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下方的楼梯转角平台上,三个太太模样的女人正站着闲聊。
她们身上的服装,总有点脏脏的感觉。
她们的对话传入我的耳中。
“下次配给要到什么时候啊?”
“我们家啊,明天就没东西可吃啦,得想想办法才行!”
“不过出门采购也得赶快回来才是呀。昨天晚上,有警察在中庭被杀了吧?”
“出门的话,要是有汽油就能开车去了呢。”
“过去的事真像做梦。”
“真的是,那时候能用空调,电视也有好多个频道呢。”
“还有美食节目什么的。”
我茫然地杵在原地。
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了?
突然,那三个人注意到了我,一起转过脸来。
“谁?”一个人嚷道。
我又迈开步子,就这么笔直穿过横廊……往与上来的那楼梯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三个女人没有追上来。
我顺着楼梯从七楼下到六楼,再从六楼到五楼。
我渐渐放慢下楼的速度,停住了脚步。
往五楼的走廊伸了伸脑袋,空无一人的走廊同样排着一连串房门,可感觉跟楼上不同。一点也没有古旧的味道。
我穿过五楼的横廊往电梯间走,电梯门喷涂得干干净净,面朝中庭的扶手也完完整整。
我走到电梯前,似乎运转得很正常。我按下按钮,电梯来了,进去。
我脑袋里浮现出再去七楼看一眼的念头,可终究没敢去。若那里与刚才所见的毫无二致,我恐怕自己会被禁锢其中无法脱身,那可就麻烦了。于是,我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我在七楼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什么呢?那难道不是在更远的未来,资源变得匮乏之后,生活变得清苦、治安变得混乱的年代吗?
虽然不知那种年代是否会到来,可我不能否认自己多少有点这样的预感。
世间,会变成那样吗?
还是说,那只不过是我预感的一种反映呢?
无论哪种,我会见识到那副光景,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无缘无故造访曾经生活过的团地,而产生的一种歉疚吗?作为拒绝,团地便以此番景象来回应我,不是吗?
总之,暂时还是别进团地的一号馆比较安全吧。
(平成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文中的团地指的是我们曾居住过的阪南团地。双职工时期,我和妻子住在东住吉区的公司宿舍里,由于我忙于写小说打算辞职,而这样必须尽快从宿舍搬出去,因此我们便开始找新居。公团住宅的抽签总是落选,愁眉不展之时,我们得知了新的阪南团地开建的消息。
这团地就在我和妻子老家的中间,往哪边都是徒步即可。并且成为团地之前,那里曾是旧制大阪高中和伴随学制改革的新制大学的教养部旧址(分为南北两校时的南校)……我曾在那里念过一年书。
真令人怀念,我无论如何都想住进去。
十分幸运的是,我被选上了。运气真是太好了,当然房租也比之前的高了不少,差了两位数。
搬到阪南团地之后,女儿出生了。对她来说那儿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我也写了许多以此为舞台的故事。住了十三年后,我们搬来了现在的家。
这篇故事里的团地已变得残破不堪,但写它的时候并非如此。的确有点陈旧,可仍然有着它独到的风味,要拆掉还是为时过早了。
本文里,团地之中不知为何像是过了许多年,世道也变得十分窘迫——我只是为它做了如此一番设定而已。
最后,让我做个收尾,离我家并不算远的阪南团地由于老旧需要重建,其实新团地已经在建设了。听说有一部分完全变了个样,原来的小树林和游乐园也消失了。
我们曾住过的那栋面朝主路的一号馆被围栏圈住,即将逐步拆除。在化为文中所说的那个破落样之前,变成现在这状况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呢……很早就从里面搬出来的我怕是没那资格再说三道四了吧。
收录于《每日新话·第2集》《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小小机器人
这故事随便听听也无妨,反正我说的都是虚构的。你要是这么想,那就正好。
前几天,我去某个学长家里拜访。他在某厂商的研究所里担任超精密仪器部门的负责人。学长曾提出过许多创意,举出其中一两个商品名,或许也是你耳熟能详的吧。
不过,这些先暂且不提……到退休年龄时学长获得了不少专利,他用这些钱作为资本建立了一个小研究所,搞点自己喜欢的研究。
说到这里,你或许会说:“这就是科幻故事里经常出现的疯狂科学家啊!那也太老套了吧!”
老套就老套吧。我会去他那里是因为要到附近办事,便想着跟学长较量几局。
大学时代我们都属于柔道部。在学校或集训的时候经常下围棋,算是实力相当的对手。毕业之后我们也偶尔会杀两盘,直到现在都没断过。
以前他就跟我说:“中午我会有段休息时间,有空的话就过来受死。”于是,打电话通知了一声,我便过来了。
我被带到了工作区旁边的房间里,往桌上摆棋盘和棋子的时候,工作区的电话响了。
学长接电话去了……好长时间。
百无聊赖的我站起来四处打量着整个房间:矮柜上摆着一个厚玻璃容器,里面又排列着一个个玻璃盒,装着一只只小型机械状的东西。它们大约有五平方毫米,带着类似触手或是车轮的部件。
看上去很好玩,我便悄悄打开了盖子,每个玻璃盒又分别盖着透明的盖子。
此时我的手滑了一下。
玻璃容器歪倒在柜子上,一半以上的盖子都散落开来。而这时,那些小家伙纷纷从缺了盖子的玻璃盒里冲了出来。它们就好像打开了笼子的虫子一般,四下逃窜。
学长这时打完电话回来了。
“啊,看你干的好事!笨蛋!”学长怒吼起来,“快抓住它们!不然天知道它们会逃到哪里去。”
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扑向那些出逃的小机器人。它们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学长抓住一只小机器人就塞进玻璃盒,盖上盖子。
但是,还是少了三只。
我们又找了一遍,仍然未果。
“没辙了,过些日子就会找到的吧。在它增多之前抓到就行了,回头再想想怎么抓。”学长说道。
“刚才那是什么啊?”我问。
“只是种超小型机器人罢了。它要是找到了合适的材料,就会自行切割拼装加工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是种会自我复制的机器人。”学长说明道。
你笑了吧?就是这回事。
光是这种动作迅速的超小型机器人,现在都没那个技术能造得出来——这可是常识吧。况且它还会就近找材料自我加工繁殖,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科幻啊!
“真的?”我问。
“我就是做做看。当然,因为是试验品,我还没测试过它的性能到底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这就是学长的回答。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东西呢?”我继续问。
“为什么……因为好玩儿啊!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学长回答。
“难道不是别人委托你做的吗?”我又问。
“蠢货,我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东西。要想把它派什么用场的话,那让别人去考虑好了。”学长有些生气地说。
“来,下棋吧。你比以前厉害点没有?”学长一边打开棋罐的盖子,一边说。
我便也专注于下棋这件事了。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坐在书桌前,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飞快地溜了过去。
小小的机器人,是它!怎么会在我家出现?是跑进了我的衣服口袋跟着我一起回来了?
一瞬间,我有点出神,因而错过了抓住它的时机。这小家伙从书桌旁边嗖地落了下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次再见到它一定要抓住,还给学长。
可是,从那以后过了两三天,我发现睡觉时放在桌上的手表坏了,像是被谁给拆了。我不解地拿去修理,却被告知里面大部分零件都缺失了。
后来的一天,我在书架下看到了那个小机器人,而且有两只,它们一起跑到另一个书架下躲了起来。我想,似乎是增加了,而且,好像是自己找来材料复制了一个。
不久以后,我的闹钟后盖被开了个洞,里面拆得七零八落。
下一个遭殃的是照相机。
并且,小机器人还在不断增加。猛一抬头,会看到这里有两只在跑,那里还跑着三只……
这事可真伤脑筋。
弄坏的手表和照相机损失很大,而且一想到有这种东西在家里跑来跑去,心情就更好不起来。
我给学长打了电话,描述了情况,求他赶紧想想办法。
学长说:“它们果然粘着去你家了啊!我家也是,逃跑的家伙越变越多,不过用强磁力线扫射过后总算是太平了。停下来了,不管它们在哪儿都不会造成损害了。”
“那个扫射机什么的东西能借我用用吗?”我问学长。
“真抱歉,那是个大家伙,况且家用电源也吃不消。回头等我造出那种家用电源也能负担的小型装置再借你吧。要花一年还是两年得取决于设计,这段时间会很忙了。”学长回答。
“怎么能这样……”我有些无奈。
“你也不用太担心啦!它们的内部能源只够用一年的时间。你一年以后就不会再遭罪了。”学长很肯定地说着。
这就是结论——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现在,我完全不知道家里究竟有多少这种小小机器人。我经常会撞见它们。啊,说着就从那里跑过去一只!你能想象到吧!
因此,我把那些担心会遭殃的物品统统装进了玻璃瓶或玻璃容器里。因为我想起这些小小机器人最初就是被收在玻璃盒里的。只要是玻璃,它们似乎就束手无策了。学长也说,这么做没错。
所以,回家时还是好好检查一下衣服比较好。你也不知它们会粘在哪里跟你回来。出了事再来嚷嚷,我可是救不了你的。
就这样吧。
若你当它是个虚构的故事来听,也无妨。
(平成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把它的特性或是缺陷往极端角度去考虑,基本上都能构成创作灵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本文也是如此的产物。只不过,为了有点真实感,我把学生时代的事儿搬出来说了。长我一届的柔道部学长是理学部的,去他家附近办事时我会顺道造访,再下两盘棋。
写完之后我才意识到,真要有这回事的确会让人伤透脑筋吧。不就等于家里的虫子在一个劲儿地繁殖吗?它们要是把家里的机器分解组装起来,感觉就像衣服上爬满了跳蚤一样恶心吧。但是,作为故事来说倒并不坏……
妻子读后,“啊哈哈……”地笑了。大概是觉得小小机器人很可爱。这或许是我与妻子对机器人这种东西的感觉有所差异而致吧。
妻子过世后,我把这篇故事当作大学里创作练习的例文来用。小小机器人在几个短篇里人气最高。常听见学生大呼“卡哇伊……”不过也有两三个男学生对于“我”为何要特地去学长家下棋这件事感到不解。他们认为“完全没有真实感”。
若是时代与立场不同的话,貌似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收录于《每日新话》《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校对
我开始写连载小说……
难产中。
电话响了。
催稿的吗?
拎起话筒,原来是十天前来采访我的那个制作公司的经营者。
那是一篇将登在某广告杂志上的采访。
对此我并没有特别上心,只是过去与那里的经营者打照面时,答应他随时都可以接受采访,而现在对方翻出了旧账,我也无法拒绝了。
来采访的记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开头,她就问我:“您一直以来都写些什么样的作品?”
你能不能事先做点功课啊?我强忍住说这句话的冲动,老实地回答了她一个又一个问题……
她似乎是个囫囵吞枣的人,我不得不屡屡纠正她听错的内容。另外,她也不怎么会摆弄那台从公司带来的照相机,我还给了她不少指导。为了以防万一,我甚至从手边找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给她。
“这篇采访稿的校样您过目了没有?是不是按照校样就行了?”对方问。
这么说,他们是传真来过的,可我太忙了一直都没来得及看。
“这件事很急吗?”我问道。
“非常抱歉,可能的话请在今天之内……不然的话明天中午之前也行。”对方说。
光是明天截稿的连载小说就够我受的了。
“后天不行吗?”我问。可对方仍很坚持。
没办法了,那就大略地过一遍好了。没问题的话答复一声“OK”便行。
告诉了对方这个想法,我挂上电话。
刚瞄了第一眼,我就发现了错误:出生年份不对,毕业的学校和学部也不对。
好吧,如果只是这类问题,改正完也就罢了,可自相矛盾或意义不明的地方多得简直离谱。
有个地方,前面说因为我不擅长体育所以一直不搞运动,后面却笔锋一转,说我大学时曾以运动员身份参赛。
一边说我虽然喜欢电车但最近没什么机会乘坐,一边把这与我每月两次乘坐新干线的事放在一起,中间居然没有任何注释。
之前说我认为专注于一件事十分重要,后半部分却说我同时进行许多工作,拓宽了人生道路。
采访时我提到了学校里的恩师,这里却写我和某某同学十分要好。
我说的是自己与编辑论战,但文中却变成了我把对方揍翻。
对于我喜欢的电视明星,出现的名字却是我钟爱的历史书作家。
我曾说,若是能保障安全我想去月球或火星看看,对方却写成我希望坐宇宙飞船去银河的尽头。
我明明说的是用长途步行来解除运动不足的困扰,到了文中却成了去健身房。
假如所有的所有都是假话也就算了(当然这也会让人很头疼),讨厌的就在于里面多少还夹杂了一些真话……不逐字逐句改一遍是绝对过不了关的。
我抄起了听筒。
对方十分惶恐,说麻烦我如此加几个字减几个字吧,还给出了精确到几个字的意见。
照这么个改法,一两个小时也改不完。
忍无可忍了,我说那我自己来写。
对方不情不愿地表示:“就算请您写,我们的预算也只够支付给您采访费用而已。”
我只好回答说:“免费给你们写,不收钱。”
然后我开始动笔。
花了整整一天。
时间不够用,稿子又逼得紧,我不得已赶了个通宵把连载小说写完,发传真过去,刚想躺下睡觉,又有电话来了。
又是那个制作公司的经营者。
他说:“之前劳烦您实在是万分抱歉,那本广告杂志由于客户的缘故决定延期发行了,目前暂定明年春天发行。”
“负责人支付给您的采访费不必退还了,杂志总有一天会出版的。不过,因为发行时间有变,可能还需要一些小小的修改。到时负责人会再去府上拜访一趟,请帮忙补充一下内容。这个嘛,也算是继续之前的修改,想拜托您能行个方便。”
“为了不再出现之前那样的返工现象,负责人铆足了劲儿,麻烦您到时给点照顾。百忙之中向您提了这么多请求,不过这也算我们的缘分吧……”
(平成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这是每个作家或多或少都会有过的经历吧,我写得夸张了一点。实际上,有时接受采访后,读一读对方发来的校样,很少有不让我叹气的。
社会上有很多人喜欢把自己认定的事情当作真相。不过,这故事也是往能怎么夸张就怎么夸张的方向写的。因为必须搞得很“虚构”才行。当然也算不上科幻就是了。
妻子读它时,仿佛在苦笑。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缺德大名
全体在大堂集合,到这家酒店的餐厅边吃边谈——我接到了如此的安排。
这天我碰巧去附近办事,事情很快就办完了,那边也找不到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地方,于是我决定先到酒店的大堂里喝杯咖啡。
距离集合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谁都没来,点了咖啡,瞥了一眼大堂,一个认识的人都没瞧见。无奈,我决定看看电视。
在播历史剧,我对电视剧或是演员明星什么的毫无兴趣,剧情也是从中段才看起的。然而看着看着,我突然眼睛发亮,专心地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