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泰山醒来想起的头一件事,就是查看塞到他箭袋里的那一封奇妙的信。他急匆匆地找出了它,抱着一线希望想读懂那位漂亮女士所写的东西。可是,当他看了它一下时,却经历了从来也没有过的失望与痛苦。因为,他是多么想能破译来自这位不期而遇地闯进他生活里的金发仙女的信息。尽管这信息不是给他的。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可是她思想的表白,就这一点来说,对泰山已经足够了。不幸的是,现在他却被这些以前没有见过的、陌生的符号难住了。它和他以前从书上甚至那几页难对付的书信手稿中见到过的都有点不一样。甚至那几本黑旧书上的小甲虫,尽管它们的排列对他是没有意义的,但他却也把它们看熟了。现在他看到的这些却是前所未见的。
他对它们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探索,忽然它们开始对他变得有点似曾相识了,原来只是它们的外形歪歪斜斜一些。啊!它们还是他的老朋友哇!只是爬得很糟糕罢了。然后,他在这儿认出一个词,又在那里认出一个词。他的心不由地高兴得跳起来。他能阅读它们了,他会把它们都弄懂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进步快起来,而且除了时不时有几个例外,他简直是一帆风顺了。
以下就是他陆续读懂的东西。
寄给:海兹尔·斯特朗,巴尔的摩,医务部
亲爱的海兹尔:
给您写一封可能收不到的信,也许是一件傻事。但是我必须对什么人,说一说自从我们乘坐飞箭号离开欧洲以来的可怕遭遇。现在看起来,我们很可能回不了文明世界啦!那么,这封信最少可以提供一个简要的记录,记下我们走向自己最后命运的种种事件的经过,尽管现在还没法说定将来究竟如何。
正像您所知道的,我们是到非洲刚果去进行一次科学探险。大家都相信爸爸主张的某个关于一种未知古代文明的奇妙理论。这种文明的遗迹就埋藏在刚果河谷的什么地方。但是,在我们踏上航程以后,才知道事实完全是另一回事。
事情大约是,在巴尔的摩有一个老书呆子开了一间旧书店和古物店。他在一部西班牙文手稿的书页之间发现了一封写于一五五〇年的信,详细叙述了西班牙大帆船上的一伙叛逆者的历险遭遇。这艘西班牙大帆船专门航行于西班牙和南美之间。有一次它携带了大量的财宝,它们是成色极好的古金币。我想这当然听起来令有的人垂涎欲滴,并会招来祸患。
这封信是这伙反叛者中的一个人写的,是写给他儿子的。他的儿子在他写这封信时,是一艘西班牙商船的船主。
自从信中叙述的事发生以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事件的参与者已经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年人,他住在西班牙一座不出名的小城里。但是,他对于黄金的热爱仍然非常强烈,以致他要儿子知道,宁肯冒一切风险,也要投资为他们两人获取此项巨额财富。
这位老人详述了事件经过。他说在他们的船离开西班牙以后仅仅一周船上就发生了叛乱,叛乱者杀害了所有的高级船员和反对他们的人。但是,这件事却使他们自己自食恶果,因为,这船上没有留下一个人有驾驶这条大船继续在海上航行的能力。所以,有两个来月,他们一直被海风吹来吹去,在饥渴和坏血病的折磨下相继死亡。他们的船最后终于在一个小岛上失事。
那艘大帆船被高高地冲上了一处岩石海岸,在那里它被撞成碎片。不过,在它被撞碎以前,有十个人逃到了岛上,而且还把财宝中的一大箱也带到了岛上。他们把这箱金币埋了起来,并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时时盼望着获救。不过他们这十个人相继病故,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他也就是这封信的书写者。在这十个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利用大船的残片建造了一艘小艇。但是,因为不知道小岛的位置,他们一直不敢乘它到海上去。
等别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可怕的孤独使他再也无法承受下去。与其在岛上孤独得让人发疯,不如到海上去寻求一线生机。所以,在过了一年多的孤独生活以后,他决定选择到海上去冒险一试。
侥幸的是他采取了一直朝北航行,一周以后就走进了西班牙商船来往于西印度群岛和西班牙之间的航线上。而且,被一艘开往西班牙的大船救起,并被带回了家乡。他在救起他的大船上讲了他的故事,不过他只说他的船是怎样翻的,当时只有少数人免于葬身海底,后来又怎样在海岛上只剩了他自己。他当然绝口不提他们的叛变和那一大箱被埋藏的金币。
商船的船长根据救起他的地点和过去一周的风力和风向,断定他居住过的那个小岛一定是佛得角群岛中的一个,大约处于非洲西海岸的北纬十六度至十七度之间。所以,后来他的这封信中得以详细阐述了小岛和那一大箱财宝的位置,并且还画了一张藏宝的草图。那张图很粗糙可笑,但是,用X符号详细标明了宝藏附近的树和岩石等以及宝藏的确切地点。
当爸爸讲明了这次探险的真正性质,我的心都沉下去了。因为,我深知我的这位亲爱的老头是多么不切实际和喜欢异想天开,我想他这一次又是被愚弄了。特别是当他告诉我,他为了这封信和那张图竟然还付了一千元。
让我更为悲伤的是,我还知道了他为筹备这次远航,还向罗伯特·坎勒尔借了一万美金,并且给他写了借据。坎勒尔先生并没有要求什么担保,但亲爱的海兹尔你是知道的,如果爸爸不能按期偿还借款,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噢,我是多么讨厌那个坎勒尔!
我们大家都尽量向好处想。但是,菲兰得先生和克莱顿先生(他是在伦敦相信了我们原来的文化考察目的才参加进来的),都和我一样对宝藏持怀疑态度。
好!为了把故事说得简略点,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小岛和那一箱金币。它是一只用铁皮箍的大橡木箱子,外面包了多层油帆布。它仍然坚固得像三百多年前埋下去时那样。它里面装满了金币,所以,抬它的四个大汉都被它压弯了腰。
这一箱东西似乎在还没给据有它的人带来好处之前,先就带来杀戮和不幸。在我们离开佛得角三天以后,我们船上也发生了叛乱。叛乱者杀害了船上的全部高级船员。这真是我们能想象得到的最可怕的经历。我甚至不愿意写这件事。他们起初也想杀害我们,可是他们的头头,叫作金的人,却反对这样做。所以,他们向南航行,终于找到了一个冷僻的地点,这里有一个很好的港口。他们就把我们放逐到这里。
他们今天已经带着那箱财宝起航了。但是,据克莱顿先生说,他们将会遭遇到和古代那艘大帆船上的反叛者相同的命运。因为,船上唯一出过海,懂得如何航行的叫作金的人,已经被他们中的一个在我们登岸那天杀死在岸上。
我想让你了解克莱顿先生。他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可爱的人。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那么他已经爱上了我。他是克莱顿勋爵唯一的儿子,而且,有一天是会继承这个头衔和财产的。此外,他自己也掌握着一定的财富,但是他将成为一个英国贵族这件事,令我很不高兴。你是知道我对于那些专门嫁给外国名门的美国女孩的看法的。啊!要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有教养的人,那该多好哇!不过,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可怜的人!除了出身这一点以外,他在各方面都不会辜负我们的国家的。我知道这是给予一个男士最好的赞誉。
我们自从登陆以来,还经历了许多怪诞的事。爸爸和菲兰得先生在丛林里迷了路,曾被一头真正的狮子追逐过。克莱顿先生也在丛林里迷了路,两次受到野兽的袭击。我和爱丝米兰达在一座小屋里,被一头真正吃人的狮子逼到了墙角。就像爱丝米兰达所说的:“噢!吓人极了。”
但所有的事里最奇怪的是那个救了我们的人。我没有见过他,但是爸爸、菲兰得先生和克莱顿都见过他。他们说他是像神一样的白人,只是皮肤晒得褐紫。有像大象一样的力气,猴子一样的灵活,狮子一样的勇猛。他不说英语。在他完成了某项勇猛的事业以后,转眼就会神秘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游魂一样。
此外,我们还有一个奇怪的邻居,他能写一手挺漂亮的英文,他写了一张纸条钉在我们暂住的这间小屋的门上,字条上说小屋是他的财产,警告我们不要损坏他的东西,他的签名是“人猿泰山”。我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但我们相信他就在附近。因为,有一个水手,想从克莱顿的背后向他开枪,却被看不见的人从树林里扔出来的一支标枪扎中了肩膀。
水手们给我们留下了少得可怜的食物,而且因为我们只有一把左轮和留在里面的三发子弹,我们也不知道如何获得肉食。虽然菲兰得先生说我们可以靠着附近丛林里的野果和坚果长期生活下去。
我现在太累了,我要到我那张可笑的床上休息去了。它是克莱顿先生用他收集来的草做成的。我将在这上面照目前的情况住下去。
爱你的
琴恩·波德
非洲西海岸,约南纬十度(据克莱顿先生说)
1909年2月3日
泰山读完了信以后,坐在那里沉思了许久。这封信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新奇的事物,所以,当他要完全消化它们时,这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搅起了一阵阵混乱。
那么,他们并不知道他就是泰山啦!他会告诉他们的。
在树上,他用树枝和树叶搭起了一个棚子以遮挡风雨。他还从小屋里带出来几样他珍贵的东西,也放在这里,其中有几支铅笔。现在他就拿出了一支,用它在琴恩·波德的签名下面写了:
他想这就足够了,以后他会把这封信送回到小屋去。关于食物,泰山也想了,他们用不着发愁,他会供应他们的,而且他也这么做了。
这一天早上,琴恩忽然发现她丢失的信竟然原样地又放在两晚以前丢失的地方。她大吃一惊,觉得好像一股冰凉的冷水顺脊梁浇下来一样。她把那封信,更准确地说,是最后一张有签名的那一张,拿给克莱顿看,并且说:“那么请想一想,在我写信的时候,这个怪家伙也许一直就在那里看着,我一想到这一点就不由得浑身打颤。”
“但是,他一定是好意的,”克莱顿向她保证说,“因为他还回了你的信,而且并没有想伤害你。除非我错了,他昨晚还在小屋的门外留下了一份表示友好的礼品。因为,我刚刚出去时,发现在那儿放着一头杀死的野猪。”
从此以后,几乎隔不了一两天他们就不断收到作为礼物的各种猎物或其他食物。有时是一头小鹿,有时又是一种特殊的食品——从孟格村偷来的木薯烙饼,或者是一头野猪,一头豹子,有一次甚至是一头狮子。
泰山从打猎给这些人供应食物中,获得了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对他来说,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比保护这位漂亮的白人女士和为她的幸福而工作更让他高兴的了。
也许有一天,他会在白天到他们的营地里去,用他们和泰山都熟悉的小甲虫彼此进行交谈。不过,他发现自己很难克服丛林生物常有的胆怯。所以日复一日他一直没有履行他的良好愿望。
住在营地里的这几个人,由于在丛林里搜寻果子和坚果,走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熟悉这里的环境,胆子也越来越大起来。几乎没有哪一天波德教授不是一面全神贯注地想着问题,一面乱闯到全然不顾生命危险的地方。因而,很强壮的菲兰得先生这些日子为了拼命保护教授安全,也给折磨得越来越瘦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来月。泰山最终下了决心要在大白天去访问一下营地。
这一天刚过中午,克莱顿就到港口的海岸边等待过往的船只去了。在这里他高高地堆起了一堆木头,准备当一艘轮船或是一艘帆船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露头时,好把它当作一种信号点燃。
波德教授顺着营地南面的海岸向前漫游。而这时菲兰得先生正拉住他的胳膊肘要他向后转,以免他们俩再成为某些野兽的消遣品。
别的人都走了,于是琴恩和爱丝米兰达也到丛林里去找野果子去了,并在搜寻中离她们的小屋越来越远。
泰山在小房子的门前一声不响地等着,等着他们回来。他想的大都是那个美丽的白人姑娘。他不知道她见了他是不是会害怕,这个想法几乎要使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他很快就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因为,他盼着能一睹她的芳容,接近她甚至抚摸她。人猿泰山并不知道有神,但是,他就像凡人敬神一样地崇拜她。
在等待中,为了消磨时光泰山给琴恩写了一封信,究竟他是否想把这封信给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但是,他因能通过书写表达出他的思想而感到高兴。在这封信中他力求表达得文明一点。他是这样写的:
我是人猿泰山。我需要你。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们都生活在我的小屋里。我会给你带最好的果子,最嫩的鹿肉和丛林里最细的野猪肉。我会为你而猎。我是丛林里最伟大的斗士。我会为你而战。我是丛林里力大无穷的战士。你是琴恩·波德。我在你的信里看到过这名字。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知道这是为你写的,而且知道泰山是爱你的。
当他写完了这封信以后,他就站在屋门边等待着,活像一个年轻的印度人。可就在这时,他机敏的耳朵听到了一只大猿在树林里的低树枝上穿行的声音。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十分注意地听着。忽然,从丛林里传出了一个妇女极度痛苦的喊叫声,泰山立刻丢下了那封信,像一头黑豹一样嗖地蹿进树林里去了。
克莱顿也听到了这喊叫声,波德教授和菲兰得先生,他们都在几分钟之内气喘吁吁地跑回小屋。当他们走近时,彼此不断地呼叫着、询问着。可是,他们只看了一眼小屋就证实了他们最害怕的事。
琴恩和爱丝米兰达都不在这儿!
两个老头立刻跟着克莱顿一头冲进了树林,大声呼叫着姑娘的名字。大约有半个小时,他们在跌跌绊绊地走着,直到克莱顿完全偶然地碰上了俯卧在地上的爱丝米兰达。
他停在她旁边,摸着她的脉搏,然后又伏在她的胸膛上听她的心跳。啊!她活着。他努力摇着她。
“爱丝米兰达!”他在她耳边喊叫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波德小姐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爱丝米兰达!”
爱丝米兰达慢慢睁开了眼,她看见了克莱顿,她看见周围的丛林。“老天!”她叫了一声,就又昏过去了。
就在这时,教授和菲兰得先生也赶了过来。
“克莱顿先生,我们该怎么办?”老教授问道:“我们要到哪儿去找?上帝不会残酷到从我这儿夺走我的小姑娘吧?”
“我们得先把爱丝米兰达弄醒。”克莱顿回答说,“她会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爱丝米兰达!”他又喊了一声,并且粗鲁地摇着这个黑女人的肩膀。
“噢!老天!我真想死!”这个可怜的女人闭着眼喊了一声,“让我死吧!我的天!可吓死我了,再也不要让我看见那张可怕的脸吧!”
“快,快点!爱丝米兰达。”克莱顿大喊着,“老天不在这儿,我是克莱顿,睁开眼吧!”
爱丝米兰达照着叫她那样做了。“啊!老天爷,谢天谢地。”她说。
“波德女士在哪?发生了什么事?”克莱顿追问。
“琴恩小姐不在这儿吗?”爱丝米兰达一骨碌就翻身坐了起来大叫着说,“噢,老天,现在我想起来了!小姐一定是被弄走了。”说完这个黑女人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什么把她弄走了?”波德教授喊着。
“一个混身长了毛的巨人。”
“是只猩猩吧,爱丝米兰达?”菲兰得先生问。当他说出这个可怕的想法时,这三个男人几乎吓得都屏住了呼吸。
“我想就是这个魔鬼,但是,我想它一定是它们中最大的。噢,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心肝。”爱丝米兰达再一次陷入控制不住的哭泣中。
克莱顿立刻到附近去搜寻踪迹。但是,他却找不到附近有一块草地受到践踏的痕迹。而且,他的丛林知识也太贫乏,无法解释他所看到的情形。
这一天其余的时间,他们都在丛林里搜寻。但是当夜幕降临时,他们只好在失望和沮丧中放弃他们的努力。而且,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东西究竟把琴恩带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们在天黑以后很久才到达小屋,这几个人满怀悲哀和失望无声地坐在小屋里。波德教授最终打破了沉默。他不再用对于理论和抽象论题那种充满学究气滔滔不绝的语调,而是像一个务实的人带着一种无望的悲伤口气谈论着这件事,这不由得在克莱顿的心里引起一阵痛苦的反应。
“我得躺下了,我也得努力使自己睡了。”这个老头子说,“明天一大早,天一亮我要拿上我能拿的食物,继续寻找我的琴恩,直到找到她为止,没有她我决不回来。”
他的伙伴们并没有立刻回应他。每一个人都沉浸在他们各自的悲哀之中。他们都知道老教授最后那句话的含义——波德教授恐怕再也不会从丛林里回来了。最后,克莱顿站起来,把手轻轻地放在波德教授拱起的肩膀上说:“我和您一道去。”
“我知道你愿意贡献一切,你会愿意去的,克莱顿先生,但是你不能去。琴恩现在恐怕不是人力所能搭救的了。不能让我亲爱的小女儿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可怕的丛林里。我要让同样的树叶和藤蔓覆盖着我们,而且,当她母亲的灵魂到海外来看我们时,她会发现我们是死在一起的,就像她曾发现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一样。不!只有我一个人该去的,因为她是我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可爱的亲人。”
老头子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威廉·西塞尔·克莱顿那有力而英俊的面容一阵,也许他看出了在他心灵深处的对他女儿的爱。过去他是太专注于他的学术思考了,以至于很少考虑小的变化,偶然的一两句话或几个词,也会使旁观者明白这些年轻人彼此正互相接近。
所以,他只好说:“好吧!就按您的愿望做。”
“你也要算上我一个。”菲兰得先生说。
“不!我亲爱的老朋友,”波德教授说,“我们不能都去。把可怜的爱丝米兰达一个人留在这儿太残酷了。而且,即使我们三个都去也不一定就比一个人取得更大的成功。”
“在这残酷的丛林里,死亡的东西太多了。好吧!让我们试着睡一小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