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埃斯特本·米兰达恢复了知觉醒过来时,他简陋的草棚前的那一堆篝火,早已烧成了一堆灰烬,晨光已经洒满了大地。他此时只觉得虚弱、眩晕和头痛。他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里,竟摸到头上有一块块的被血凝结起来的头发,而且,他竟在头上发现了一条很长的伤口。这伤口使他又害怕又恶心,所以,他又晕了过去。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周围,自己这是在哪儿呢?头上的伤口似乎使他失去了部分记忆,尤其是近期的事,他竟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却能回忆起一些较遥远的往事。
后来,他坐了起来,看到自己竟****着身体,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他捡起一条从自己衣服上割断的缠腰布,然后向周围扫视了一遍。他的眼光迟钝、呆滞,而且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武器,走过去捡起来,并且审视着它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又坐在地上,把手放在这些武器上,不住地摸索着,看着它们,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他对那刀、那矛、那弓、那箭反复地一遍一遍地审视着,察看着。仿佛要从这些东西上,回忆起点什么。
接着,他翻身跪了起来,望着丛林景色,露出一脸诧异和莫名其妙的神情。这时正有一只兔子窜出来,像是受了惊,飞快地向前跑去。他看了,赶忙抓起身前的弓,张弓搭箭,可是还没等他的箭射出去,那兔子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看着眼前的事,一脸的迷惑不解。他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武器,不明白自己拿起来使用时,为什么这么熟练。最后,他站了起来,拿起他所有的武器,向丛林深处走去。
在一百米以外,一只狮子在吃着一头动物的尸体。狮子见有人来,就把尸体拖到灌木丛中去了。那灌木丛就在一条宽阔的象径旁边。当埃斯特本·米兰达沿着象径走近狮子时,狮子开始不断地咆哮,米兰达不由得站住了,注意地看着、听着。这时,他仍在迷惑。但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在附近找到一株有着下垂树枝的大树,他像一头猎豹一样,一蹿就跳到了树枝上。他在这里蹲了一小会儿,看着狮子在那里饱餐,狮子吃的到底是什么动物,已经看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他从树上跳下来,朝与狮子相反方向的丛林中走去。这条路似乎就是他来时的路。他身上****着,但他糊涂得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裸体的。他的宝石也丢了,妩娃也离开他走了。现在,如果他看见一颗宝石,恐怕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并不想妩娃,现在他脑子里也根本不记得身边曾有过妩娃这么个人。
尽管如此,他的肌体反应还是很灵敏的,虽然不一定是有意识的。他还懂得一听到狮子的吼叫声就立刻跳到树上去。而且也知道躲开狮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但他并不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什么。他一听到林中有某种野兽的声音,他就会把手伸向身边的一种武器,这好像是一种受自然法则支配着的行动。
可怜的妩娃终于丧生在丛林里了,而埃斯特本·米兰达却没有因为他的罪行而受到惩罚。因为现在他根本没有犯罪意识,甚至连生存意识也没有了,是妩娃使他丧失了客观意识。现在他的脑子仅仅变成了一个记忆的仓库,当正确的力量影响他的运动神经时,他也会做出正确的事;但是如果有一个突发事件超出了他的生活经验时,他就变得无所适从了。总之,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判断,就像一个死人在步行穿过丛林一样。有时,他又像一个无知的孩子,用西班牙语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有时他又能用英语背诵莎士比亚戏剧里的某一段话。
要是妩娃现在还能看见他的样子,纵然妩娃是个食人种族的小姑娘,也会后悔把他弄成这样一种完全丧失意识的状态,当然妩娃不可能再看见他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躯体在漫无目的地穿过丛林。他吃、杀生,完全凭着他直觉的需要,他睡觉也和别人一样。如果我们从远处观察他,就会看到他慢慢消失到枝叶茂密的丛林里去了。
珍萨拉公主最终还是没能买到赞茨罗哈格的那个奴隶,因为她的父亲不允许。她生气地走出了国王的屋子,刚走到外屋,还没走出国王的视线,她就回头向她父亲做了个鬼脸,她身后的两个侍女和几个武士,都忍不住笑了。
她低声恨恨地说着:“我要办到的事,非办到不可!我不但要买了这个奴隶,还一定要把他杀死!”
武士和侍女听了,都暗暗点头,他们是深知公主的脾气的。
等公主出去之后,爱克莫尔哈格国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泰山说:“把他带到他的住处去,但是,要跟管理他的长官说清楚,就说是我下的命令,不能让这个奴隶做太累的苦工,也不许伤害他。”
于是武士们领命把泰山带出去了,国王也从另一个门出去了,他的六个朝臣俯身鞠躬,直到国王走远了,他们才直起身子来。其中一个大臣很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向左右看了看,又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露出十分放心的样子,又把头伸到门外,看了看隔壁的情况,接着转过身来,嘻嘻哈哈地对同伴说:“这个老笨蛋终于走了。”他讲这话时的神情,一反他刚才卑躬屈膝的态度,但他讲这话的声音是很低的,因为即使他们密纽尼安人也懂得“隔墙有耳”,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即使对你房间的石头,也千万不可相信它们的忠诚。”
另一个大臣说:“你们都看见了,就这么一个行尸走肉,在我们这里也敢这样自命不凡!”
第三个插进来说:“他自信他不但比谁都聪明,而且认为自己超过了全人类的智慧。有时候,我真觉得不能忍受呢!”
那个叫戈弗罗索的人说:“话虽这样说,到底你还是愿意忍受的,吉法斯托!你是凡尔多皮斯马库斯武士的领袖,手握重权,又有丰厚的收入,你决不会愿意放弃这些的。”
采石场的头头陶尔达力说:“对!我同意戈弗罗索的看法,你宁可舍命,也不会舍弃权力和富贵的。”
管建筑的长官马卡哈格说:“话说回来,这个爱克莫尔哈格真是个厚脸皮的东西,他的主意,对赞茨罗哈格的计划,一点帮助也没有,却硬要说赞茨罗哈格的成功,全归了他,却把不对的地方都推到赞茨罗哈格身上。这不是明摆着功劳都是自己的,过错都是别人的吗?作为一个国王,真不顾脸面。”
管农业的首长茨罗瓦尔多说:“凡尔多皮斯马库斯国王的光荣,若不靠他自吹自擂,打哪儿来呀?他虽然聘任咱们六个人为重臣,做他的顾问,咱们各有各的专职,也各有各的专门知识,可他什么时候听过咱们的建议?有时,我们给他的忠心劝告,他反而疑心其中有什么阴谋。说良心话,上边有这么个碍手碍脚的昏君,咱们能给本城的居民,带来什么好处?谁知道全国老百姓会怎么看咱们?说不定,他们还以为咱们是一群吃白饭的呢!”
戈弗罗索咬牙发狠地说:“市民到底怎么看咱们,谁也说不清楚,也许他们认为我们被聘用,完全不是由于才能,我们不过是一群饭桶罢了。但是严格说起来,百姓们有这种看法,也不能说他们太过分,国王不会用人之长,咱们不是也存在用非所学的问题吗?举个例子来说吧,譬如我,我原先管理着一万名奴隶,让他们耕种田地,兼管养羊,供给半个城市的粮食和羊只。现在他不用我之所长,却叫我做宫廷里的总管,说老实话,我真感到不能胜任呢。再譬如茨罗瓦尔多,他对于管理农业,可以说是门外汉,甚至连各种农作物都不能辨认,却非让他掌管农业不可。再如马卡哈格,他本来是管理凿石的奴隶,已经很有经验了,然而偏让他当建筑部长。再有就是陶尔达力,他本来很懂建筑,可以称得起建筑家的,却偏聘他当奴隶部长。只有吉法斯托和凡斯塔格你们两位,所担当的职务,还算和你们的专长是适合的。凡斯塔格任王宫部长,能够做到让国王的起居舒服。至于吉法斯托,他确实是一位大军事家,行伍出身,当了武士领袖之后,倒真是能大展雄才了。”
吉法斯托听他如此称赞自己,连忙鞠躬致谢。戈夫罗索又说:“假如我们这边没有吉法斯托,打仗的那天,特劳汉纳达尔马库斯还不定从我们这里掳去多少人呢!”
这时,吉法斯托插话说:“我早就跟国王说过,偷袭特劳汉纳达尔马库斯城,一定不会成功,我们必须得改变作战计划。而且,看到情况对我军不利,应该及早撤退,但这些话他都不听。要不是我当机立断,率领武士离他而去,自主指挥,主动撤退,说不定会惨败到全军覆没呢!”
陶尔达力也随声附和说:“把军队带好,对一个国家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现在,军队里的人没有不崇拜你的。他们都希望有一位国王,能像你这样指挥他们作战。”
马卡哈格半开玩笑地说:“假如你真当了国王,你一定也准许他们放开来喝酒,像从前一样吧?”
戈弗罗索说:“我们当然拥护让我们喝酒的国王。凡斯塔格,你的意见怎么样?”
王室长官凡斯塔格自国王走了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现在他摇摇头说:“在这里公然讨论叛国的事,你们也太不明智了吧。”
刚才说话的三个人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戈弗罗索以质问的口气说:“凡斯塔格,你这话从何说起?谁在这里谈论叛国了?”
凡斯塔格说:“你们刚才说得够多了,如果把这些话都记录下来,你们说是什么性质?”他说这话时,故意提高了声音,好像希望外边的人听见一样。他见那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就又继续说:“爱克莫尔哈格国王待我们不薄,他给了我们富贵,现在,我们这些人也该算手握重权了。应该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国王,咱们这些人,怎么能在他背后,这样非议他呢?”
其他的人感到事态严重了,都开始不安起来,戈弗罗索想努力改变气氛,故作轻松地说:“我的好凡斯塔格,你听错了我们的笑话,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们是有意逗你发急的吗?”
凡斯塔格说:“不,我不认为你们是在说玩笑话。好在咱们的国王很能欣赏笑话,我去对他把你们刚才的话复述一遍,看他是不是觉得可笑!”
戈弗罗索听了这话才着急起来,连忙说:“凡斯塔格!我求求你了,千万别去告诉国王,我相信他是不会欣赏的。我们几个平素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间无话不谈,说说笑话,这难道不是常有的事吗?啊!我想起来了,你从前有一次曾经说过,我手下有一个奴隶,你非常喜欢,那我就把他送给你,好不好?”
凡斯塔格说:“你老兄的记性怎么这样不好?我称赞过的你的奴隶,决不止这一个,恐怕有过一百个呢!”
戈弗罗索赶快说:“凡斯塔格!你要一百个,就给你一百个,你跟我去挑选吧,这小小礼物,蒙我的朋友笑纳,我真感到不胜荣幸呢。”
凡斯塔格用眼睛扫了另外四个朝臣一下,他们都噤若寒蝉地听着,这时,茨罗瓦尔多像忽然明白过来了似的,也赶紧说:“如果你凡斯塔格看得起我的话,我也心甘情愿地送你一百个奴隶,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凡斯塔格说:“既然你这么自愿地送给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咱把话说在前边,我可要穿白制服的奴隶。”
茨罗瓦尔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可以。”
陶尔达力说:“相形之下,我不能比他们吝啬,我也愿意送你一百个奴隶。”
建筑部长马卡哈格说:“也算上我一个,我也送你一百个。”
凡斯塔格踌躇满志地说:“既然你们都愿意送给我,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不过,请快一点送过来,希望在日落之前,把奴隶送到武士走廊我的办公处去,交给我的奴隶领袖。”他说着,笑嘻嘻地搓了一下手掌,又很快地把眼光转到军事首长吉法斯托身上。
吉法斯托也觉察到了这种带有威胁性的目光,但他却板着面孔,极为严肃地说:“我对于高贵的凡斯塔格,不送奴隶,却有更好的友好表示。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给我的武士们下命令,叫他们不要用武器伤害你,可是,至于我自己,假若真到了不能控制的时候,我可不能担保绝对不动武。”
吉法斯托说着,用傲慢的眼光迅速地扫了凡斯塔格一下,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由这六个朝臣组成的国家委员会中,戈弗罗索和吉法斯托是最敢说话的,他们虽然在国王面前总是阿谀奉承,但他俩手里的权力也最大。他们表面上必须装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但是叛变王室的念头却是蓄谋已久了。而国王又庸于政务,惹得全国上下怨声载道,实际上,国王已经不啻为人民公敌了。
陶尔达力和马卡哈格,还有茨罗瓦尔多,因为表面上一贯装得顺从,所以官都当到了部长,他们和吉法斯托、戈弗罗索不一样,这后两个人确实以自己的成就,证明自己堪负重任,但是有一点,他们与爱克莫尔哈格国王手下的臣子一样,那就是他们也同样自私自利,已经变得腐败起来。吉法斯托早就看透了身边这几位同僚,他知道他们是可以被收买的。吉法斯托平日里,一心一意地训练他的武士们,对百姓也比较爱护,是有成就的一位大臣。平日他的抱负就是使凡尔多皮斯马库斯能产生一个真正英明的国王,也就是实现改朝换代,现在看来,他认为这个机会已经成熟了。
至于凡斯塔格,一味地自私自利,连表面上的羞耻都不顾,他只懂得唯利是图,脑子里根本没有忠于职守这个念头。
这时,吉法斯托对戈弗罗索说:“据我看,凡尔多皮斯马库斯城的命运,已经到了最后的决定关头了。”边说着,他俩边走出国王的御室,在武士走廊里,两人缓缓并肩而行。
总理大臣戈弗罗索说:“你这是从何说起?怎么见得这是最后的决定关头了呢?”
吉法斯托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只看凡斯塔格那股无耻劲,他心里从来不为国王和百姓着想,他的眼睛只盯着奴隶和黄金。为了得到这两样东西,他是不惜出卖一切的。他在大臣里,可以说是个集缺点之大成的人,他也从来不讲交情,甚至和茨罗瓦尔多也绝了交,原先,他和茨罗瓦尔多可是老朋友啊!”
戈弗罗索陷入沉思地说:“咱们这些人,怎么也会和他们同流合污了呢?以致到现在,连我们自己也不能自拔了,这可怪不得别人,只能怪我们自己不对呀!我对国家的事,也思考过很久了,想出了几种改革的办法,只是拿不定主意,不知哪一种办法更好些。”
吉法斯托说:“戈弗罗索,如果有人问我国家落后原因之所在,我一定会告诉他,我认为凡尔多皮斯马库斯之所以不再向前发展,其原因就在于举国上下都满足于现状,人民都很富裕,于是游手好闲,人们整天都处于懒散之中,只知道变着法地娱乐,谁还会想着进取,想着工作?由于物质丰富,使人们感到满足了,原先奢侈的、难于得到的东西,现在都司空见惯。贪求是没有止境的,于是铺张浪费就没有休止,这种风气成了国家致命的弱点,王室和大臣,更加十倍百倍的奢侈,你说,这样下去,越来越重的苛捐杂税,能不加到老百姓身上去吗?”
戈弗罗索反问他说:“你说的固然有道理,可是据我看,重税不是都加在富人身上的吗?”
吉法斯托说:“虽然是这样说,可实际情况未必真如此。表面看起来,是富人直接缴税给国库的,可是他们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间接从穷人那儿非法勒索来的?而且咱们政府在厉行酒禁,制酒和卖酒都是非法的,其实,这样既失掉了对制酒贩酒业的税收,另外也加重了对人民的捐税。我认为应该解除酒禁,把酒税复归到国库里来,其他的捐税不是就可以减轻了吗?”
戈弗罗索说:“照你说的这样做,固然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可是仅仅解决这一件事,凡尔多皮斯马库斯的居民,是不是就可以安居乐业了,咱们国家就可以国富民强了呢?”
吉法斯托说:“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我看咱们国家还需要战争,打仗和工作这两件事,一个是会死人的,一个是很辛苦的,可这两件人人都不欢迎的东西,却是世界上一切幸福和人类生存的保障。长期的和平生活,只会使人民懒散,好吃懒做,像一只吃肥了的蛹,残酷的战争,却可以把他们变成真正的人。”
戈弗罗索听了他这一席话,不禁笑起来说:“你不愧是个武官,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嗜好战争,竟像你嗜好喝酒一样呢!战争真能像你说的起那么大的作用吗?打仗难道能使我们国家恢复昔日的荣光?自从你做了武士领袖,你简直成了一个战争煽动家了呢!”
吉法斯托觉得对方还是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就耐心地解释说:“我的老朋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若只是战争和酒这两件事,我们还是达不到国富民强的目的。我并不反对和平和节约,但是我反对那些歪曲理论的人,以为只要单纯的和平与节约,就可以使国家强盛起来了。我认为最要紧的还是艰苦认真地工作。噢,对了,咱俩只顾聊天了,我还忘了你该送一百个奴隶去给凡斯塔格呢,你必须在阳光射入武士走廊之前给他送过去。不然的话,他真会把你方才说的话去告诉给国王,他满可以用这件事邀功请赏呢!”
戈弗罗索勉强挤出笑容来说:“早晚有一天,我会要他还我这一百个奴隶的代价,到那时,他才会知道,他得付出多么高的代价,我不会白便宜了这小子的。”
吉法斯托投过一瞥严厉的目光问:“假若他的主子被打倒了呢?”
戈弗罗索不假思索地说:“若是他的主子被打倒了,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他偿还我的代价了。”
武士领袖耸了耸肩,脸上堆起了满意的笑容,看着他的朋友,转身走进侧面的走廊,他也迈着慢吞吞的脚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