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的一个晴天,他们又约请了一班好友小聚。柳如是带着冰梅、雪莲亲自下厨,调制了几味可口菜肴,来的人中有以文才著称的张溥、李舒章、徐孚远、彭寅,还有她学画的老师李存我。这是同居后的第一次请客。
为了这次小宴,柳如是浓妆艳服,宛若新娘,头上戴着翠钿珠钗,鬓插一枝红绢花,上穿大红织金牡丹云锻袄,腰系绿彩蝶撒花绉裙,周身锦绣辉煌,当她以这样雍容华贵的姿态进入客厅时,这些友人无不为之惊奇,纷纷举杯祝贺。她为客人一一斟酒,她那高雅端庄的仪态,表明她已不是昔日伺宴陪酒的青楼女子,友人提议,请她再献一舞,她也毫不推辞更了舞衫,为客人们舞了一曲《兰陵王.柳》,接着,又应客人的请求,即席填了一首词:
人何在,
人在绮筵时。
香臂欲何处坠,
片言吹去若为思,
况是口微脂。
张溥——这位负社领袖,文坛巨星不由地拍着陈子龙的肩膀说:以子,您的盛名已传遍京畿,朋友们都期望您明年一跃龙门,登上庙堂,大展鸿图,怜怜,你可要好好地照应于他,以子,你可不要在温柔乡中消磨了英雄壮志呵!
陈子龙对张溥说:小弟虽与怜怜成为了眷属,但仍心怀天下,决不会断掉我的风云之气,她也是个劲骨柔肠的女子,定回督促我奋力向上,诸位仁兄,尽可放心!
柳如是也端起酒杯,对诸位宾友说着:如今国运艰难,天下正多事之秋,妾身蒙以子不弃,得伺巾栉,我定会帮他发奋图强,将他平身所学,报效朝廷,决不会让他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切身虽不能效梁红玉擂鼓战金山,但忠烈之气,我略知一二,也决不会让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好!有了你这几句话,我们这些朋友也都放心了!
以子,祝你从今后文章水叔,功效汾阳;怜怜,也祝你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名载千秋!来,干!
张溥说罢带头举起酒杯。
众宾友一齐举杯同声,敬了他们一个双杯。
这场宴会后,柳如是一来深感陈子龙的友人对他的期望之殷,但也想到她和陈子龙毕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而是临时同居的情侣,隐隐痛楚,激动着她的心。
而陈子龙,是个进取心甚强的人,虽有美女作伴,但他仍然关心时局,发愤攻读,博览群书,他正在编篡《皇明经世文编》,柳如是就是他的得力助手,为他收集资料,整理文稿,并誊抄工整,竭尽心力。
待他这一巨著即将定稿之时,他们已经同居半年之久,柳如是终于憋不住心头的凄楚,忍痛为他摊出一张底牌,在一个深夜,她向他倾吐心事:
相公,我知道半年相处,你对我****之深,但我知你的处境,你家中上有祖母管束,还有一位贤德的妻子当家,我这样的身世,是进不了你家门的。相公你胸怀大志,一身许国,是身负重望的人,不能为了儿女之情,误了你个功名事业,这鸳鸯楼虽好,但决不是我的久居之地,如今你的巨著已成,我也下定决心,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离去松江,前往杭州,或是金陵,杜门不出,青灯古佛,以了终生!
怜怜!陈子龙不无伤感地端详着她淡淡愁容,深情地说:你说的也正是我的心里话,但我一定娶你,另立门户,只是眼下我功名未就,难以自立,不久我年个把你接到我陈氏门中!
第二天,陈子龙的祖母派了仆人来到南国别墅,说家有要事,急需回去处理。
陈子龙前脚一走,陈子龙的正室夫人张氏,率领几个丫鬟,气势汹汹地来了,点名要见柳如是。和冰梅在门外大吵起来,冰梅也毫不示弱,对张氏破口大骂。
因为陈子龙金屋藏娇一事,一直瞒着家里,张氏见他半年不归,以为他只是在南国别墅下帏苦读,料不到却在外与一个妓女同居,她听到了一点风声,她可以让丈夫娶一个良家妇女为妾,但决不允许让一个烟花女子与他鬼混,哪怕她天姿国色,富有才华,占了陈子龙的心。今天, 她禀明祖母和婆婆,特来兴师问罪,要把柳如是赶出鸳鸯楼。
而柳如是也深知张氏迟早会要来找她的,她从容不迫,走进客厅,先声夺人,让冰梅退下,自己上前一拜说:见过陈夫人,夫人点名叫我,有何见教?
张氏心想,这贱娼倒落落大方,装作风平浪静,问我有何见教,看来不是个等闲人物,她心头一股无名的炉火中烧,柳眉倒竖,好没气地说:我奉我家老夫人之命而来,告诉你明白,子龙也决不会再来此地,你请搬出去!子龙被你这娼缠住已经半年之久,荒废了诗书,贻误了功名,你真是个害人的妖精!
夫人您请息雷霆之怒,先请坐!喝杯茶再说话!说着柳如是亲手泡下几杯香茶一一递过,但她拒不接手,她只好仍放茶几之上。
张氏仍旧很愤怒地说:你不要臭张罗,赶快搬走,免我动手!你这半年做下的孽也算尽头了,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用功苦读呢!
冰梅说:姑娘,不要害怕这个不知好歹的恶妇,我们和她拼了。
柳如是对冰梅说:好妹妹,你先下去,等我说清楚了。
冰梅下去以后,柳如是对张氏说:夫人,您的这些话过于偏激了,我早知夫人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出身名门闺秀,你适才说我缠住了子龙,使他荒废了诗书,贻误了功名,请问夫人,你们结为伉俪,已有多年,但夫人在子龙的事业上又帮助了多少?我伺奉子龙半年多,帮他编好了《皇明经世文编》,并把此书抄写工整,夫人,文稿在此,您既是关心丈夫的事业,就请您过目。
张氏听罢猛地一惊,展开书稿一看,写的是一手绝妙的簪花小楷,心知这部辉煌巨著,该熬了陈子龙和柳如是的多少心血,也熬尽了他们多少个不眠之夜。张氏正看得出神,柳如是却又说了:
我知道自己出身卑贱,不能伺奉他的终身,就是夫人不来,我也要在今天离开松江,人只有自知之明,何必苦苦自寻没趣,误人误己!这部文稿是子龙的心血,请您与他带回府去,交与子龙。此外,人非草木,我们相处了半年,要分手了,我写一篇《别赋》,请夫人带去面交于他,从此,我与他一刀两断,了却情缘!
张氏不由得迅即展开这篇《别赋》,字里行间,洋溢着充分的感情,尤其是一下几句,更震撼她的心灵:
……
悲夫同在百年之内,共为幽怨之人。
事有参商,势有难易。
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
翼白首而同归,愿心愿之坚贞。
庶乎延平之剑,有时而合:
平原之簪,永永其不失矣!
祝君匡扶社稷,挽狂澜于既倒;
施展宏图,博美名于千秋!
远与君别,天各一方,
望君珍重,莫以妾为念,
妾萍梗飘零,永记知音。
张氏看着看着,她的眼眶湿润了,她也是个多情种子,看了不禁一阵心酸,她皱着的眉头松弛下来,火气无形中消逝,她与如是对面坐了下来,深情地说:小妹,我错怪你了!你若远去,陈郎定会裂肺伤肝,你千万别走,我这就回府,禀明祖母与婆婆,一定接你过府,你我作为姐妹。刚才是我失礼,请你原谅!今晚我设家宴,聊表歉意!
如是为难地回答:大姐,你!是小妹我对不起你呵!
说着如是的喉咙哽咽起来……
张氏旋即打轿回府,可是柳如是早已摒挡就绪,含着热泪,狠着心肠,咬着嘴唇,告别了曾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的鸳鸯楼,但内心里仍深深刻着陈子龙的音容笑貌,直至永远,永远……
张氏回到家中,正碰上子龙的母亲在痛骂于他,他肃立一旁,不敢回嘴。
张氏跨进厅堂,跪在婆母膝前说道:请母亲暂息雷霆之怒,这柳如是虽是个妓女出身,但很有才华,非一般女子。她接着把柳如是为陈子龙誊正的《皇明经世文编》和《别赋》呈上,并把她与如是的交谈经过一一回禀婆婆,最后说:儿媳与她相比,自愧不如,子龙是以事业为重的人,进取心强,他需要一个与他知音的得力助手,在文章著述方面,这些年为媳确没有起到帮助他的作用,婆婆,这女子虽出身青楼,但人品端庄,不同凡俗,全无半点风尘之气,她还倒真有点远见卓识,也怪不得子龙倾心于她,为媳的冒昧进言,就派人接她过府,名正言顺地纳她作为妾室,不知婆婆高见如何?
陈子龙的母亲也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知书识礼,见了张氏递上的书稿和《别赋》,也不由惊叹不已:料不到青楼之中也有这样富有才华,通情达理之人,子龙,只怪你,应该在纳她之时,就把她的情况向我们一一回明,也不会有今天这场纠葛,还不赶快去,接她进府!
陈子龙这下不由悲喜交集,向母亲深深一拜:多感母亲大人开恩!接着又对张氏拱了拱手:深谢娘子宽宏大度!
陈母说:莫讲这些,你快点飞马前去接她,我这里就为她安排新房。
可是当陈子龙赶到鸳鸯楼时,早已人去楼空,柳如是已经走了好久了,守门的老仆,递给他两首诗,表情惋惜的说:这是柳姑娘临走时要我交给相公的。他赶忙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自惭蒲柳愧高门,
湖海飘零等此身。
此去烟波千万里,
哪堪长夜伴孤灯。
君有宏才堪济世,
鹏程十万待扶摇。
元元只待春时雨,
泽被苍生我亦豪。
诗末还附了一篇小跋:妾身遽不辞而别,实为解君之难,鸳鸯楼中岁月,将永铭心坎,居此半载之中,拙之诗词,均留案上,以寄情思祝君为国珍重!
子龙见了留诗,不由望着楼下滔滔江水,心如刀裂,眼泪从眼眶里洒向颊见,这是宝贵如金的男儿泪呢!
经历三次不幸婚姻的柳如是已经二十五岁,她怀着千疮百孔般破碎的身心,依旧在芙蓉画舫中飘荡在秦淮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