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一点半,是凌晨一点半。他放松了一下身体,不能让自己睡着,因为睡着的话,就会梦见自己给妻子讲故事吧。十遍百遍都会梦到吧。
可是,或许有一天会跳出梦境而成为现实,期待着它的到来便好。他把自己重重地埋入了椅背。
(平成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
到了这个阶段,妻子已经没有意识了,即便在枕边为她念出写好的故事,也无法期待她会听见。翻开当时的日记,从前几天开始就净是“越来越恶化了”“绝望状态,黎明前做好准备”之类的字眼。
此刻我倒是想,反正也知道回天乏术,但朗读声会不会还能传进她耳朵呢?我如此祈祷着,并就此把这份心情化为了这篇故事。
说起来,作为作者,我自己也有种悬于半空的无依感,所以才会写得这么拖泥带水,不是吗?那些如今都已结束的日子,就好像放射出微光的大雾深处,哪些才是真实的记忆,是不是混进了幻觉呢,我自己都半信半疑。
收录于《献给妻子的1778个故事》
睡眠不足的能力
从编队中掉队的这架单人宇宙战斗舰借着自动操纵装置向某个星球进发。这是场耗费了六十个小时的激烈宇宙战。敌方出人意料地使用了一种十分可怕的武器。
这是种复合电磁波,它能把生命体变成无法自控的怪物。被照到的人,或是变得恶心,或是变得可爱,并且还能拥有奇怪的能力。究竟会变身成什么样,究竟会拥有怎样的能力,这在发射之前都是没法预测的。
战斗舰的驾驶员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不眠不休地战斗了六十个小时,早已严重睡眠不足的他依旧命令操纵装置进行自动驾驶,以备紧急迫降在未知星球。
驾驶员仍维持着人类的样子。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受到敌方武器的影响。体型还没有变,这说明他拥有着强大的能力。
战斗舰接近那个星球了。严重睡眠不足的驾驶员,视野都扭曲了起来。
在他看来,这个星球是扁平的。驾驶员向星球施以了那无法自控的能力。星球像驾驶员所见一样变成了扁平的。顿时,星球表面天翻地覆,接连的大海啸和大地震毁灭了文明。
毫不知情的驾驶员想:扁平的星球可有点让人头疼啊,于是命令自动操纵装置往别的星球飞去。
他驶过二重太阳附近。睡眠不足的驾驶员把它们看成了四重。二重太阳变成了四重太阳,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巨大影响。
驾驶员由于睡眠不足产生的幻觉就这么成了现实。曾几何时,这位驾驶员被人们冠上了“破坏者”的恶名。驾驶员至今仍然四处漂泊,受到敌人攻击的他,实际上早已变成了以人类样貌存在了几十万年的幽灵。
人人都很惧怕他,只要看到他的宇宙飞船,大家就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星球会遭遇到何种劫难。
男人的脑海里,目前正盘踞着这么一个故事。他极度睡眠不足,即便在走路,似乎都会做梦。只要坐下来,不出一会儿就能睡着吧。
睡眠不足是很可怕的哦,说不定会拥有很了不得的能力呢。男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
(平成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
我只能说,这篇故事真是写得毫不负责。其实,我一直都睡眠不足,感觉走路也是踉踉跄跄的,总是讲些胡话,想必给医院以及周围的人添了不少麻烦。
从摇摇晃晃的人来看,活在自己脑中的东西就是现实,就是全世界——这个状态我好歹从其他意识层面也已经认知了。
如此一来便成了这个故事。因此,这个故事如果不放在这里,就没什么意义了吧。单独拿出来的话,就真的只是一个毫不负责的短篇。
今早也要写
早晨,他从医院出来,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妻子虽已意识不清,不过这几个小时里状态没什么变化。若是有了危情,床边的女儿会用医院的公用电话给他打手机吧。
自从妻子生病以来,为了能让她保持好的心情,他坚持每天给她写一个短篇小说。出于上述的目的,他极力避免写些会令妻子心情灰暗或是皱眉头的故事。此外,他也答应妻子,尽量写些脱离现实的虚构的故事。
读过之后的妻子,或是哈哈地笑出声,或是微微浅笑,有时也会因为故事不佳而抱怨两句。怨言太大的话,他就想个别的点子重写一篇。
有时,没能编出好故事的话,就会违反约定而写成了随笔似的作品,妻子还会说:“这不是随笔吗?”
基本上是在家写稿子,陪妻子去医院打吊针的时候,他也会在医院旁边的咖啡馆写。
撇开最初的阶段,对妻子而言,每天让她看故事,或许是种麻烦甚至是种负担。然而这事逐渐成了习惯,若是中断了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状况,他便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经年累月,症状不断恶化的妻子最终住院了。尽管一时有好转的迹象,可之后又急转直下。即便如此,他每天仍在不停地写,妻子已经无法自行阅读,他就念出声来,妻子则迷迷糊糊地听着。
然而,妻子自从意识不清以来,就连听故事也做不到了。这两天,他只是写,连念给她听也不得不放弃。而且,从昨天到今天,妻子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这一事实也已明了。
正因如此,他依然带上便携文具,来到了这家咖啡馆。从自助区拿好土司和咖啡,把托盘放到桌上后,他开始凝神构思。
在这里写作的日子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脑际。那时,写完回到医院,多半是已经吊完点滴的妻子在等着他。不行,回忆这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快想故事。
虽然明白她已无法再听自己讲故事,可还是得写。他在想,点子却怎么都蹦不出来。越是想着早点回病房,脑海就越是一片空白。他在焦虑……
一个端着早间套餐从他眼前走过的年轻人,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倒在地。要说能写的,也只有这种素材。他把自己此时的心境,与这个插曲而引起的奇妙的混乱情绪作为题材写了下来。
回到病房时,妻子仍陷于沉睡,就和他离开时一样。听医生说,她已经基本感觉不到疼痛了,即所谓接近临界点的低空水平飞行状态。
“写完了?”女儿问。
他点点头。女儿对稿子的内容并无兴趣,只是尊重着母亲与父亲一直以来的惯例。
他回来后,这次该换女儿去吃饭了。他把稿子放在窗台上,在妻子床边坐了下来。妻子一如既往地持续着再也不会醒来的睡眠。
他很疲倦。当然,是由于看护而引起的睡眠不足。他靠在床沿,意识朦朦胧胧的。似乎感到有动静,他抬起头。一回头,稍稍打开的窗口漏进风来,吹散了稿子,零零落落地掉在床边。他弯腰去捡。
此刻,“这不是随笔吗?”毫无疑问是妻子的声音。那是她身体还很健康时,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盯着床上的妻子。妻子只是在沉睡,可他分明听到了声音。
他回过神来。幻听吧?但是,幻听也无妨不是吗?对自己来说,那就是妻子的声音。那就是自己认为的,真正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他一边向床上的妻子道歉,一边再次弯下腰,捡着稿子。
(平成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
这是妻子在世时写的最后一篇故事了。
其实,我是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写完的。所写的前半部分内容也是事实。只是,在我眼前滑倒的年轻人是虚构出来的。不这么写的话,就无法说明他是在写随笔了。
写完后,我回到病房,为妻子朗读出来。靠在床沿犯迷糊也好,听到妻子说话也好,当然也都是虚构的。真是幻听的话,我会很高兴呢,还是很悲伤呢?
收录于《献给妻子的1778个故事》、刊登于《每日新闻》
最终篇
终于来到最终篇了,一直以来你肯定感到很麻烦对吧。今天,就用现在你能读懂的方式来写。
(中间空三页)
感觉如何?
这么多年来,谢谢你。
有缘再一起过日子吧。
(平成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妻子的遗体还在楼下时,我写成了《最终篇》,说起来就像是在追寻妻子而去的念辞一般,我并不想花费过多笔墨在不必要的内容上。
算上写了字的部分共用了三张四百字的稿纸,我遵守了当初的约定。
收录于《献给妻子的1778个故事》、刊载于《读卖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