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骑兵上校阿尔芒·雅可用覆盖马背用的毯子垫着,坐在一株棕榈树下。他那强壮宽阔的肩膀和留着匀称短发的头懒懒地靠在树上,一双长腿直伸到毯子外面,靴跟上的马刺深深地陷在沙土地中。是的,他疲倦了,他在沙漠上整整奔波了一天,现在总算完成了任务,可以休息一会儿了。他悠然地抽着一根卷烟,看着他的兵士们准备晚饭。雅可上校此时颇有几分惬意,因为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他率领的兵士们也已散开,在他右边不远处,那些皮肤黝黑的年轻战士,虽然也和上校一样,奔波劳碌了一整天,却不像上校那样疲倦,还在谈谈笑笑、欢蹦乱跳地准备晚餐。看着这群体魄健壮、活泼开朗的部下,一丝满意的微笑浮上了上校的嘴角。在这群兵士的另一边,却有五个穿白长袍的阿拉伯人被捆绑着,还有重兵在监守着他们。
雅可上校此时情绪很好,他这次总算不辱使命。原来他带了部下巡察,有当地的土著到他大本营来报告,说有一大队土匪在沙漠中横行,为非作歹,抢走了各部落很多骆驼和其他家畜,还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请求上校搜剿。上校闻报后,就带了兵士在沙漠中各处搜寻,由于沙漠太广阔了,始终也没发现匪徒的影子。过了一个星期,才面对面地和匪徒相遇了。在作战中,上校一方只牺牲了两个士兵,但匪徒一方有五人被擒,六人逃走,其他的都被消灭了。这五个俘虏中,匪首阿希米特·本·霍定也在其内。
匪徒已被剿灭,雅可上校明天就可以凯旋了。他想着明天下午就可到家,他的妻子和小女儿一定早在门口等着,尤其是他钟爱的独生女儿若娜,生得和上校夫人一样美丽。这次久别重逢,她们母女俩一定会跑上来和他亲吻。自己长满了短须的两颊,明天又要和她们柔嫩平滑的脸贴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无限的喜悦。越是临近归期,越是思归,上校这时的心,总是情不自禁地在想着他美满的家庭。
他正在出神地沉思,忽然听见一个哨兵在高声喊叫着什么。雅可上校收回遐思,抬头一看,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在金黄的沙漠上,树林和人马的影子越拉越长,这说明用不了多久,就要暮色苍茫了。哨兵不会无故呼喊,雅可上校明白一定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了,他立刻站了起来,和几个小队长顺着哨兵所指的东面看去。雅可上校是不大相信别人的视力的,因为他能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在军队中大家送了他一个绰号,叫“鹰眼”。现在他看见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有十几个黑点,时起时落,而且越来越大,这说明有十几个骑士正向这里奔来。他立刻吩咐了十二个兵士,迎着他们向沙漠中冲去,其他的兵士除了看守阿拉伯人的之外,也都整装待命。雅可担心这些骑士是匪徒的余党,想乘机来劫救他们的首领。他们此时明目张胆地来,大概想趁天快黑时下手,然后连夜逃走。这些伎俩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鹰眼”上校雅可。
雅可上校眼睛不眨地向东方看着,见他的兵士在二百米之外已和来骑接近了。雅可看见派去的小队长和一个穿白袍的似乎是为首的人在说着什么。一会儿,那小队长吩咐那十一个兵士监视来骑,自己同那为首的向这边走来。到了雅可上校面前,各自下马,那小队长上前报告:“酋长艾莫尔·本·哈吐尔求见。”
雅可上校把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雅可长期出入沙漠,附近几百里内外的阿拉伯酋长差不多都认识,可是这个哈吐尔酋长却从来没见过。只见这哈吐尔酋长身材高大,面貌黧黑,看上去似已有六十多岁,眼里闪着凶光。雅可上校看着他,心里有几分不快,问道:“你有什么事?”
哈吐尔酋长立刻走上前一步,指着捆绑俘虏的地方说:“霍定是我的外甥,如果上校能把他交给我,我可以对他严加管束,使他以后绝不再破坏法国的法律。”
雅可上校摇摇头,坚定地回答:“这不可能!我一定要带他回大营去,正式由军事法庭审判。如果他被指控的事是没有证据的,我们就会放了他。”
哈吐尔以锐利的目光直盯着雅可上校说:“如果证据确凿,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雅可上校威严地回答:“他多次杀人,犯有命案,无论其中的哪一件,只要有了确凿证据,都应该判处死刑。”
哈吐尔在谈话时一只手放在怀里,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很大的羊皮钱袋,里面鼓鼓的似乎装了很多钱。他打开钱袋的口,稍微向右手一倾,右手掌心里已倒满了钱,全部是法国金币,足抵一个中产之家的财产。哈吐尔默不作声,慢吞吞地把金币一个一个地装回袋里,仍把袋口收紧。雅可上校看着他捣鬼,也不作声。那个小队长报告之后,早已退了出去,背向着他们,远远地站着。哈吐尔把重重的钱袋托在手里,走到上校跟前,轻声说:“霍定是我的外甥,他是不是能在今晚脱逃?”
雅可上校见他公然无耻地行贿,气得脸都变了颜色,举起手来,想狠狠给他一拳,但马上又克制住自己。他叫小队长过来,吩咐他说:“把这个黑色野蛮人押到和他同来的人那儿去,把他们统统赶走!让他们远远离开这里。再告诉他们,今晚若有人来这里抢劫俘虏,格杀勿论!”
酋长哈吐尔面对着这个忠于职守、不为金钱所动的硬汉,又惊又气,挺直了身子,瞪着凶光外露的眼睛,举着装满金币的钱袋,向雅可上校恶狠狠地威胁说:“嘿!你敢杀我外甥,还敢当面侮辱我!告诉你!我哈吐尔也不是好惹的,你胆敢让我姐姐有失子之痛,我对你也不会轻饶,小心我从你的家人身上下手。我一定会报复的,你等着吧!”
雅可上校怒冲冲地喝道:“赶快滚开!不然我要踢你出去了!”
这里所叙述的关于上校的事,还是在前面几章所叙各事的三年前发生的。审判霍定的结果,罪证确凿,照例宣判了死刑。霍定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临死时神色不变,视死如归。这件事之后,不上一个月,雅可七岁的女儿若娜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她的父母悬重赏多方寻找,政府方面也帮他寻觅,可都如石沉大海,音信杳然。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少侦查人员自告奋勇来破此案,为此丧命的已有好几个了,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小姑娘好像被沙漠吃掉了一样。
有两个瑞典人,一个叫卡尔·詹森,另一个叫赛文·马尔宾,这两人都贪这笔重赏,特地赶来,想破此案。他们在撒哈拉大沙漠以南苦苦寻找了三年,后来觉得实在没有希望了,只好丢下这个案件,去干偷象牙的勾当了。偷象牙虽然冒险,却有厚利可图,他们因此声名狼藉,残酷贪婪的恶名无人不知,撒哈拉南北一带的土人对他们无不痛恨。就连从前曾雇用他们的政府,得知他们在非洲横行不法,也要追捕他们回去判罪。他们因为在沙漠中混得久了,对路径十分熟悉,甚至胜过当地的土著,不但政府的军队捉不到他们,就是生长在当地的土著也奈何不得他们,有时还不免受他们的侵扰。土著们只知道他们的老巢在撒哈拉以北,却总也找不到具体的地方。他们每次抢到了象牙,总是往北跑。两名匪徒手下已经有了一百多个党羽,其中有土人,也有阿拉伯人,都是贪婪凶残的亡命之徒。除了偷象牙之外,这群人自己也会猎象。詹森和马尔宾都长着黄色的胡须,他们俩这个特点是非常显眼的。
我们暂且放下詹森和马尔宾的事,来说说另外一个与此有关的故事。在赤道附近的丛林中,有一个小小的村落,丛林旁边有一条大河,绿水滔滔,流入大西洋。河道很宽,从没有人溯源探险,因此,这个小小的村落也从没有被人发现过。这里有二十几座用棕榈叶盖顶的茅舍,是土人住的。村落中央还有五六个羊皮帐篷,是二十多个阿拉伯人的住处。这些阿拉伯人以劫掠其他部落为业,把抢来的东西每年两次地运往马里的通布图去销售。
一天,在阿拉伯人的帐篷前,出现了一个独自玩耍着的小姑娘,人们听到这帐篷里的人喊她梅林。她长着一头漆黑的头发,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脸上的皮肤是深棕色的,一眼就可看出她是在沙漠中长大的。她的小手里抱着一个玩具娃娃,她亲手编了一个草裙,穿在玩偶身上。这个玩偶做得很粗糙,容貌丑陋。这还是一两年之前,一个慈祥的黑人送给她玩的。玩偶的头是用象牙的下脚料做的,眼、鼻不过略有轮廓,身体是用老鼠皮做的,中间塞着干草,手和脚是木雕的,用粗线连在身上。这玩偶虽然简陋难看,但梅林却视如珍宝。在她的小天地里,这是最美的东西了。倒不是因为她审美水平太低,而是因为她实在觉得,只有这个不会说话的玩偶能分享她的忧和喜,她在它身上可以寄托自己的感情。她给玩偶娃娃取了个名字,叫基卡。
帐篷里的人对梅林,有的不理睬,有的还要虐待她。有一个专门负责看管她的老黑奴,名叫玛布奴,牙齿都掉光了,身上非常脏。她生性残酷,不放过任何一个打骂梅林的机会,有时甚至用烧红的煤块去烫梅林。这里的酋长就是梅林的父亲,梅林最怕见到他,比见到玛布奴还要害怕,因为酋长常无缘无故地责骂她,稍不如意,就是一顿鞭子,打得她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简直体无完肤。
在这种恐惧加痛苦的生活里,梅林只有自己给自己找些快乐。有时她抱着基卡玩,用花草给基卡编些新衣服;有时也采些野花,插在自己头发上。她面前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就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只要酋长一走近她,她脸上的笑容马上会消失,不知什么灾祸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她小小的心灵里有许多恐惧:她怕白天丛林里野兽的吼声,也怕猛禽的鸣叫声,更怕夜晚帐篷外野兽的足音,但她最最害怕的还是酋长。有时她甚至想,与其在父亲的皮鞭抽打下过永无尽头的苟活的日子,还不如逃到丛林中去,即使被野兽吃掉,倒也永远不再痛苦了。
有一天,她正坐在酋长的羊皮帐篷前,给基卡穿草衣,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酋长走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她。她连忙躲到一旁去,怕妨碍酋长出入,又要受到斥责。尽管她努力学着懂事、乖巧,但仍是逃不开打骂。这次酋长抬起脚来,把她踢出很远,可怜她吓得一声也不敢出,怕惹来更重的惩罚。酋长又骂了一声,拐进帐篷里去了。玛布奴却认为这一幕很有趣,张着她那掉光了牙齿的嘴,笑得前仰后合。
梅林见酋长进去了,才爬到帐篷边上的一个僻静角落,把基卡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哭泣,深恐酋长听见了,又赶出来再打她。她的痛哭并不完全是因为身体上的痛楚,实在是因为没有人怜爱她的缘故。她虽然年幼,但也懂得父亲如此待她,无论如何是没有道理的。
梅林哭累了,渐渐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慈爱的笑容,正要去吻母亲时,忽然惊醒,才知是一场梦。长期感情无处寄托,她把基卡当作唯一的亲人,她的小嘴每天无数次地吻着基卡,也常常把自己的忧伤烦恼低声地向基卡诉说。今天,她受了这场委屈,照例伏在基卡的耳朵上,低声哭诉:“基卡!你爱梅林,为什么父亲不爱我呢?难道我不听话吗?我天天学好,可总得不到他的怜爱,他为什么一定要打我呢?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方才他踢我、骂我,也只不过因为我在帐篷前替你穿衣服,这也不能算坏事呀!可他把我踢得很疼很疼!他性情为什么这么坏呢?基卡!你知道吗?我过这样的日子,还真不如死了好。昨天,我看见他们打猎回来,带回一头死狮子,它死前被称为兽中之王,但死后就没有知觉了,任人怎样宰割都不觉得。懂了这些,我也愿意死。基卡!我死了,无论是玛布奴的打,还是父亲的打,都用不着害怕了,也都不知道了。啊!基卡!我真希望死!”
梅林正在絮絮哭诉,忽然听得村外起了一阵嘈杂声。她不敢走过去看个究竟,恐怕父亲也在那里,她只能侧耳细听。听见有人向酋长的帐篷走去了,不觉有点好奇,就探出头去窥望。这个村里平时非常寂静,人迹罕至。今天会是什么人来了呢?她看见两个白人走来,还听见村里的人议论说:“这两个白人住在村外,还有很多部下,他们是特地来拜见酋长的。”
酋长得到村人的报告,走出帐篷,看见这两个客人,似乎很不欢迎。两个客人走到酋长面前行了个礼,说明是来买象牙的。梅林听了,感到非常奇怪,因为她知道,茅舍里的象牙堆得高到屋顶,父亲为什么不肯卖呢?她把头又往外探了探,看到那两个人皮肤很白,生着黄色的胡须。他们中的一个人偶然转过头来,正好瞥见梅林,梅林赶快缩回头去。她父亲素来不让她见生人,她自己也很怕见生人,不过那个人已看见了这个小姑娘。梅林看见了他的脸,好像非常惊愕的样子。酋长也看见了这一切,他高声怒斥道:“我根本没有象牙,无法和你们做交易,快走!马上给我走!”
酋长说着,就推推搡搡地要他们赶快走,这两个白人却还想找借口磨蹭一会儿,直到酋长毫不留情地怒吼起来,他们才满面愠色地走了。
酋长回到帐篷边,第一件事就是找梅林。梅林不知自己又惹了什么滔天大祸,早吓得缩成一团。酋长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像拎小鸡一样拎进了帐篷,扔在地上,接着就是一顿毒打。怒吼道:“你给我待在帐篷里面,下次再给这两个人撞见,看我不活宰了你!”说着,把梅林拖到帐中一个黑暗的角落,又是一顿拳脚相加,打得她死去活来,可梅林却不敢高声喊叫。酋长余怒未息地在帐篷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玛布奴却在门口看热闹,只管嘻嘻地傻笑。
且说那个看见了梅林的白人,回到自己的帐篷中,对他的同伴说:“我看见了,一眼就看清楚了,这是确凿无疑的。马尔宾!我真不明白,那个老光棍为什么放弃发财的机会,不去领那笔奖金呢?”
马尔宾说:“詹森!他们阿拉伯人只有两种目的,一种是金钱,一种是报仇。但他们往往把报仇看得比金钱更重。”
詹森说:“也许可以用金钱的魔力再试他一次?”
马尔宾耸了耸肩膀,说:“酋长把报仇看得比金钱重,恐怕用金钱试是没用的。你看,方才酋长已经疑心我们了,假如我们再正面去找他,反而会坏事。我倒有个主意,不如用重金去收买他手下的人,也许能生效。”
詹森说:“好!既然如此,我们就想法去向他的部下行贿!”
行贿的好处果然来了。他们在村外住了几天,静候机会。有一天,他们买通了一个老头目,他是酋长的亲信。那老头目常来往于海岸码头,知道金币的神通,一口答应他们,到夜里一定把他们要的东西送来,保准让他们满意。
看看天黑下来,这两个白人就指挥部下,让挑夫们早早装好了担子,等候在那里,随时可以开拔。兵士们轮流在帐外巡逻,预备开拔之后,断后掩护。
到了半夜,听到村外大道上起了一阵脚步声,能清楚地听出来脚步声杂沓,不是一两个人。马尔宾非常疑惑,送东西来,背一个袋子就够了,何必这么多人?
詹森于是出去问道:“来人是谁?”
黑暗中有人回答:“莫必达!”
莫必达就是他们买通的老头目的名字。不多一会儿,黑暗中有两个人抬着一张床板走来,詹森和马尔宾很着急,难道他们所买的东西已经死了不成?等到他们抬到面前,其中一个为首的人说:“这就是你们用金钱买的东西!”
他们把床板放下,立即掉转身,从黑暗的路上回去了。马尔宾和詹森看那床板上用布盖着,下面似乎躺着一个人。
詹森说:“先别高兴,揭开布看看,如果我们花了很多钱,买了一具死尸来,抬到目的地,要有半年的路程,太阳晒着,等我们送到了,不也变成一副白骨了吗?我们还领什么赏?”
马尔宾说:“莫必达知道我们要活的,这是说好了的,他怎么敢拿死的来搪塞?我们先看看。”
说着,他揭开布单,弯下身去一看,躺在床板上的是莫必达的尸体!这真把马尔宾吓出一身冷汗。
詹森和马尔宾知道秘密已被泄露,生怕有人来追击,赶快收拾东西,带领部下抱头鼠窜,向远方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