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军、任之良他们再次赶到地震灾区,灾区群众的基本生活已经得到安置。受灾严重的村,家家户户搭建了帐篷和暖窝(在地上挖个坑,用木料和麦草盖住上边,人住在里面,比帐篷里还暖和,故被当地人叫做暖窝),送来了烧煤和粮食,度过这个冬天,看来问题不大。
他们在乡上了解了一些面上的情况,就走村串户,核实一些情况,为安排下一步的救灾工作,掌握第一手材料。他们来到马莲沟村,进村不久,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位老婆婆带着一个小姑娘,与一伙解放军战士面对面地跪着,都在向对方请求着什么。任之良愣了一下,急忙走过去,就要扶起那老人。老人拉着任之良的手,一双泪眼看着他,哽哽咽咽地对他说:
“这不是任家的良子嘛,你来得正好,你劝劝他们吧,收下我这老婆子这点心意吧!” 她说着把一篮子鸡蛋交到任之良手上。
任之良接过篮子,放到地上,就往起拉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起来,任之良说:“老婶子,有话起来说,这样可不好。让他们的首长知道了,可是要挨批评的呀。”
老人听了这话,就擦眼抹泪地站起来。战士们见老人站起来,也就一个个站了起来,他们把老人扶到帐篷门前,坐在一根木头上,反复说着一句话:
“老人家,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我们不能收,这是纪律。”
任之良对老人说:“老婶子,这样多为难他们呀,你看,让战士们跪在这样冰冷的地上,你也不怕他们跪出毛病来呀。”
老人拉着任之良的手说:“任家良子呀,你是不知道呀,我这条老命是他们给捡回来的,眼下他们要走,我老婆子再也没个啥,就煮了这几个鸡蛋,又不值钱的,表表我老婆子的心。他们硬是不肯要,这叫我咋过意得去啊!”
原来,这老人身边没有儿女,和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地震那天,她家的两间土坯房被震塌了,她和小孙女被埋在废墟中。连夜赶来的解放军战士,从废墟中挖出老人和小孙女,送到附近的医院,由战士们轮流去医院侍候她老人家和小孙女。所幸她祖孙俩都受了点外伤,不几日就出院了。老人回到村里,战士们为她搭建了帐篷,送来了大米、面粉、罐头、衣被、药品和几百块钱。帮老人挑水、劈柴、生火、做饭、洗衣裳,使老人度过了地震之后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在战士们完成任务就要撤离的前一天,老人从东家西家凑呀凑的,凑了几十个鸡蛋,带着小孙女到战士们的驻地给战士们送行。不料,战士们死活不肯收下她的鸡蛋,情急之下,老人一把拉着小孙女,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战士们的面前。任战士们怎么劝,怎么拉,她就是不起来,说不收她的鸡蛋,她就这样跪着把战士们送出村子。战士们无奈,面对老人,也齐刷刷地跪下来,就这样,被任之良他们给碰上了。
任之良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对老人说,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不能随便收群众的东西的,劝她还是不要为难战士们了。老人仍然不肯罢休。任之良说:
“战士们就要走了,鸡蛋你先放着,我走的时候替你带到市里,再通过组织交给战士们,你看这样可以吗?”
老人想一想,同意了。战士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给老人敬了个礼,排好队,向村头走去。老人流着泪,望着战士们,直到他们渐渐远去的影子在她的视野里消失。
战士们走了,任之良看把老人送到帐篷里,问了问老人有没有过冬的煤,粮食够不够吃,生活上还有什么困难。老人一一作了回答。任之良在老人的帐篷内外看了看,对老人说了些安慰的话,向另一家走去。
看了几户人家,情况都差不多。任之良很想去看看母亲,便向徐树军请了一会儿假,徐树军说:
“还是我们一快儿去看看她老人家吧。灾情发生后,你一直忙着救灾的事,也很少来照关她,孤儿寡母的,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
他们一行到了任之良母亲的帐篷里,母亲明显地消瘦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见了儿子,满脸堆起笑容,慌忙让着客人坐。任之良对来人一一作了介绍,母亲笑呵呵地问着好,便忙着倒茶、拿馍馍。他们坐定后,徐树军便向她问长问短,和她寒暄上了。母亲说,村上挺照顾她的,第一批帐篷刚到,就给她搭了一顶,村上、社里的干部几乎每天都往她家里跑,现在吃穿都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用愁。
她见徐树军他们挺随和的,说起话来也就无所顾及,有什么说什么了。当她讲到一个从外地来灾区帮忙的人,引起了徐树军他们的注意,都静下来,听她讲这个外乡人的故事。
她说这个人是自己带着干粮来到马莲沟的,起初大家还以为是马莲沟谁家的亲威呢,后来才发现,这里并没有他的亲戚、朋友。他从大老远的来,就是为受了灾祸的人做点事的。他来以后,给母亲劈柴,挑水,送孙子上学,从废墟中挖木头、家具。
“你们进门的时候也看到了,”母亲说,“帐篷外面放的那些个木头,就是这人一根一根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手都挖出血了,看着都让人心疼。”她又指着帐篷里的家具,“你们看,这些个东西,也是他挖出来,挖出来都破的收拾不到一起了,是他一片一片地搬过来,给修好的。”她叹口气,“这人呀,不仅心眼儿好,还是位细心人呢。”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徐树军也感叹道。
“可不是吗。”母亲又说开了,“那些日子里,总有一些外地人,到我们这儿来,帮我们做这做那,还有一些手艺人,给我们修个桌子板凳,补个锅锅碗碗,垒个墙码个砖的,还来过一些乡村大夫,自己带着药呀什么的,白白给我们看病吃药。这些个人,这么价帮我们干活,到谁家都是吃自己带的干粮,不吃我们的,说我们正缺粮食呢。你们说,这都是些多好的人呀!”
“我们也听说一些,”徐树军问,“你有没有问过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有没有留下姓名的?”
“这倒没有,”母亲有点遗憾地说,“会听口音的人说,这些人不是一个地方来的,有的还老远老远哩。也没有听谁说留下名字的,人家都不肯说。像我前面说的,帮着我干了活的那个,我咋问,他都不说,他只说他是一个‘好心人’,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有难了,别人也会去帮他的。”
任之良听到这儿,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他想,人类的这种行为,被我们套上了崇高的光环,称作一种高尚的行为。是的,从道德层面讲,这确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令人不解的是,这种高尚的行为是从哪里来的呢?一般人都会说,是教育的结果,是后天学习形成的。但我们举一个例子,就会把这样观念打个粉身碎骨。母亲说到的那些好心人,是周边地区的农民,他们也许没有上过一天学,也没有人教导他们怎样去为他人服务,他们的这种高尚行为的动机来自内心深处,这是一种刻在骨头里的东西,相反,那些一生都在接受“为人民服务”思想教育的人,他的一生都在损害人民的利益。这难道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
这使他想起了动物互助行为,有人看见一只瞎眼的老鼠,咬着另一只明眼老鼠的尾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是明眼的给瞎眼的当向导呢。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从此可以推知,我们的远祖在漫长的进化历程中,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互利合作成为生存的第一需要,历经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年历史长河的沉淀,化作一种精神因子,积淀到人类某些个体的血液里,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完全变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有些人的血液中没有传承这样的精神因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去帮助别人。
母亲和徐树军说着话,任之良望着她,心里一阵难过。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惦记着母亲,他知道,母亲在这段时间的生活会有人照顾,事实上也是这样,震灾发生后,母亲的生活没有发生大的问题,但他同样知道,在这种大灾大难面前,母亲是多么需要他呀。
母亲是乐观的,是完全理解支持他的。他也看得出来,经过这段时间,她显得更加老迈,更加憔悴,几乎整个头发全白了。在和徐树军说话时,她很少说她自己,徐树军问到她的生活,她也一个劲儿地说,好着呢,有吃的粮食,有住的帐篷。过得好好的,叫良子就不要惦记着自己了。她倒是说了许多村、社干部的事,说他们如何不顾自家的安危和余震的威胁,挨家挨户排查险情,转移安置群众,安抚人心。说到本村村委会主任江永鹏,母亲一脸的兴奋,她说:
“那才叫我们的主心骨,出事以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真是一个铁打的汉子。”
母亲讲的每一件事,深深地打动了徐树军,打动了任之良,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对徐树军说,可不可以把灾区发生的这类好事搜集到一块儿,通过适当的方式向社会广为宣传。徐树军马上表示同意。
徐树军赶往县上,任之良留下来,搜集灾区出现的好人好事。当晚,他就住在母亲的帐篷里,和母亲说了半晚上的话,安然入睡了。母亲看着熟睡的儿子,眼眶里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儿。
任之良呆在马莲沟,他了解到,各级政府下拨的救灾款,基本全数到位,各地政府和民间的捐款、捐物也陆续运到灾区,救灾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眼面前,一排排棉帐篷整齐地坐落在村头,一个个暖窝冒着缕缕饮烟,曾经的一堆堆废墟,如今已成平地。等到来年夏天,就可以重建家园了。
他在村里寻找那些曾经受过外乡人帮助的乡亲了解情况时,碰上了林思凡,她是驻在灾区进行采访的电视台记者。任之良多少了解一点,这是一位性格十分开朗的姑娘,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他俩寒暄一阵,林思凡说她拍了不少镜头,包括任之良要搜集的那些事迹,她都拍到了,这倒让任之良喜出望外。她说,除在新闻节目中用过一小部分外,大量的镜头没有用过。他俩交换了一下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任之良说:
“这很有意思,你不想把你的这些镜头都用起来吗?”
“怎么用?”林思凡诡秘地一笑,说,“想必任大主任有主意了,不妨说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哦,不敢当,”任之良想,这姑娘果然心直口快,他和她在此之前没有打过交道,见面不久,就什么玩笑都开起来了。于是他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班门弄斧之嫌了。”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是想说,咱们搞一个专题片,讴歌那些平凡而善良的人们。是这意思吗?”林思凡问道。
“对,就这意思,咱俩想一快儿去了。”
“所谓的英雄所见略同嘛。”
“要表现什么样的主题,林大记者心中有数了吧?”
“我不说了吗,讴歌那些平凡而善良的人们。”
“是不是有点俗了?”
“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可不可以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揭示人性中不为人们所觉察的东西?”
“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新闻记者的视角观察问题,我跟你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我注重的是它的社会功能,你注重的是它的思想功能。不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呀?”
任之良笑笑,说:“我是外行,也就随便这么一说,到底怎么搞,还得靠你。”
“得了吧你,还外行呢,我看就够内行的了。好了,我把我拍的带子给你,你抽空看看,这个专题片的脚本就由你来写,其他事由我来做,行不?”
“还有什么行不行的呀,你都下命令了,我就只有执行的份了。”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俩这是合作,谁给谁下命令呀?”
“好好,咱俩合作。”
“我逗你玩呢,你那么认真干吗?”
任之良说:“好了,你别逗了,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需要拍的东西,如有需要拍的,就抓紧拍,如果没有的话,我们是不是回去向领导汇报,把这事定下来以后,我们就可以抓紧时间干了。”
“晢时没有什么可拍的,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来补拍的。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俩的建议,市上很快就同意了。至于主题,上面定了调子,在讴歌人民群众互助友爱精神的同时,要突出党的领导,突出党和政府在抗震救灾斗争中的核心作用。任之良理解这点。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林思凡提供的录像带,用几个晚上的时间就赶出了脚本,之后,由新闻主管牵头,组织有关人员对脚本进行讨论。讨论的结果是,对脚本的基本方面给予了肯定,修改的方面,主要是:领导出场的镜头有点少,市上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都得出镜,此其一;其二,群众个人之间互帮互助的精神、基层干部的作用和外乡群众无私援助的精神表现得比较足,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党和政府在救灾工作中的核心作用;其三,题目《人间真情》过于感情化,似乎不大妥当,也一应考虑修改。
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任之良和林思凡,他俩互相对视了一下,任之良问:“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其他意见。”
“没有。”林思凡说,停了一下,她又跟上一句,“有也白有。”
任之良笑笑,说“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看法?”
“这很重要吗?”
任之良点点头。林思凡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说:“立意深刻,文笔流畅,语言生动活泼,表现力度大。”她顿一顿,说,“我想,你应该去写剧本,或者做一名新闻工作者什么的,可能比当这个办公室主任更合适。”
任之良望着她,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羞我呢,我听着脸都有点烧了。”
“随便你怎么想。”
任之良凝视着林思凡,她给他最突出的感觉是,其外为秀美,其内为得理不饶人。她穿着十分朴素得体,浑身透着秀丽的气质。有人把天生丽质的女人比作精美的艺术品,那么眼前的这位林思凡,不仅天生丽质,而且还是经过文化着色的上乘之作,和她在一起,能感受到强烈的文化感染。
实际上,林思凡也在阅读任之良,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相貌平平,放在人群当中,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她与他刚一接触,他就给他一种独特的感受。她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可以说阅人无数,她自认为,她的这种感觉是不会有错。
他俩看着对方,沉默了一阵子,林思凡说:“说句题外话,如果按照你现在的脚本搞出来,肯定会十分感人的。你是一位很有情调的男人。”
任之良有点意外,他笑笑,说:“你该不是说我是位情种吧?”
“你觉得你配不配当个情种呀?”
任之良觉得不能就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于是他转了个话题,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林思凡说:
“看来我们很投机,哪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任之良点点头,林思凡站起来要走。她出了门,回头把门打开一道缝,隔着门缝,扮个鬼脸,戏谑道:“再见,良子。”
任之良忍不住笑笑,挥一挥手回敬她:“滚吧,疯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