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鲁克打猎回来,老远就听到小猴子们激动的、不正常的叽叽叫声,他预感到出了什么事。开始他以为它们群中的哪一只被蛇缠住了,它们无能为力,所以才这样叽叽地叫。他循着乱叫的猴群找去,一直找到梅林的篷屋下面,也没见哪只小猴遇到了危险。他有些疑惑不安了:莫非梅林出了什么事?不会吧?自己和阿库特常常出去打猎,只留梅林一个人在家,从来没出过什么事,况且,梅林自己也学会了不少自卫的招数了。他边猜测着,边急忙把打获的猎物放在梅林篷屋的树下,高声喊叫她的名字,篷屋里没人答应。他又在树的周围叫喊着,树林中也一片寂然,没有回应。他又跳到篷屋下面的树丫间,在枝叶浓密处去找,以为她有意藏起来,跟自己开玩笑,但无意间在梅林常玩耍的树杈处,见到了基卡被丢在那里。这下他才觉得八成是出事了,梅林一向深爱基卡,从不肯离开基卡独自走开的。哥鲁克这时才真的焦急起来,拾起基卡,塞在腰带上,又大声呼喊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梅林的应声。他抬头远望,忽然发现小猴子们的惊叫声渐渐远去了。
哥鲁克忽然灵机一动,小猴惊叫着跑去的方向,也许与梅林的失踪有关。他知道阿库特现在还落在后面,就不等它回来,一个人跳上树去,朝小猴儿们惊叫的方向追去,不一会儿就被他追上了。小猴儿们见了哥鲁克,如同见到了救星一样,一边尖声叫着,一边指着前面,哥鲁克就朝它们所指的方向又往前追。远远看见一只大猿,扛着一个四肢无力的女孩子在前面飞跑着。哥鲁克心里突然一紧,怎么,梅林死了吗?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梅林的感情已经很深了。见大猿扛着没有知觉的梅林,他悲愤交加,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被梅林占据了,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光明,她是他的太阳,他的月亮,他的星星……如果失去了她,他的温暖、他的愉快也都没有了。这时他心乱如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极端凄厉的、比野兽还凶猛的咆哮声,飞奔着向大猿追去。
大猿听得身后有咆哮声,转头一看。它这一转头,哥鲁克看清了它,原来是他认识的,就是那晚在圆场登登舞会上被庆贺当上新王的那只大猿。
大猿见有一只白猿紧紧追来,就把梅林放在地上,回身准备应战。猛一看,这只白猿身材比自己矮小,它有点轻敌了,以为很容易取胜。仔细一看,也认出了哥鲁克,自己升任新王的那天晚上,被哥鲁克一脚踢倒在地,在子民面前大失了威风。见追来的又是这只白猿,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它想今天这只白猿独自追来,正是自己报仇的好机会,非好好收拾他不可!于是大猿便低着头,直扑上来。哥鲁克也迎上去,两个厮打起来,倒在地上,滚作一团。哥鲁克因为心里又急又乱,竟忘了用猎刀,只凭着一双铁钳一般的手和一口利齿。他没等大猿扑过来,早已反扑过去,将大猿紧紧抓住,扭住大猿的脖颈,用力一拧。
这时梅林也缓过来了,睁开眼睛一看,见哥鲁克已扭住大猿,她高兴地跳起来说:“哥鲁克!哥鲁克!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杀了它!哥鲁克!杀了它!”
她眼中已没有了恐惧,闪着喜悦的光,跳起来奔到他身边,喊着为他助威。她瞥见哥鲁克的长矛抛在一边,就走过去拿在手里,决心助哥鲁克一臂之力。这时她死里逃生,竟完全没有了畏惧,心里十分激动,头脑却异常冷静。她的哥鲁克来救她,现在她已没有危险了,满可以跳上树去,旁观他们战斗。可是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持着她,使她不愿这样做。她举起哥鲁克的长矛,直向大猿刺去,刺中了它的胸部。哥鲁克知道大猿不是被梅林刺死的,因为在梅林刺中它之前,大猿的喉管已经被自己扭断了。
哥鲁克站起身来,非常温柔地向梅林致谢,感谢她在最危险的时候帮助了自己。平时哥鲁克和梅林相处惯了,似乎没怎么专注地看过她,此时他端详着梅林,忽然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他和她仅仅分开了几个小时,她怎么竟有如此神奇的变化呢?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这使哥鲁克不由得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梅林。林莽中没有日历,梅林离开蛮村到底有多少日子了?哥鲁克也记不起来,他现在好像突然发现,站在面前的这个婷婷少女,与在村边大树下和基卡喁喁细语的那个小姑娘,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他怎么从来没注意到,梅林什么时候起竟从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发育成一个少女了呢?他久久凝视着梅林,又看看已死的大猿,仿佛隐隐明白了些大猿要绑架梅林的意图。他气得眯起了两眼,咬着牙凝视了一会儿大猿的尸体。等气平了之后,他不自觉地已是用成人看少女的眼光,来叹赏地看着梅林了,他自己的脸上也不禁泛起一阵红晕来。
阿库特正好在梅林刺中大猿的时候赶到了,这只老猿别提有多兴奋了,它在躺在地上的大猿尸体周围高视阔步,露出一副威风无比的样子,把上唇向上翘起,颈后的毛也直立了起来,对站在旁边的梅林和哥鲁克看都不看一眼。已死的大猿的气味和样子,使得一些久违的感觉似乎又回到它身上来了。从表面看,这像是一种野兽的愤怒,实际上在它脑袋的深处,却是一种极度的兴奋。它虽然凶猛地长啸着,心里却在翻腾着一种莫名的感情,它渴望见一见它的同类,甚至希望置身在猿群中,享受一下猿类应享有的感情生活。就像原来哥鲁克总想找人类做伴一样。
从梅林这方面来说,她是个女性,女性的感情本来是比较细腻的,她原先就很敬爱哥鲁克,和他像兄妹一样相处。她希望和他在一起,在她心目中,没有人比他更勇敢、更英俊,她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哥哥。这时哥鲁克走到她跟前,眼里流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辉,她也看着他,但她不明白此时他心里在想什么。
“梅林!”他低声叫着,把手放在了梅林的肩上。
“梅林!”哥鲁克又叫了一声,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看着她的脸,含着微笑,慢慢低下头来,第一次轻轻吻了她的嘴唇。但她还是不明白哥鲁克的内心变化,她只觉得他以前没这样待过她,她感到很愉快。只以为哥鲁克因为她没被大猿抢去,得以重聚而高兴吻她,她也喜欢他吻着她,于是用手臂揽住哥鲁克,接连和他吻了几下。过后,她瞥见基卡在哥鲁克腰里,她把基卡也抢过来吻着,好像刚才吻哥鲁克一样。
此时,哥鲁克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她讲,他感到自己非常非常地爱她,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在胸中涌动,心潮起伏澎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猿语过分简单,怎么能表达这么复杂而细腻的感情呢?
忽然,阿库特发出一声低低的咆哮,比刚才见了死猿时声音轻些,却明显地含有警告的意味,顿时把哥鲁克从柔情的迷醉中惊醒过来。哥鲁克把目光从梅林脸上移开,他的听觉、嗅觉、视觉立时恢复了平日的敏锐,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知道有什么东西向这里来了。他走到阿库特身边,梅林也不自觉地在他身后跟过来。他三个静静地站着,望着浓密的丛林,那声音越来越近了。突然,有一只大猿从草中钻出来,离他们站的地方只有几步路,咆哮了一声,在它身后,竟还有二十多只大猿,雌雄老少都有,原来这就是已死的猿王的那一族。阿库特指着死猿,大声对它们说:“你们的王,被这位英勇善战的哥鲁克杀死了。在丛林中,再没有比哥鲁克更伟大的了,哥鲁克是泰山之子,现在他就是你们的王了!还有哪一个敢出来争夺王位?”
阿库特是怕大猿们不服,于是先站出来替哥鲁克向它们挑战。那群大猿商量了一阵,最后,推举出一只年轻的大猿,要和哥鲁克决一胜负。那年轻的大猿站在那里摇着摆着,喉中发出猛烈的咆哮声。
这头猿既高大又狰狞,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它所属的种类在森林中已很稀少,白种人常到丛林中去向当地土著探问,怎样才能保护它们这个品种,但它们藏得极严密,当地土著也很少能见到。
哥鲁克往前走了一步,也咆哮着。他已想好了办法,看这大猿体力极强,如果用通常的办法,先扑上去,倘若被它抱住,不但没有取胜的可能,而且十分危险。于是他想了个必胜的战术。那猿见哥鲁克远不如自己高大,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惊人的特点,心里已有几分轻敌,所以急于进攻,只要能够取胜,它就可以称霸于这片丛林了。
那大猿张开前爪,露出利齿,像火车头一样带着一阵风。哥鲁克纹丝不动,直到它奔到自己跟前,伸出爪子要抓时,哥鲁克很快地往下一蹲,举起右拳,对准它的下巴猛力一击,同时迅速地跳到一边。那猿扑了个空,向前重重地跌了一跤。它冷不防挨了这一拳,扑倒在地,口中吐着白沫,两只小眼睛都发红了,鲜血已从嘴里流到前胸,但它绝没有因此而认输的意思。哥鲁克站在一旁等着,等它爬起一半的时候,又是一记重拳,再一次把它打倒。就这样一连几次,不等它爬起,就又把它打倒。猿的气力渐渐弱了,哥鲁克的拳却是一次比一次有力。最后,猿被打得满脸满胸都是血,鼻子也破了。开始时其他大猿还为它呐喊助威,现在看它倒在地上起不来,都反过来赞美哥鲁克了。
“你服了吗?”哥鲁克问它,那猿不出声,眼睛斜睨着哥鲁克,哥鲁克见它不服,又是狠狠地一拳,这下打得那大猿动弹不得了,哥鲁克又逼问它服不服输。它没法了,只好说:“我服输。”
哥鲁克说:“既然这样,你就爬起来,和你的部族一起回去。我不打算做你们的王,你们从前曾驱逐过我。从今以后,我们各守自己的地盘,互不侵犯,我们可以做朋友,然而我不能和你们住在一起。”
这时,有一只老猿慢慢地走到哥鲁克跟前,说:“我们原来的王已经被你杀死了,第二个和你交手的,如果它赢了,也可以做王,而现在你把它打败了,你要是想杀它,是很容易的,然而你饶了它。现在,问题就出来了:谁做我们的王呢?”
哥鲁克转过身去,指着阿库特说:“它可以做你们的王。”
阿库特却不乐意,它虽然希望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但不愿意离开哥鲁克。它的意思是和哥鲁克一同去,于是,它把自己的想法向哥鲁克说明了。
哥鲁克考虑到梅林,不免踌躇起来。他们如果住进猿群,有阿库特在,自然没什么,万一阿库特出去了,剩他一个人保护梅林,恐怕就不容易了。大猿不管怎么通人性,到底是异类,性情很难揣摩。如果自己也出去游猎了,丢下梅林一个人在猿群中,总不是个办法。即使公猿不起歹意,也难保那些母猿不因梅林特有的服饰而欺侮她。假如梅林发生不测,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儿,他说:“我和梅林住在你们邻近,如果你们要迁移,我们也跟着搬走。梅林和我不能分开,也绝不能和你们住在一起。”
阿库特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它实在不愿意离开哥鲁克,它的愿望是,和哥鲁克及大猿群都不分离。后来那群大猿对他们这种委决不下的商议有些不耐烦了,不愿再等,就三三两两地重回丛林去了。那个前王的母猿年纪很轻,刚才见阿库特有可能继承王位,很有些赞许的神情,阿库特也把这一点看在眼里了。这只母猿见其他大猿纷纷离去,它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可是仍有恋恋不忍离去的神色。阿库特看了看哥鲁克,又看了看那只母猿,最后,还是跟那母猿进入丛林中去了。
且说梅林被两个大猿劫持那天,哥鲁克和阿库特又去黑人村落里劫掠了。他们抢劫完走了之后,那个被抢的女人大叫起来,村落中其他的妇女多数都吃过哥鲁克的亏,或被剥过衣服,或被抢过装饰品,于是也跟着哭叫起来。这一下,全村散在林中河边的武士都跑了回来,一问,才知又是那白色魔鬼冲进他们村,惊吓了他们的女人,抢走了毒箭、食物、饰品等等,他们都怒气冲冲。他们早就想铲除这个白色魔鬼了,只是见他平日总和一只大猿在一起,出没丛林,行踪不定,实在有些害怕,都不敢动手。这次他们实在恼怒,下了决心,挑选了二十多个精壮的武士,趁哥鲁克和阿库特的足迹还明显,顺着足迹直追下去,准备同心协力,把这个恶魔除掉。
哥鲁克和阿库特走得很慢,因为他俩抢掠过多次,都没见有人追赶过来,便以为那些黑武士都是无用之辈,不值得防范。而且他们走的又是上风,自然察觉不到后面有人追来。
这一小队武士由一位叫柯夫杜的中年酋长亲自率领,此人智勇双全。等到这支队伍追到哥鲁克时,恰巧遇到他们刚刚杀死了猿王,阿库特和梅林就站在死猿旁边。柯夫杜看见那亭亭玉立的白种少女,注视了好久,不觉吃了一惊。过去柯夫杜也听说过,附近的阿拉伯老酋长为了复仇,曾绑架过一个小姑娘,表面当女儿,实际常常拿她出气。现在他暗想:一向没人注意的那个受气的小丫头,就是她吗?什么时候她出落得这样漂亮了呢?当时他就命令部下暂缓进攻,就在这时,那群大猿一窝蜂地来了。黑人们只好躲在一边,偷看着哥鲁克和大猿决斗,看他战胜了大猿,都吓得不敢出声。
等到大猿都走了之后,丛林中只剩下哥鲁克和梅林,柯夫杜部下的一个黑人指着梅林手里的玩偶,附着酋长的耳朵低声说:“你看,当年还是我和我哥哥给老酋长的女儿做了那个玩偶,她后来还把我哥哥的名字安在玩偶上了,也叫它基卡。有一天,曾有一个白人打倒了老酋长,抢走了他女儿,这个女子肯定就是老酋长失去的女儿。假如我们把她送还给老酋长,他一定会重赏。”柯夫杜听了这番话,更确定这个少女就是老酋长掳来报仇的所谓女儿了。
哥鲁克以为四周再没有别人了,于是又用手臂搂住梅林,这时,他心潮起伏,自从离开文明社会就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阿库特,也回归到猿群中去了,茫茫丛林中,只有梅林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这时,他觉得文明社会在自己记忆中渐远渐淡,就是伦敦,在他心里也像古罗马的废墟一样了。此时,仿佛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哥鲁克和梅林。他紧紧抱住她,用热吻盖住她的红唇。突然在他们身后,一声呐喊,蹿出二十多个精壮的黑武士。
哥鲁克回身迎战,梅林也抓起长矛帮助他。黑人的毒箭像飞蝗一般射来,有一支射中了哥鲁克肩部,另一支射在腿上,他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倒下了。梅林一点也没受伤,这是黑人有意不伤她。哥鲁克已经倒下,梅林就被他们擒去了。幸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库特带着它的部下冲回来援救,黑人们才无暇再伤哥鲁克。柯夫杜知道自己的队伍不是大猿的对手,赶紧抓住梅林,命令武士们退却。大猿们赶上去,咬死咬伤了几个。猿群还想再往前追,阿库特却阻止了它们,因为它急于看一看哥鲁克的伤势到底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它是不会急于去抢救梅林的。
哥鲁克流血过多,已经晕过去了。阿库特替他拔去毒箭,舔着他的伤处,把他抱到梅林住过的旧篷屋里,给哥鲁克治伤,除了舌舔,再没有第二个方法了。大猿自己的伤,世世代代也都是这样治疗的。幸而哥鲁克身体健壮,没有因此送命。几天之后,他却又发起烧来,阿库特和它的部族怕有飞禽走兽来侵害他,总在附近游猎,时时留一个大猿在树上看护他。阿库特还知道病人发烧的时候一定非常口渴,所以每天都采些多汁的水果给哥鲁克解渴。哥鲁克的伤势渐渐好起来,但心里却十分焦急,梅林生死未卜,他一心想去救援,却不知她在哪里,又不知黑人会怎样对待她,他知道柯夫杜部落是吃人的蛮族,梅林会不会遭了他们的毒手呢?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不寒而栗起来。
生病的日子最难熬,哥鲁克怀着殷切的希望,觉得每天都格外漫长。不久,他居然可以不用大猿扶持,自己下地走路了。接着,他又可以吃生的肉食了。阿库特经常为他猎取些新鲜的肉来吃,他的精神、体力渐渐恢复了常态,觉得可以去救梅林了,于是别了阿库特,往黑人的村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