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前的早上,我起床一看,发现人们都恢复了原状。医生说,这是因为我克服了对人类恐惧症的缘故吧。
只不过,因为之前我看公司里的人都是白棍子,现在看到脸也不认得谁是谁,心里还挺忐忑的。必须从头开始记住大家的脸,真累人啊。
不过,凭借进公司以来至今的记忆和感觉,总算还能顺利地判别出来,这点请您放心。而且,最近我了解到,不少人都像我一样,会把人类看成别的东西。我的女同事从进大学起,眼里的人全都是青蛙,不过,现在已经正常了……
总而言之,我会加油的。我还打算来学校看看您,老师也请保重身体。
再见。
(平成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这个故事里,即便不是白棍子也行。哪怕是过去理发店门口那种柱状标志,或是没有叶子的孟宗竹都无所谓,只不过是个象征罢了。但还是白棍子最合适,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其实近来,我觉得苦于人际交往的人越来越多了。要说个中原因,很可能会从个简单的问题扩展得一发不可收拾,在此就不赘述了。
话说回来,我好几次把这个故事。
最糟的事态
星期五傍晚,得知下星期一要和S先生一起坐新干线出差,我觉得必须想个办法来应对这个状况。
S先生比我大五岁。我们部门虽不相同,但我听说他是个对工作颇为认真的人。然而几年前,S先生成了大家敬而远之的对象。倒不是工作上,是私底下——午休或是上下班时,要不就是大家去哪儿喝一杯时,谁都躲着他。
几年前,S先生的住房在大地震中被毁了一半。现在那间公寓大大整修了一番,S先生还是住回了那儿,听说花了一大笔钱。
地震发生时,S先生正在洗澡,因此他不得不光着身子往外跑。保住了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打那之后,S先生就得了“人类不知何时就会遭殃”的强迫症。说得更具体点,他总会考虑眼前这个瞬间会发生何种最糟的事情,并为该如何应对而烦恼不已。即便工作中没有顾上,闲谈的时候也不时会提起。如果只是提起也就罢了,他还会缠着身边人唠叨个没完。
我觉得他挺可怜的。比如在午饭时,他经常说:“现在最糟的事态会是什么呢?地震?火灾?还是谁被谁开枪打死了呢?要是真发生了该怎么办呢?”
或是电车中,他可能说:“现在最糟的事态就是电车相撞吧?要不就是跟庞大的货车或者装满易爆物的卡车……还真是不应该坐在靠前的车厢里啊。真要这样也没辙了,到时可得赶快趴在地板上呀。”
要是他扯这些话来跟你讲,简直会让你哀嚎“求求你别说了”吧?我必须跟这样的S先生一起,乘三小时的新干线。可得想点办法,治一治他的毛病。下班途中,我好好谋划了一套自成一派的对策。
在新干线的并排位置上坐下,S先生就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吹了起来。
“现在,最糟的事态就是列车相撞了。”S先生说道,“这样的话,小田原提灯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捡条命呢。”
S先生吹起来的是个空气枕,而且他一口气吹了四个,摆在身体周围。
列车飞驰着……
“可是,听说新干线的系统强行令两班列车之间保持了很大距离,所以概率更高的事态应该是飞机坠落撞上列车吧。”S先生不停地跟我搭话,“大型喷气式飞机要是掉下来的话,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是躲在坐席旁边,还是趴在地上?”
“可是,撞车也好,坠机也好,发生这种事故的概率也太小了吧?”
听我这么一说,S先生摇了摇头,说:“概率再小,也不代表等于零啊,彩票你买过吧?你总是相信中奖概率不为零的吧?”
忍不下去了。我决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对抗方案来还击。
“假如无关概率大小的话,那么您说的这些事态还算不上最糟的,不是吗?”我说。
“别的还有什么?”S先生问。
“比如这个瞬间,有颗巨大的陨石落下来砸在列车上怎么办?”
我又说:“比如地球被小行星撞了怎么办?比如发生核战争了怎么办?比如太阳变成新星了呢?比如某国的细菌武器或是毒气泄漏了呢?比如全宇宙都完蛋了又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基本不会发生啦。”S先生说道。
“为什么?概率不为零吧?”我问。
“这个嘛……”S先生有些无话可说。
S先生沉思片刻后,耸了耸肩说,“这可就没办法了啊,根本就防不胜防啊,只能等死了。要是我死了,那就死了吧,反正死了之后,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是吗?那这么说吧……星期六我借了录像带回家看,是个恐怖片,说吸血鬼和僵尸什么的……该叫不死身吧。死了也像活着似的呢,假如您成了到处游荡的不死身,又会怎么样呢?”我继续说道。
“这……这些都是假的。”S先生无法回答了。
“为什么?世界各地都有类似的传说呀。现代科学虽然对此表示否定,不过现代科学也解释不了所有的现象啊!真有这回事也说不定呢。”我的目的快要达到了。
S先生没有再往下说什么。
“要说科学上还没证实的事情,还真多着呢。外星人,可能已经来到地球上了。现在要是外星人打过来了该怎么办?幽灵和妖怪或许也是存在的,要是被幽灵或妖怪抓住了该怎么办?还有异次元世界吧,您要是突然被丢进异次元世界了呢?对了,还有时空穿梭,要是穿越了时空,永远留在几百年前的时代了怎么办?不不,要是去了更早的绳文时代或是弥生时代怎么办?如果回到地球大气还没氧气的时代怎么办?回到地球还没形成的时候,您怎么办?”我一口气说了很多种可能。
S先生还是没有接我的话。
“要说最糟的事态,难道不该把所有情况都考虑进去吗?假如硬要把概率接近零却还不是零的所有案例都算进去的话,那我觉得刚才我说的这些也全都不能放过。”我的论调或许很蛮不讲理吧。
星期天休息的时候,我看了很多恐怖片或是与毁灭、侵略有关的录像,还读了不少类似的书,这会儿就把它们一股脑搬出来。
S先生思考了许久,终于抬起头,说:“就是这么回事吧,有那么多种情况的话,我觉得真的豁出去了。没错,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碰到事情的时候只要尽最大的努力就是了。这样,我再也不怕什么万一了。”接着,他拔开塞子一一挤瘪了枕头里的空气。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起到了效果,S先生从那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是不是该说他已经认命了呢,总之面对任何事他都迎头而上。当然,他也再没对周围人絮絮叨叨了。
现在,S先生被常年派驻国外,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最近他被当地的游击队抓住当作人质,不过很成功地逃脱了,他成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平成十一年十一月四日)
人类,不知何时会碰到什么变故——大部分人都有这种感觉吧。然而,只是平时不记得罢了。假如它成了一种无法消除的强迫观念,就很麻烦了。
假如这毫无责任的说教能化解上述观念,会如何呢?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呢?我写得倒是很轻松,读者却禁不住要露出苦笑吧,总之,算是次愉快的写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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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之幼体
邮递员送来一封奇怪的信。虽说是信,可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是挨家挨户发送的DM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剪开封口。里面有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还有张纸印了字。信的内容如下:
随信附上的是神的幼体。虽然还是幼体,但终有一天会变成神。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总之这是事实。将这个小纸片放进箱子、裱进镜框里,或是就这样贴在墙上,都由您做主。
然后,请您每天都拜一拜,饱含敬意地拜上一拜。接受过您的祭拜与敬意,纸片将会成长为神。尽管事实上,纸片只是神的象征而并非神的本身,不过这样拜起来比较容易,就以纸片来代替了。祭拜的次数越多,心情越是虔诚,神的成长速度就会越快。
这是属于您自己的神。若您的同伴增加了,它也会成为他们的神。起初,不论怎样祈祷,都见不到起色。那是因为神还很小,不够有力,无法回应您的祈祷。不过在您千百次的祭拜中,即便您肉眼无法辨认,它也会逐渐成长为真正的神,具备神力。最终,神会为您实现愿望。若对它做出不敬的举动,是会受到惩罚的。
神,是培育出来的。祈祷者付出的敬意、与信仰者的增加,会令它越来越壮大。要给神起个怎样的名字,完全是您的自由。成为真正的神之后,最初的纸片会在不经意间消失。因为您已不再需要这样的东西。真正的神体是人眼所看不见的,人们要用自己的心灵支撑着神。
请您全身心地来养育神吧。您对待这神之幼体的方式将决定您今后的生活。对您来说,这恐怕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您想获得幸福,就一定不能错失良机。
就凭这些,也搞不清到底是谁寄来的。多半就是挨家挨户塞到信箱里的吧。神的成长会根据每个人的处理方式而有所不同吗?拜啊拜的就会成为神了吗?
所谓的神,就是这种东西吗?究其根本,神到底是什么?虽说我无意去相信它,可要我把它丢进垃圾筒、塞进粉碎机、扔进焚烧炉,倒还真有点下不去这个手。毕竟,它是神的幼体啊!
当然,我也没想拜它。没办法,我只有先把它放在收纳书签等物的文件夹里。这么对待它,神的幼体会发怒吧!可再怎么怒,它还不是神,只是幼体罢了,因此没那个力量来惩罚我吧!
虽然现在还想不到那个层面上,但说不定哪天我就走投无路了,从而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神来解救自己。为了那个时刻,我决定暂且把它保存起来。因为是神的幼体,所以它一定不会腐败也不会劣化,更没有所谓的保质期吧。
(平成十一年十一月三十日)
一不留神,我就用了个和过去相似的点子,而一边写一边又为这巧妙的构思而沾沾自喜起来。虽然我也想过该如何利用它做出一桌好菜,可要从神的幼体写到它长成为真神(这故事很可能会变得古怪而好玩)恐怕得花三四十页的稿纸吧。可即便死乞白赖地奢望写长篇也没那个可能,我只有浓缩一下了。连个像样的结局也没有,只是以收信人的犹豫不决而收了尾。
写完之后我才发现,实际上我只是写出了事情的真相不是吗?所谓的神,本来不就是这么诞生的吗?不不,这只是多神教的思考方式罢了,我们可没法接受这么廉价的空想——恐怕会有人要愤愤不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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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先生居住的小镇
出差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去拜访一下M先生吧。出发前我了解到,M先生居住的小镇离这儿并不远,便想着有时间的话就去探望他。
查到了电话号码打过去,M先生在家。“行啊,你来吧!”他回答道。下了电车,我乘上站前的巴士,听说距离他住的小镇大约四十分钟。
M先生是我还在公司上班时的上司。他脾气温和又很亲切,因为人太好了而总被竞争对手抢占了先机。因此,他老被公司里的人瞧不起,但他对我真是十分照顾。不过M先生到底是不适合搞商务吧。后来他回了乡下,继承了家传的杂货店。
几年后,我也从公司辞了职,给自己打工,一晃就是二十年,除了寄寄新年贺卡之类的事情,我和他再也没有碰过面。
这是个颇有乡土气息的小镇。我很快认出了M先生的家,那是个小小的杂货店。M先生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过精神头还很好。
“好久不见啊!”M先生跟我打了声招呼,随后,我们聊起了过去的种种往事。
回去的时候,M先生送我去巴士站。这时我才意识到,M先生会和街上遇到的所有人打招呼。对方也会与他寒暄两句,看来这镇上的人相互间都很熟悉啊!
不仅如此,M先生会叫住骑摩托车横冲直撞的青年,教育他一番,或是告诉在路当中玩耍的孩子们,让他们注意车辆。而被提醒的那一方也会老老实实地听他管教。途中,突然下起雨来,M先生撑起事先预备好的伞,却还特意跑到在外晒了衣服的人家,告知对方下雨了。
“感觉上,整个小镇是个共同体啊!”我赞叹道。
听到我这敬佩的语气,M先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说:“的确如此,这个小镇过去就一直是这样。居民们都很亲切,也几乎没人犯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真的很安全、很适合居住。但是——”
“但是?”我问道。
“大家从小就是这样,所以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认为这么做是理所应当的。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觉得透不过气来,没法忍受,纷纷跑出去工作。你没注意到这儿很少有年轻男女吗?”M先生反过来问我。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呢。”我这才发现真是这样。
“但跑出镇子的大部分人,到年纪大了的时候都会回到镇上。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没法跟外界那激烈的竞争或是相互扯后腿的做法相抗衡,大家都处理不好这种状况呢。我呢,也是其中之一吧。”M先生说得很平静。
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M先生说的令人很有感触。
“平和与安全在面对外界的时候也都变得无力了吧。”M先生露出了复杂的笑容继续说:“这种现象在人际关系密切而温馨的地方是共通的问题,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日本的缩影吧。已经习惯相互间这种安全关系的日本人,据说在国外吃了不少苦头。这跟我们镇的现象是一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平成十二年一月三日)
大学毕业后还在公司工作的时候,虽然没有故事里写得这么夸张,但我的确碰到过这种亲切的前辈。我在他前面辞了职,他似乎也没有做到很高的职务,到了一定的年纪就退休了。我偶尔会与妻子提起关于他的事。妻子过世后,我仍与那位前辈保持着贺卡式的来往,但后来也断了。即便他还健在,年纪应该也相当高了。
还有一个人,他已故去了。这个男人生养在类似离岛的小镇上,那儿的环境讲究的是“信任他人,自己也会博得信任”的理念,这使得他成长为一个颇有人情味的人。但进了大城市,他却十分容易上当受骗。我并不知道那些事的真假,假如是真的,那么这种人肯定是很依恋故乡的吧。
这部分记忆以及常被人提起的“上了年纪,大家都会从城市搬去郊外或乡下居住”,把这一切综合在一起,就成了这篇故事。我是没这个想法,越是年纪大了就越希望待在方便的市中心,不过这也是因为我出生在城里,没有乡下老家的缘故吧。有些人认为自己的国家理所应当是安全的,这与他们容易在国外吃苦头有很大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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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来了
时代和场所都不定,让我们就这么开始吧。你硬要叫我定一个,我也定不出来。
“你知道久米的仙人吗?”三郎兵卫一边攀登古城的石阶,一边问。
“只是听说过,但不了解。”我回答道。
与市从口袋里掏出微型电子词典,在大家面前放大成像之后,念了起来:“它俗称久米寺的开祖,曾在大和国吉野郡修行成仙,却因在飞行途中窥见吉野川里一名年轻洗衣女的玉足而通力尽失,遂坠落。之后,为了修回通力而建了久米寺。”
“就是他,就是他。”三郎兵卫不住点头,“修行过的仙人也会被美色诱惑啊!”
爬完石阶,我们来到了天守阁遗迹。
“仙人会到这儿来的。”三郎兵卫说着摩拳擦掌起来。是在做着什么祈祷,还是想发动什么念力呢……说起来,他两只手腕都戴着金属手链,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呢?我搞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