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利时,有一个叫阿伯特·沃泊尔的陆军中尉。他身材魁梧,很有军官的气派,但他却不是一个恪守军规、忠于职守的人,他多次由于沉湎享乐,利用管理现金之便贪污滥用公款而获罪。结果对他的处罚还不算重,只调他到荒凉的比属刚果服役,并没有被革职,也没被送上军事法庭。对他来说,只是在名声上受点损失,这已经是很侥幸了。初到刚果时,他还常有一种感恩的心情,暗暗感谢上帝保佑,感谢长官的爱护,但日子久了,他渐渐对刚果不能忍受了。因为刚果远处非洲蛮荒,十分偏僻荒凉,他住在这里,什么娱乐也没有,日子打发得实在淡而无味。他捺着性子挨过了五六个月,觉得实在难耐,心理也发生了变化,开始由原先的感谢变为怨恨,不但对调动他的上级存着怨怼,就是对曾经帮他说情并为他开脱过罪责的同事也怀恨起来。他本来住在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那里有舒适华美的住宅,夜生活也很丰富,可以和朋友们去饮酒,也可以去歌剧院,还可以经常参加上层社会的家庭晚会,那里有华灯美筵,尤其使他心驰神往的,是那些盛装的夫人、小姐,她们身上总散发着各种淡淡的幽香,他纵然不能太出格地亲近她们,但就是看看她们的微笑,看她们从身边款款走过,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事。对这些上流社会的生活他已十分习惯,觉得是余暇之时必不可少的。可是,现在处在刚果,什么都没有了,过去的灯红酒绿都成了美好的梦境一般的回忆,在这里,除了蛮荒野地和风声雨声之外什么也没有,他越来越觉得不可忍受了。过去他之所以犯错误,就是由于耽于享乐,到了刚果之后,他并没能反省过去,产生悔改之心,而日渐增加的怨愤和不满,致使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刚果生活环境的枯燥寂寥,已经够他心烦意乱的了;更让他懊恼的是,他无法接受他的刚果上司。这位上级是个上尉,按理说,也不是个十分难于相处的人,只是性情有点冷漠,不大爱说话,也不轻易露出笑容,别人不太容易知道他在想什么。军官们和他坐在一起时,都是各自抽着烟,不大有人敢跟他谈笑,沃泊尔和同僚都有几分怕他。其他人对上尉只是不大亲近,敬而远之,没有达到无法相处的地步,但沃泊尔却疑心很重,总认为上尉一定知道他过去一些不光彩的行为,有意对他冷淡,使他难堪。他既然抱定了成见,自然就没有一天不对上尉憋着一肚子怨气。
有一天晚上,终于出事了。同事们和上尉都无言地坐在一起抽烟,空气有几分沉闷,在弹烟灰的时候,上尉无意间瞟了沃泊尔一眼,这本来算不得什么,周围也没有人注意上尉这个动作。沃泊尔却认为这是对他极端的轻蔑,是让他当众下不来台。于是平日所积蓄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无名火使他失去了理智,他的手按在手枪上,怒睁着两眼,跳起来吼道:“你侮辱我!我早就受够了,今天我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是中尉,你也不过是个上尉罢了,何必摆出这么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也是个世家出身的军官,今天,我要和你算一笔总账!你这头猪!”
周围的军官一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上尉见他如此暴跳如雷,也有点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冷静地走向沃泊尔,想说几句劝慰他的话,因为他知道初来刚果的人挨不过寂寞,或者受不惯这里的湿热,常常会发一阵暴躁的脾气,这种事他见过多次了,他以为沃泊尔也是这样,闹一阵就会平静下来。他便向沃泊尔走来,伸出手想拍拍沃泊尔的肩膀。他的安慰话还没有说出口,沃泊尔就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动作:原来,他认为上尉要伸手来捉他,便抽出手枪对准上尉的胸膛,没等上尉走到面前,沃泊尔的子弹已经打进了上尉的心窝。
就这样,沃泊尔无可挽回地成了杀人犯!
上尉倒在地上,立时就死了。沃泊尔也突然清醒。他听到了兵士们的惊呼声,也听到有不少人向这里奔来了。他知道自己枪杀了上司,如果被他们捉住,即使不被当场击毙,也必然会送上军事法庭严办。这时候他完全清醒了,心里怕得要死。此时的他和行凶之前判若两人。眼下他只求活命,什么也顾不得了。听到外面的人声渐渐近了,他慌作一团,手足无措。
但沃泊尔面对死亡只犹豫了一刹那,他明白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必须马上镇定下来,想出对策。人在非常危急的时候,思维往往会闪动得很快,他心里马上有了结论:除了逃跑之外,别无他路可走。他打定这个主意,握着手枪,撒腿就跑。他不敢走前门,怕撞上正向这里奔来的士兵。他向后门奔去,可才到门边,就被守门的士兵拦住了。这时候,他来不及再跟士兵说什么,握紧手枪,用手枪柄对准士兵的脑袋狠狠打去,士兵昏倒在地。他迅速地向外跑出几步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跑回来,蹲在士兵身边,解下他的子弹带,捡起他的来复枪,回头看看追兵还没有到,不顾一切地向黑暗的丛林中逃去了。
从此,沃泊尔只好做了亡命徒。他在丛林中整整走了一夜,丛林中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绝地向他耳边传来,其中最可怕的是狮子的吼声。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走了,再可怕他也只能往前闯。于是他准备好来复枪,只要有野兽来袭击,就马上开枪。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既要防野兽,也要防来追捕他的人。两者比较起来,他更怕的是追兵。一直走到天色发亮,他自己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仍不敢停下来休息。他这时已非常疲劳,肚子里也感到饥饿了,然而为了逃命,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他怕一停下来,就会睡着,很容易被追捕他的人捉住。尽管他拼命支撑,到了中午,他到底支持不住,晕倒在丛林里。
正当沃泊尔晕倒在森林里的时候,有一队阿拉伯的人马正向这里走来,首领叫阿奇米特·泽克,队伍在他的率领下蜂拥而来。看见这里躺着一个身穿比利时军装的人,队伍中有一个人走过来想用长矛刺死他,却被阿奇米特拦住了。他想不如把这比利时人抬回帐篷去,救醒过来,等问清他到这丛林中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再杀也不迟。于是他命令手下人把沃泊尔扛到营地去,看他的样子没有受伤,也不像是生了什么病,估计他可能是因为过度饥渴和疲劳才晕过去的,于是人们用酒和稀汤食物往他嘴里灌,沃泊尔真的渐渐苏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竟在一顶帐篷里,身边围着许多陌生的黑人,稍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阿拉伯人,却找不到一个穿比利时军装的士兵。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会到了这么个地方,心里却在暗自庆幸没有被追兵捉去。可是身边这些又是什么人呢?他们会怎样对待自己?他在疑虑着。
那个阿拉伯人见他苏醒了,就走过来问他道:“我是阿奇米特,你是谁?到我管辖的地界里来有什么事?你的军队有多少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天啊!阿奇米特!沃泊尔听见这个名字,简直吓得目瞪口呆。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阿拉伯首领。他最恨欧洲人,尤其切齿痛恨比利时人,因为最近这几年,比利时军队驻扎在比属刚果,到处搜捕阿奇米特本人和他的党羽,准备交给政府严办。现在自己落在他们手里了,简直是自投罗网,还想活命吗?这可真是俗话说的:“才逃出虎口,又闯进了狼窝。”沃泊尔在转着念头,怎么才能逃过眼前这一关。
沃泊尔心里很慌张,却急中生智,想现在自己不也痛恨本国军队吗?打死了人逃出来,已经是个亡命之徒了,与其在这里吃眼前亏,倒不如凭着自己的军事才能,加入他们这一伙,也许还可以享受一些绿林英雄的快乐生活,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收留自己。沃泊尔打定了这个主意,振作了精神,用坚定而温和的语调回答说:“我是久仰大名,特来投奔你的。我们军队里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我站不住脚了,逃跑出来,成了亡命徒。我想你一定肯收留我,而且有能力保护我,因为我知道你也是仇恨他们的。假如你肯收留我,我情愿为你效力。我是一个能带兵打仗的人,懂得战略战术,倘蒙不弃,甘愿听你指挥,为你做事,万死不辞。”
阿奇米特两眼紧盯着沃泊尔,静静地听他说,面部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心里却在转着念头。他是个非常精明干练的人,现在还无法断定沃泊尔说的话是否都是真的。谁敢保证这比利时军官不是来当内线、做卧底的呢?如果他真心来入伙,倒是件不坏的事。他熟知比利时军队的内部情况,便于自己防范,况且这个人自己说能带兵打仗,岂不是增加了自己的实力? 若真是这样,倒是真该欢迎的。阿奇米特转着这样的念头,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直紧紧皱着眉头。沃泊尔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吓得心惊肉跳,深怕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声令下,杀了自己。沃泊尔对阿奇米特只是耳闻,并不熟悉他的习惯,不知道他与常人正好相反,心里有几分喜悦的时候,常常是皱着眉头,而每当他要杀人的时候,倒是满脸狞笑。沃泊尔怎么会知道他这些习惯呢?
静了好一阵子,阿奇米特才开口:“假如你是军队派来当内线的,一旦被我查出来,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杀你。这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问你,你除了希望我保护你的性命之外,还有别的要求吗?”
沃泊尔说:“目前,我只求你保护,没有别的。我知道你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日后,我若为咱们的队伍立了功,我希望得到你的犒赏,我想,这事不用我预先要求。”
沃泊尔说的是心里话,现在的他只求免于一死,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从此以后,这位以搜捕劫掠者为职责的比利时陆军中尉就加入了阿拉伯人的队伍,也干起了劫掠象牙、贩卖人口的勾当。
沃泊尔在阿拉伯人的队伍里生活了几个月,好像换了一个人,剽悍残酷,杀人越货,与阿拉伯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奇米特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着他,觉得他干得还像个样子,有时候甚至很出色,于是渐渐对沃泊尔产生了信任,队伍中遇到不好办的事,也肯找沃泊尔商量了。每逢这种时候,沃泊尔无不尽力出谋划策,渐渐地,他成了这支阿拉伯队伍的智囊,队伍的势力也因此壮大了起来。
有一天,阿奇米特终于要和沃泊尔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了,这件事在他心里盘桓了很久,几乎成了阿奇米特的一块心病。如今,身边有了这么个好参谋,想来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于是阿奇米特装作有意无意的样子,试探地问沃泊尔:“你有没有听说过,在非洲这块地方,有个很出名的人叫泰山的?”
沃泊尔点点头说:“我也听人说起过他,只是从来没有见过。”
阿奇米特不紧不慢地说:“恐怕你还不知道吧? 这个人可是咱们的死对头,一直和咱们作对,对咱们的安全和利益是个不小的威胁。凡是富庶的地方,他总是帮助当地人来反抗咱们。只要有他在,咱们的队伍别说抢不成东西,就连买卖也做不成,他自己很有钱,却苦了我们。假如没有他和咱们作对,咱们早就发了财,可以洗手不干了。他才是咱们最大的敌人。我总在想,该用个什么办法收拾他,狠狠地敲他一笔,来补偿我们的损失。你能想出什么好方法吗?”阿奇米特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直在沃泊尔脸上打转。
沃泊尔仔细听完了阿奇米特的话,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而是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个镶有宝石的烟盒,取出一支烟来吸着,思索了一阵,问阿奇米特:“我估计这个问题你不只考虑一两天了,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对付他的办法?”
阿奇米特慢吞吞地说:“他有个妻子,听人说长得十分美丽,如果我们能把她抢来,不但出了气,还可以勒索泰山一大笔钱,然后再把那女人运到北边去,还可以卖一大笔钱。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
沃泊尔低下头去,思索了很久,阿奇米特在耐心地等着他回答。但这时候沃泊尔心里是有斗争的,他的良心毕竟还没泯灭。他加入阿拉伯人的队伍是迫不得已,现在要他帮着阿拉伯人去抢一个白种贵族妇女,卖给摩苏尔部落去做小老婆或女仆,他于心不忍。他看看阿奇米特,正在想怎么委婉地说点不赞同的意见,可还没容他开口,阿奇米特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意图,突然变了脸色,怒容满面。沃泊尔深知阿奇米特是不许别人反对他的,唯恐他加害自己,连忙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沃泊尔为了求活命才投身到这支队伍中来,看阿奇米特的眼色生活已经很久了,好不容易才取得信任,现在若为救一个不相识的女人而搭进去自己一条命,他是决计不肯干的!于是他又转过来想怎么去办好这件事。他想:泰山的妻子是欧洲人,无疑是上流社会交际场中的重要人物,自己现在已经为规矩人所不齿,她自然也会这么看,又何苦为了救她而得罪了阿奇米特,自己找死呢?再说,即使自己反对,也不见得能改变阿奇米特的主意,反倒只会白送自己一条命。
阿奇米特催问道:“你到底怎么想?你在犹豫什么?”
沃泊尔连忙回答:“我不是在犹豫什么,我是在想,怎样才能妥善无误地把这件事办好,办好之后,你又怎样犒赏我。让我跟你说说我的打算:我想,我是个欧洲人,可以利用同一种族的关系,到他们家去做内应。你的部下人数虽多,若论完成这个任务,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合适的了。不过,我虽然比他们有优势,进泰山的家还是冒险的,你该多给我些赏金才对。”
阿奇米特听沃泊尔这样一说,才高兴起来,拍着沃泊尔的肩膀,面露微笑地说:“沃泊尔,这一点你放心,事情办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赏你。现在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快着手才行。”
这两个人就在阿奇米特的帐篷中,坐在地毯上,低声商议怎么做才能十拿九稳。沃泊尔和阿奇米特的身材本来就差不多,自从入了阿拉伯人队伍以来,经常风吹日晒,肤色也变得像阿拉伯人一样。沃泊尔有意模仿阿奇米特的着装,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完全像两个阿拉伯人坐在一起谈话。他们一直商量到深夜,沃泊尔才道过晚安,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第二天早晨,沃泊尔脱下白袍,重新穿上了比利时陆军中尉的军服。阿奇米特从以往得来的赃物中找了一顶白色太阳盔和一副欧洲人喜欢用的马鞍让沃泊尔使用,又挑选了几个精壮的黑武士,有的装成脚夫,有的扮作随从。这样一来,无论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队行猎消遣的旅客。这队人就由沃泊尔领着,朝泰山的庄园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