;另一个好处是,两手在背后,有助于专心听讲,不致去做别的动作。当时听了,虽然大家都笑起来,但是心里明白,这是必须做到的,不是说着玩的,我们从高班同学那里,早听说过了。
马先生立的规矩,绝大多数同学都遵守得很好。但一班有五十人左右,有人总免不了有大意的时候,偶遇有同学小声交头接耳,马先生也不严厉指责,而是停止讲课,注视着说话的同学。这样一来,大家都会回头看看那位同学,会把她弄得很窘。这样几次,同学们就都不敢说话了。
还有一次,班上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看到了马先生确实是“军令严明”。那天放学之后是我值日,我先把课堂内打扫干净了,然后去扫教室外的楼道。当这些都做完之后,我回教室拿书包准备回家时,忽然发现一位姓陈的同学,还坐在最后一排,伏案写着什么。我很奇怪地问她:“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她抬起头来,只对我说了三个字:“马先生……”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没敢再往下问就急急忙忙回家了,因为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第二天我问马先生:“昨天陈某某怎么了?”我把昨天的情况和马先生一说,马先生笑了说:“她没按时交作业,我让她不做完不许回家,我在教员休息室等着呢。”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某某某、某某某不交也还罢了,她不交,那怎么成?”从这句话我明白了,马先生对自己比较喜欢的学生,是要求得更严格的。我暗暗警告自己,学习上一定要认真,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然,马先生会伤心的。
马先生在堂上讲课,也像个别教我时一样,字、句、段讲得十分清楚,然后讲全文中该注意的是哪些地方。马先生讲课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任何一篇古文,经她一讲解,都有声有色,十分吸引人。听马先生的课,几乎不希望下课的钟声响,而希望多听一会儿。有时从布告栏里看到马先生请病假的条子,同学们会很失望,觉得今天缺了点什么。我想,有这个感觉的,班上绝不止我一个人。
马先生教我们读书一定要仔细、认真,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例如讲到李斯的《谏逐客书》,其中有几句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马先生问我们:“大家说说,‘裹足不入秦'是什么意思。”同学们都回答是把脚裹起来,不到秦国去。马先生说:“按字面看,是这样解释,但不尽然,同学们要知道,古代男子有一个习惯,在将要出门上路,待发之前,总要裹足,就像现在的兵士打绑腿一样,目的是便于走路。这里的意思是说,裹足待发而不入秦,这就比单纯不去秦国厉害多了。也就是说天下士人到别国去,为别国所用,偏偏不到秦国去,不为秦国所用。那么,作者李斯为什么不把‘待发'两个字写出来呢?因为那代人都明白‘裹足'这个习惯,因之他没有必要点出来。事隔千年,我们没有这个习惯了,所以必须提出来讲解清楚。懂得了这一层意思,底下的‘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才有着落。”马先生讲课就是这样细致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都不放过,使听课的人很不容易忘记。
另一个例子就是讲韦庄的《秦妇吟》时,诗中有两句:“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马先生问我们:“你们看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有同学答是烧死的,有同学答是吊死的。马先生说:“认为这个女子是吊死的同学是细心的。这两句诗,仔细读来,不但写出了失火的前后过程,而且还写出了火中这个女子的心态。凡失火时,必先起滚滚浓烟,然后火势大了,火焰才会跳跃翻卷,四处蔓延。这个女子在浓烟将起时,求生的欲望还很强,大声喊叫,希望有人救她;到火焰从四围烧上来的时候,她绝望了,知道非死不可了。她衡量了一下,与其被火活活烧死,不如吊死来得好过些,所以她采取了悬梁。等火烧过来的时候,烧成灰的只是她悬挂着的尸体了。”我们仔细品味原文,果然像马先生讲的这样。马先生就是这样循循善诱,引导着我们如何更细心地读书。马先生还告诉过我们,尤其是读诗词,要咂摸着滋味读,如果只大略看过去,会有许多味道没品出来,如身入宝山,空手而回。
马先生不只是要求同学们严格,她自己也确实以身作则,给我们批改的作业或作文,都按时发还,从没有拖过时间。尤其她批改的作文,像她讲课一样仔细,一丝不苟。错误的地方都加以改正,自不待言,先生认为写得好的地方,句旁加点,句后加圈,少者一个圈,多者三个圈。批语也不止一处有,作文本顶上有“眉批”,全文最后有“尾批”,都批得很着力。先生当时教三个班,每班都约有五十人,每两周作文一次。先生工作量之大,是可以想见的,而先生从来一丝不苟,高质量而守时地发还到我们手里。老师如此,我们自然也不敢马虎,两年在马先生的课堂上,我们受到了严格的训练。
马先生每次发作文时,总要占一节课的时间,来讲解全班同学作文中的不足之处,只讲问题,并不点名。从标点符号到错别字,然后是用词不当,或审题命意的不妥等等,凡所有问题,无不讲到。这样,不但使作者本人明白错在哪里,也使全班同学受益。马先生为了鼓励同学们的上进心,在发作文时,前十名总是按照顺序排的,最好的放在最前面。我很荣幸,往往是第一个被叫起来去拿作文。每当此时,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我总是又羞涩又高兴地、面红耳赤地走到讲台前,把作文领回来,甚至不敢抬头看马先生一眼。马先生从不在课堂上读她认为写得好的作文,而是发完之后再收回去,然后贴到全校同学都看得到的成绩栏里。女附中从前院通往后院,有一条很长的过道,左面是布告栏,右面是成绩栏。我和其他班同学的好作文,常被公布在这里,以致有的同学常开玩笑说:“孙亚英是马先生的高跟儿(当时同学习惯用语,即高足之意)。”
有一次,马先生出了个《寄天涯故人》的题目,让我们作文。我选写的内容,是寄信给一位因抗拒家庭包办婚姻,被逼辍学成婚,为坚持继续求学而毅然出走的姑娘。当时正巧我们刚刚读过几篇骈体文,王勃的《滕王阁序》和李华的《吊古战场文》,那朗朗上口的铿锵韵律,还在我们少女敏感的心头跳跃,于是,几组对仗排比的句子,很自然地就出现在我笔下了。例如:“只为了不愿在华堂红烛下,俯首作家庭的俘虏,而毁弃了美丽的憧憬,于深夜时,伴着星光月色,毅然挣脱羁绊。宁为碧海青天间遨游的海鸥,不作金笼翠架上被系的鹦鹉……”马先生在这一段文字旁,默加了密圈,顶上的眉批是:“摇曳多姿,顾盼自喜。”中间我还写了叮咛故人的一些话:“千般小心,须防一时失闪;万种谨慎,着意瞬间疏忽。”结尾处我是这样写的:“飞絮飘花,徜徉东风时,丁香影下遗失了故人微蹙的眉黛,如今,金风瑟瑟、红叶萧萧时,故人的芳踪,依旧迢遥。”这里,马先生的眉批是“无限深情”。篇后的尾批也是很长的,可惜我不记得了。这篇作文不但在成绩栏里张贴了,马先生还建议我投到报上去。我胆怯地投给了《新生报》,很意外,真的刊发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发表作品,那年我大约十六七岁。
高中二年级时,女附中全校举行过一次作文比赛,马先生推荐我参加,高中的作文题是《读书与做人》,结果我获得了全校第一名。得了校长奖的一个铜制方形大墨盒,盒右方的一行小字是:“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师大女附中作文比赛第一名奖”,左下方的一行小字是:“校长石砳磊”。墨盒中间有四个双钩笔法的大字,是“剑胆琴心”。
现在我已经七十七岁了,再翻看高中时的作文,连我自己都实在不喜欢那种纤丽排比、刻意雕琢而又内容空泛的文风。记得在高三时,马先生曾对我说过:“你的文章有一种灵秀气,但总的来说,花团锦簇的成分太多。希望你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逐渐走向社会人生派。”如今,马先生早已仙逝多年,若先生还在,不知她对我将如何评价?又将何以教我?
让我回来接着叙述马先生的教学。
马先生教课虽然严肃,但也不是总板着面孔的。有时夏季天气很热时,同学们容易犯困,马先生就常常利用讲正课之余的一点剩余时间,给我们讲一些文人小故事,同学们非常感兴趣。虽然这些不是课本上的内容,考试时也不会考,但同学们听得兴趣盎然,至今六十年左右了,仍记忆犹新。
马先生似乎很喜欢苏轼,讲的故事中,关于他的居多。例如有一次她讲,苏氏三父子加上苏小妹,以“冷”“香”两个字,每人写两句诗,这些都各见性情。在这里马先生也提到,正史并没有苏小妹这个人,她是个传说中的人物,后世的章回小说和京剧中还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因此就不妨姑妄存之。这四个人的诗句分别是:老泉的为“水自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东坡的为“拂石坐来衣带冷,踏花归去马蹄香”;子由的“冷”字句已散佚不可知,“香”字句为“梅花弹遍指头香”;以苏小妹的最为纤巧华丽,曰:“叫日杜鹃喉舌冷,宿花蝴蝶梦魂香。”女儿特点毕露。四个人的诗句颇为传神。
马先生还讲过东坡和他的僧人朋友佛印,以佛家语对对联,联曰:“三过其门老、病、死;一弹指头去、来、今。”颇富哲理,又对仗工稳。
马先生还讲过一个东坡才思非常敏捷的故事。一次,东坡到友人家里作客。才到那里,仆人就赶来请他马上回去,说家里有急事。主人也是个文人,就用三种果名、一种药名来挽留他,说:“幸早里(杏、枣、李),且从容(苁蓉为一味中药)。”东坡也脱口而出地同样以三果一药回答了主人,说:“奈这事(柰,苹果之属,蔗、柿),须当归(当归为中药名)。”东坡的才思敏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马先生也有时讲些带文学性的谜语让我们猜。例如谜面“张翼德查户口”打唐诗一句,谜底为“飞入寻常百姓家”。谜面“不是霸王,是霸王的兵”,打一装饰物的原料,有同学猜是项链,马先生说:“有一点道理,霸王的兵当然是项羽练的,但‘不是霸王句就没有着落了。”原来谜底是“翡翠”二字,紧扣谜面两句。还有一次,马先生讲了个最难的谜语,全班同学谁也没猜着。谜面是“山在虚无缥缈间”,打一字,有同学猜是“嵩”字,马先生说:“不对,要在‘虚无缥缈'四字上下功夫。”同学们实在猜不出了,最后,马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个“四”字,我们还是不明白,马先生说:“大家看看‘四'字的框框里,空白的地方是个什么字?”至此,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框框里的空白处恰好是个“山”字,紧扣谜面“虚无缥缈”四字。这些虽都是些雕虫小技,可也颇锻炼人的思考能力,而且文学意味很足,所以至今记得。
有一次马先生似乎兴致很高,讲完课给我们做了个文字游戏,把下面一组文字以顺时针方向写成了一个圆圈:“赏花归去马如飞酒力微醒时已暮”,既是个圆圈,又没有标点,先生要我们把它读成一首七绝。我们傻了,怎么也读不出来。马先生笑了说:“每句退几个字就读出来了。”原来是这样的:“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马先生由此说开去,还讲到了中国所特有的回文诗,正着念也成诗,倒着念也成诗,而且都有诗意。先生说,只有中国的文字,才能这样极为精巧,又极具艺术性地运用,除中国之外,任何一国文字都做不到。我们中国人应该为祖先为我们创造了如此优秀的文字而自豪。同学们听了都非常振奋。
到高中三年级时,马先生在课内不再教我们了,换了一位徐先生给我们上课,但马先生课外仍教我。这时,马先生换了一种教法,不再逐字逐句讲解那么多了,很多都是先生列出书目,让我自己看。如明人小品、四大才子书,《儒林外史》《镜花缘》《聊斋志异》,笔记小说《剪灯新话》《石点头》等,我读了之后,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先生,定时给先生交读书心得。先生也重点给我讲了些东西,如写有《两当轩集》的黄仲则。马先生说,许多文学史中不收入他,即使有的本子收入了,也只是寥寥数语。先生说此人是个该受到重视的作家,他年轻夭折,但留下了很多精彩的诗作,写山的作品很有李白的意韵,而抒情的诗作,有的几乎可以说直追李商隐。黄仲则的“事有难言天似海,魂应尽化月如烟”的诗句,高中时已通过马先生的教诲,深印在了我的心里。此外,马先生还给我讲了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侧帽词》,他的几首悼念亡妻的词,深深地感动了我。
马先生在课外教我,足足有四年半时间,尽心尽意,一直送我到高中毕业,从没收过我任何一点点报酬。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师恩,是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我一生中,无论在专业队伍里任语文教学工作时,在科研单位任编辑时,或下放到基层,写我不熟悉的工作总结、商业单位的工作报告,甚至越俎代庖写领导的发言稿时,都没有难住我,而令领导满意地胜任下来,这不能不说是马先生给我打下的坚实基础。在很多次工作后,我都以感戴的心情思念着马先生。马先生在做人上也影响了我。往往在政治运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看一个人的为人是看得最清楚的。当“****”中我遭到泰山压顶般的政治冤枉时,曾有人向我诱供:“你揭发别人可以减轻你的罪责,现在要看你的立功表现了。”这时,我想起了马先生,她教我君子慎独,暗室不欺心。我拿定主意,没有说过任何人的一句不实之词,宁可自己背负莫须有的罪名,硬着头皮顶着。几十年我坦荡而问心无愧。这个道德基准,是马先生给我的。马先生对工作的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也影响着我。我从四川那个小县城调走时,单位同志给我作鉴定,一位领导说:“什么工作交给孙亚英,放心。”回归专业队伍后任编辑,今年我退休已经十八年了,我当年的同事和给我撰稿者,至今仍认为我是个认真负责、不徇私情的编辑。很多当年曾给我投稿的学者,明知如今我无权再给他们发稿了,却仍和我保持着朋友关系。有一次我去某地开会,在报到处遇到一个人,他看我签名时竟说:“哦!你就是孙亚英呀!你退了我的稿子。”我听后吓了一跳,心想这一下可遇见冤家对头了。岂知他后来的话却让我大出意外。他说:“你的退稿信竟写了四大张。对我以后的改稿、写作帮助很大。我还从没有遇见像你这样的编辑。”原来他还是当地一位宣传部门的领导干部。这种对待工作、与人相处以真心换真心的精神,是马先生铸就在我身上的。马先生奠定了我一生的人生道路、事业道路,马先生的师恩,我终此一生都报答不完。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说子女对母亲的,马先生虽不是我的母亲,但这两句诗用来形容我对马先生,应该说一点也不过分。
真个是师恩如海!
六、尾声
师大女附中毕业后,我被免考保送入北师大国文系。那时的北京师范大学是全部公费,学费、杂费、食宿费一概不交,只要能考进去,用我们当时同学的话说,就是白吃白住白念书。平心而论,当时的政府对教育事业,育人的百年大计,培养师资,还是十分重视的。我就是凭着这一点,沾了当时制度的光,才得以读完大学。
大学毕业时是1951年,已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组织分配我到中央党校(当时叫马列学院)语文教研室工作。
上述这些就是我怎样读完中学和大学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