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某日,在甄恪的办公室。骆垣坐在甄恪对面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心情极为抑郁。甄恪板着个脸,注视着骆垣。骆垣猛吸了一口烟,刚想说什么,甄恪斥责道:
“把烟掐掉!你看你,进门到这会儿,你抽了多少烟了。不抽你活不成呀!”
骆垣把烟狠劲地摁到烟灰缸里,不情愿地说:“这不是人家心里烦嘛!”
“你看上去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做起事来比猪还笨。检举揭发别人,反倒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唉,活脱脱一个刘阿斗,诸葛亮再世也难把你扶起来了。”
“这不还没有做笔迹鉴定嘛,你做做工作,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不就完了嘛!”
“嘁,我说你真傻啊,还是装傻呀。人家从那么多的发票中,能一张一张挑出来,这就说明,你做得太明显了,人家是蛮有把握的,你还抱什么侥幸呀。再说了,你这么操人家,人家能放过你吗?”
“这不有你呢嘛!”
“这是封建时代呀,我能一手遮天?”
骆垣抽出一支烟,又点上,点烟的手明显地颤抖着。他原来想,上有甄恪护着,刘金全帮着,徐树军又不大关注财务上的事,写封检举信,花几毛钱寄到监察机关,就能掀起一股大浪,多省事呀!他这样做,也没想把徐树军真地送到监狱里去,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搞臭徐树军的名声,在上上下下造成一种倒徐的氛围,好让甄恪、刘金全他们下手,把调整局班子的事提出来,趁机把自己扶正。没想到这徐树军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屎盆子反过来扣到自己头上来了。但事到如今,总不能束手就擒,等人家来套。他想起所报销的那些发票,除了和刘金全、马半仙这伙人一起消费的以外,大部分还不是你甄恪挥霍掉的!这会儿事情出来了,都往我一个人的身上推,还够不够哥们义气啊!想到这里,他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委曲地说:
“甄书记,那些发票还不都是和领导们一起出去花销的,我又不是一把手,不好处理,就想出来了这么个办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
“你自己不是给别人说过,你把毛主席的笔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吗,你怎么不签个最高指示,弄个部长什么的当当,啊?把烟掐掉,一见你抽烟,我就烦。”
“甄书记,总而言之,你得想想办法,你是有办法的呀。”
“有什么办法呢,只有等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争取从轻处理了。”
“哎呀我的甄书记,等到那个时候,早就鸡飞蛋打了,还从轻个什么呀。”
“那你说咋办,咋办?”
“咋办?你不是管着政法呢嘛,让他们做个我们想要的笔迹鉴定不就完了。”
“哼,说的多轻巧。在这个世界上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瓜。”
“我明白了,你们谁都怕担责任。真是墙倒众人推,不要以为平日里称兄道弟的,遇着事了,谁都往开躲。好吧,到时候我也只能砂锅里倒豆子,一古脑儿往外倒了。”骆垣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话语中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你什么意思?” 甄恪睁大了惊疑的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骆垣会这样跟他说话。
“没什么意思,别人不仁,我也就不义了。”骆垣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走过去放到甄恪的办公桌上,哧地一声推到甄恪的眼前。说,“这里有些东西,想必书记大人会欣赏的。”
甄恪一看,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抖抖地翻着照片,嘴唇也哆嗦起来。这是他分别跟王一丹、毛猫,还有一些卖淫女在一起的照片,其情其状不堪入目。甄恪愤怒地拿起那些照片噌噌几下撕得粉碎,在手里揉捏了半天,扔在侧面的痰盂里,转身怒视着骆垣:
“好呀,骆垣,你还会来这套,我真是小瞧你了。”
“别见怪,甄书记,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这官场上,为个一官半职,我是除了身价性命,把什么都搭上了呀甄书记!”
甄恪一时无语,两手支着下巴,瞪着一对好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骆垣,在心里说:这人真让人恶心!
骆垣侧脸躲开甄恪的目光,仿佛听到了甄恪的心声,也在心里说:你玩我的女人,花我的钱寻欢作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恶心呢!
甄恪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微微抬起头,把烟缓缓地吐出来,然后轻轻地吹散,在此过程中,他心里说:弄不好我要毁在这小子的手里的。
骆垣吸了一口气,鼓鼓劲咽到肚子里,眯缝起眼,在心里说:只要你给我前途,我就毁不了你的前途。
甄恪在心里说:这简直就是一条狼,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骆垣在心里说:你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哪里有腥味就往哪里钻。并且是一只烂猫,吃了人家的腥,还想溜之大吉。
甄恪在心里说:你小子诈我?还嫩点!
骆垣在心里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我骆垣。
甄恪在心里说:得想办法封住这小子的嘴,千万不能酿成大祸。
骆垣在心里说:难道你还杀了我不成?
双方内心的斗争已经白热化。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各自都打好算盘,就要摊牌了。甄恪把烟摁到烟灰缸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他对骆垣说:
“骆局长,你是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喝醉了酒无意间发生的,既然你当真了,我也就认了。你的事,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我们慢慢来,从长计议,你说好吗?”
“甄书记,不是我有意逼你,实在是情势逼人呀,今天我得拿个准信儿,心里才能踏实呀。”
“那么我给你透个秘密,市上的领导班子可能要调整,如果是这样,到那时,我们不是更主动一些吗?”
骆垣心中一怔,这可是条新闻呀。甄恪既然能把它透给我,并说到时更主动一些的话,想必他有当书记的希望,如果这是真的,看来我骆垣是熬到头了。想到这里,他掐灭烟蒂,讨好地说:
“刚才鲁莽,还望您大人不见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有您这话,我心里踏实多了。您忙,我走了。”
“你稍等,”甄恪站起身,和蔼地说,“你看,这些照片的底片……”
“哦,这个您就放心吧,甄书记,它放在我那儿,挺安全的,没有什么意外,我会把它带进棺材,和它一块儿进坟墓的。”说罢,他说声再见,拉开门,匆匆走了。
他进了刘金全的办公室,坐稳之后,刘金全说:“给你打电话,手机一直不开,怎么回事呀你?”
“手机丢了。”
“怕是送给哪位相好的了吧。”
“打电话找我,想必有事?”
“是想给你透个信息。”
“有好事呀?”
“屁。监察机关调查组的人说,有人摹仿徐树军的笔迹在发票上签字,报了好几万块钱呢,他们怀疑是你干的。你不赶紧去灭火,还在这里逍遥个啥呢!”
“嘁,就这信息呀,若等着让你透给我,黄花菜早都凉了。”
“你知道了?”
“今天登你常委的门,就是请你拿主意的。”
“我能有什么主意。如果真是你干的,最好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检举那老东西,不就是你的主意吗?这会惹出祸来了,你又说风凉话了。”
“哎,骆大局长,我什么时候给你出这主意的呀,你可不能乱说呀。”
“我知道,有功劳是大家的,有祸就成我一个人的了。好吧,不说这些了。我们商量商量,怎么把这事给搪塞过去。”
“怎么搪塞?你说你这是什么事呀,说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会说我小瞧了你。你也是个副局长,和市上的领导一块儿吃个饭,给徐树军说一声报了不就完了嘛,何以做这种蠢事呢,你说你笨不笨呀!”
“行了行了,求你不要再骂了,刚才甄书记已经骂够了,你就得饶人处饶一饶吧。哎,我说,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怎么摊上这事,就一个一个蔫了呢!听起来一个一个还是长着尾巴的。”
“怎么说话呢,什么是‘长着尾巴的’,这不成牲口了吗?”
“社会上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这是对常委的爱称。别人说得,就我说不得?”
“你当然不能这么说,因为你是领导干部。”
“哎,我说哥们,我可不是来吵架的,你快想想办法,这事儿怎么办?”
刘金全撑着腮帮子,一脸的严肃。他直视着骆垣,严肃地说:
“你签的这几笔,到底是怎么花下的?”
“我不说了么,就是哥几个平日里花的那点,还能花到哪儿去啊!”
“你和甄书记见过面了?他怎么个态度?”
“也没明确表态,说是以后慢慢再说。”骆垣没有提领导班子调整的事,他是想在刘金全这里印证一下,甄恪说的是不是实话,于是他加重语气,“你说这‘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呀,都快急死人了。”
刘金全瞅了一眼骆垣,看他貌似焦躁,实则蛮有把握的样子,估摸着甄恪可能还对他说了什么,心想这小子在这里套我,何苦还要瞒着他。他嘘口气,若有所思地说:
“他有他的道理,据说,市上的领导班子可能要调整,他恐怕是在等班子调整好了,再说这事。到那时,不就顺当了?”
骆垣想,这大概是真的了,不觉心中一阵窃喜,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领导班子一换,意味着中层干部也要动的,这不是好机会来了嘛!但他一想起冒名签发票的事,不免心中发怵,多多少少又有一丝愁肠。尽管有人护着,压着,万一护不着了,往外泄露出去,总是件不光彩的事,谁当上书记,总不能睁着眼睛提拔一个有污点的人呀!不行,得想法子把这个污点抹掉。他问道:
“真有这事?”
“我也是听说,” 刘金全说,“不过消息来源是可靠的。是从上面正规渠道来的,料想不会有误。”
“你大概也要动一动,有底了吧?”
“难说。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关键是有没有人帮衬着你谋呀。”
“嗯,看样子是十拿九稳了。”骆垣揣摸着刘金全的心思,心想,在这种紧要关头,谁都是先顾里后顾外,想的都是自己的事,还能顾得了别人。幸亏在甄恪那儿留了一着,不然,在这种时候去找谁呀?不过,他反过来一想,只要他们升了,站稳了脚,那不就是靠山嘛,还怕自己没有出头之日?他看着刘金全,说,“有用得着弟兄们的地方,你吭一声。”
刘金全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来回踱了几步,坐在沙发上,紧靠着骆垣,云里雾里向骆垣分析了一通市上领导层的构成和各个成员的个性、心理状态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骆垣别的可能听起来费劲,但他听得懂刘金全的话,尽管刘金全说得云遮雾罩,半明半暗,他仍然心领神会。他天生就是这块料,就是靠这个生存和发展的。在这棵大树上,甄恪、刘金全们是根系,他是枝叶,根深才能叶茂,他必须精心培育、维护这棵树的根,然后才能依靠树根吸取养份,直到他长成参天大树。
骆垣跟刘金全嘀咕了一阵,他想起他在甄恪那儿的所作所为,真有点后悔。他不该那样冒失,那样过早地和甄恪摊牌,在他的心中投下阴影。但他反过来一想,又觉得恰如其分,他已经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甄恪是精明人,该知道怎样出牌,尤其在这关键时刻,双方都懂得这张牌的份量。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从刘金全那儿出来,直接去找马半仙。
徐树军要求彻底查清冒名签字报销发票这件事。他再次被传唤到监察机关。童彦很客气,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杯水,和他慢慢地聊起来。徐树军觉得纳闷,后来才听出些门道,童彦的意思是,这个问题就这样了,不作追究了。徐树军想了想说:
“我不能接受。先不说他是不是诬告,也不说追究不追究冒名签字的问题,至少得有个书面的结论性的东西,不然,胡花乱支公款的名声,我可背不起的。”
“你看老徐,”童彦和颜悦色地说,“这一部分花费也都是接待费,只不过没有通过你,以不适当的方式报销了。我们对他本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本人也做了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局里的接待,我都清楚,这一部分接待费到底花在哪里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否对此作个解释?”徐树军十分清楚,这明明是上层有人为此事打掩护了,就越发加重了他的反感情绪,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式。
“你比如说,”童彦冷冷地说,“有一笔三万多元的费用,是陪钟书记慰问部队时花的,这事儿你不能说不知道吧?”
“事情我知道,但不可能花那么多的。我的办公室主任回来告诉我,钟书记一路非常节俭,没有花多少钱。再说,如果真的花那么多,可以光明正大地拿来让我签字,堂堂正正地报销,何苦要冒名签字呢,这不是明摆着其中有鬼吗!”
“徐局长,何苦呢,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还你一个清白,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嘛,何必那么认真呢!”童彦语调非常缓和,徐树军听出,童彦也是言不由衷啊。
“那其他几万呢,是不是也和领导们有关呀?”
童彦含糊地点点头,说:“你还是理解一下吧,我们也是当差的,涉及到县级领导干部的问题,那得要市委的领导说话的呀!”
徐树军明白了。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他想,他还能说什么呢,身在官场中,就得遵守官场中的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难道反了你徐树军不成?
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监察机关,下了楼,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被人举报了,兴师动众地查了一通,结果是问题就出在举报人身上,真是恶人先告状嘛。令他气恼的是,此事查到别人身上,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这不是叫人当猴耍嘛,今后还怎么开展工作呀!
他上了车,猛地关上车门,小黄轻声问了声“回呀?”徐树军没有吭声,他在车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猛地拉开车门,一声不响地跳下来,又急急忙忙上了楼。
他直接敲开了钟润生办公室的门,见钟润生室内有人,点点头就要退出来,不想钟润生叫住了他,让他进来。他只好进去,钟润生示意他坐下来等会,他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等。
一会儿,来人走了。钟润生说:“我正准备找你呢,正好,你来了。”
“钟书记有事呀?”徐树军稍稍有点尴尬地说。
钟润生笑笑,说:“没事就不能说说话呀!”说着,他随便问了徐树军最近工作上的一些事,着重询问了地震灾区的一些情况。徐树军简单地作了个汇报,钟润生说:
“快到春节了,我们也该早点下去,看看灾区群众的生产、生活还存在哪些问题。今年开春早,节后就要忙着春耕了,化肥呀,种子呀,生产工具呀,这些都落实得怎么样了。特别是农机具,牲畜,损失不小,对春耕生产影响到底有多大,如何解决,都要及早考虑充分才行呀。这样吧,你考虑一下,最近安排个时间,我们下去一趟,好吗?”
“钟书记,你看……”
“有什么问题吗?”
“钟书记,我现在不好开展工作,你看是不是指定个负责人呀?”
“为什么?”钟润生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哦,你是说监察机关调查那档子事吧,不是已经查完了,查无实据吗?”
“说是查完了,可是没有给我个明确的说法。现在局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我被‘双规’过了,正在等着接受处理呢。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好开展工作呀?”
“老徐,不要有情绪嘛。检举揭发干部是常有的事,监察机关进行调查也是分内的事。一查,没有问题,这不是好事吗,啊!说明你是清白的,是经得起组织检查的,何必放到心上,耿耿于怀呢!”
“查我的问题,这我理解。但我觉得这里头有点蹊跷,是我们班子里有人……”
钟润生打断了他的话:“老同志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就是你们班子的成员向组织反映问题,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不是这样呀?”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呀?既然问题查清楚了,你是清白的,你就还是局长,把局长的工作干好,这是你份内的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大肚一点,再不要纠缠这些事情了,把精力用在工作上,把心思用在如何解决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上。好了,你安排一下,我们去一趟灾区吧!”
听了钟润生的话,徐树军想,钟书记显然不知这其中的隐情,以为也就是一起一般的举报案件。他想把问题说清楚,这时电话铃响了,钟润生接起了电话,徐树军听出是省上的电话,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便知趣地退出去,把门轻轻地带上,满肚子委曲地离开市委了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