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醒醒了。”俞成瑾推了推熟睡的女孩,把她身上披着的空调毯摘了下来还给打扫卫生的列车乘务员。颜可可受伤之后身体的免疫力有所下降,所以俞成瑾怕她空调吹着会着凉,才开口借来的。
“已经到了么?”颜可可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
“恩,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俞成瑾抽了一张湿纸巾给她擦擦脸:“清醒一下吧,口水流了我一肩膀。”
颜可可红着脸抹抹嘴,才发现俞成瑾的肩膀上果然湿濡一片,尴尬到无以形容。
“睡得像只小猫一样,你该不会是昨晚太兴奋了吧。度个蜜月而已,至于么……”
“谁兴奋了!我是查了一晚上资料而已——”颜可可白了他一眼,但当他不小心把自己比喻成猫的时候,颜可可的心里着实不怎么好受。
她想到猫就会想到小贝,想到小贝自然就会想到秦贝儿。
“查什么资料?”俞成瑾当然知道自己又失言了,只能故意把话题从悲伤的气氛里引开。
“当然是关于淮余的事咯,我两三岁的时候就跟着父母搬离了这里,什么都不记得了。否则你当我真的是过来跟你度蜜月的?!”颜可可哼了一声:“可惜之前凌犀帮我找的那些资料都销毁了。我这里唯一的线索也就只有柯家老宅的旧址,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当年的知情街坊——”
“快三十年前的事,找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应该还是能有些线索的吧。”俞成瑾想了想:“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下车得先找个地方下榻。你睡了一路精神抖擞,我可是腰酸背疼饥肠辘辘了。先想想晚上吃点什么吧,这都快7点了。”
“小镇不比大城市,有什么吃什么吧。”颜可可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
“我早就查好了,这里的盐水鹌鹑非常有名,据说是用湖盐特殊腌制——”
“俞成瑾!”颜可可一拍小桌板,前排的乘客还以为自己是在飞机上呢:“我昨晚让你回去也帮我查查资料,你就查这些?!”
“大小姐,就是FBI办案也要吃饭的好不好?”俞成瑾一脸委屈:“我用蜜月当赌注舍命陪君子,你陪我去吃几样特色小吃这不为过吧。”
颜可可不说话。
“生气了?”俞成瑾看她发呆,轻轻碰碰她。
“没有,只是在想你这么能吃为什么身材还能保持地这么好,没有天理。”
列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此时已经进入淮余县车站。乘客们纷纷起身去拿行李,而俞成瑾和颜可可就只是一人带了一个小箱子而已。
他们回程的车票是买在三天后一早的,也就是说要在这里呆三个晚上。
这里的气温要比大城市凉爽一些,想来是远离了那些工业科技的污染,以及人满为患的烦躁。其实颜可可有想过,将来要不要搬去一个中小型的城市生活,真正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记得她的地方平平静静得过一辈子。
“这里就是淮余啊。”颜可可站在火车站的广场前,说实话,近三十年的发展已经足以另一个富足边区的小镇有着不亚于任何一个城市的繁荣规模。新建不久的火车站排场也不算小,周围旅馆饭店不少,只是街道略窄,车辆也没有城里那么拥挤。
“这是你的家乡,拜托不要摆出比我还要惊讶的表情好不好?”俞成瑾把颜可可手里的箱子拽过来,压在自己的旅行箱上。
“我只是没想到,原来已经这样繁荣了。”颜可可此时该是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父母对于淮余的事绝口不提,就好像是一家人心里不能触及的封印。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是距离那个繁华都市4小时车程以外的小镇。
路边有些小摊贩,正在兜售一些小玩意和纪念品。颜可可无意瞄了一眼,发现是一些带有异域风情特色的宗教类小挂件。她恍惚间想起来凌犀曾对自己说起过那个银质的观音吊坠,怎么看都不像是中原文化之物,反而类似T国的宗教风格。
“老板,请问你这里有那种像观音像之类的小礼物么?”颜可可停在一个摊贩边上问道。
“哦,有的有的,莲台的站立的都有,”那老板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包,在颜可可面前倒出来一堆桃木梨木的小挂件。说实话做工还真是不怎么样,那些观音像佛像还有头陀像什么的,怪里怪气,长得很着急。
“可可,你不会是想——”俞成瑾大概是弄明白了女孩的意图,也帮着她在里面翻找那种莲台坐的观音像。
“这个吧?也就这个最神似了。”颜可可只能从一堆看起来很残次的纪念品里找出那么一个还算看的过眼的:“俞成瑾,你觉得这个……和那个,想不想是一类?”
“你这么说的话,还真是呢。比我们常见的那种观音颧骨更深,有点T国风情的感觉。”
“唉,算你们有见识。”那老板唾沫星子满天飞:“我跟你们讲,别看我这摊头不起眼,那都是从T国进口过来的——”
颜可可瞧着那些破烂就觉得满头黑线:分明就是你们自己小作坊里瞎打磨的吧。
就如凌犀之前对自己说过的,当初淮余的大商户多有与T国之前的商贸往来,几十年过去了,倒形成了一种地域文化。
现在的淮余县商贩还会拿这种伪特产的小东西来糊弄一下外地人呢。
“走吧,”颜可可并没有兴趣听这个老板废话,她本意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银质的菩萨吊坠是不是真的就像凌犀说的,是属于T国特色的小纪念物。如今一看,带着这个护身符的柯轶伦十有八九真的是属于这种沟通贸易商的一类人。
“别走呀姑娘,这东西可是很有灵性的。”那老板扯住颜可可的手腕:“我跟你说,这菩萨叫什么你知道不?梵语里叫祈佤,戴在身上可以帮助人们辟邪恶平怨愤,安心净神的。”
“辟邪恶平怨愤……”颜可可哦了一声。
“就是啊,”那老板急着推销,自然话也多了起来:“而且人家都说和气生财,以德报怨,以危止安,好多生意人都求来戴在身上呢。我跟你说,我们家也供这样的一尊,有这么高呢!”老板两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尺寸。
“好了,看在你也跟我们卖力得说了这么多的份上,我就买一个吧。”颜可可挑了这个相对雕刻的两半脸还算对称的挂件:“多少钱啊。”
“唉,看姑娘你也是诚心请的菩萨,就三十块便宜卖你——”
“三十块?!”颜可可真心是崩溃:“就你们这手工,最多三块钱吧!”
“算了可可,他为了卖你这么个东西说的这些话都不止三块钱的矿泉水了。”俞成瑾取出钱夹找出钞票递给那老板:“三十就三十吧。附带多问一句,这附近哪里的盐水鹌鹑比较好吃啊?”
“俞成瑾!”要不是看在他一张脸帅得让人很没脾气的份上,颜可可真想一拳挥过去。
可就在老板笑眯眯一边找钱一边跟俞成瑾口若悬河之际,一只脏兮兮的小手突然伸进了俞成瑾牛仔裤的口袋,摸了他的手机就要跑!
“还我!”男人的警惕不是吹的,反手拧住那纤细的小胳膊,夺过手机。再定睛一看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便不太忍心用力。一松懈,那小孩兔子一样跑掉啦。
“小兔崽子!再敢来我摊前抓客人我打断你第三条腿!”那老板显然是认识这个小贼的,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冲那飞快的小身影骂道。
“你们这儿的治安这么乱?”颜可可无奈地说,一边下意识地检查一下自己随身的提包。
“哪呀,就那个小萝卜干儿坏事。我们淮余的人民风很正,从来不坑蒙拐骗——”
颜可可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不脸红呢,刚刚是谁把块烂木头以三十块的价格硬卖给自己啊?还敢说从不坑蒙拐骗。
“那孩子是惯犯?”俞成瑾问。
“是呀,”老板咂咂嘴:“家住前面老城区待拆迁的窝棚那,跟他外婆相依为命。外婆瞎眼,只能靠捡捡垃圾讨讨钱,或者偷个鸡摸个狗的过日子。
她家世代都是淮余人,也不知道道做了什么孽啊,沦落到这个下场——唉,你看我们淮余这些年发展的还算不错吧。这有钱人么早就举家搬走了,剩下来的都是没出息没路子的,要么说啊——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真是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都大呢。”
“老城区?”颜可可可没功夫听老板在这儿笑侃三十年,听他说到老城区,便不由自主地往远处望着:“老板,是不是就在那火车站后面的红阳街上。”
“是啊,你怎么知道那以前叫红阳街,十年前就改名叫胜利路了。你们要去那?”那老板打量着两人,看衣着打扮怎么也不像要去那种地方的人:“那里又脏又乱,住店吃饭的话还是往北面的商业区走才是。”
“谢谢你了老板,我们要去找亲戚。”颜可可拉起俞成瑾就往红阳街去。
“喂!先吃饭好不好呀!”俞成瑾表示抗议。
“我家以前的房子就在老城区红阳街,先办正事,”颜可可催促道:“等办完了事你要吃什么都行!”
“吃你呢?”
“滚——”
颜可可一直觉得,第六感有时会灵异到让人觉得害怕呢。就像此时此刻,她走在这条堪称脏乱差一条龙服务的老城街里,竟有种梦回前世的恍惚感。
被馊水泡开的老式柏油路呈现出坑坑洼洼的绊脚感,光屁股的孩童在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绳上荡着秋千,穿着夹脚拖鞋和睡衣的居家妇女吼叫着,就好像全世界都因为她剃不干净的腿毛而活该忍受着谩骂。
“你对这里有印象?”俞成瑾扶着颜可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女孩不要再被猛泼出以一盆洗脚水临幸。
“怎么可能呢……”颜可可苦笑一声:“我只是没想到,这里现在已经沦为了贫民窟。”
“有钱的大户人家总归要去更好的地方发展,不管带着怎样的不堪的记忆。”俞成瑾若无其事地提及,因为他已经渐渐感受到了眼前的女孩早已不再脆弱的心灵:“你觉得呢,可可?”
“杀人越货,夺妻霸业,呵呵,如果我是我父亲,也会想要早点逃离这个罪恶之地才是吧。”颜可可无力再去纠结对错,她只想知道真相——哪怕是靠近真相的假象。
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从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子后面探了出来,俞成瑾一眼捕捉到他:“是你?等等——站住!”
那孩子正是刚刚在摊前偷他手机的小贼,颜可可记得那老板喊他什么小萝卜头还是小萝卜干儿的。
孩子迈开满是泥浆的小腿撒野地跑,当然没几步就给俞成瑾追上了:“喂,小子,我只是问你几句话而已——”
“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了我。”男孩被他扯着小褂子,狼狈地小豆眼里闪着祈求又惶恐的光。
“小弟弟,别怕,”颜可可蹲下身来,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他脏兮兮的小脸:“你家在哪啊?还有些什么人呢?”
“求你们别抓我好不好,我再也不敢了。”小男孩连连往后躲,想来是****被当成过街老鼠一样对待下来,对别人突如其来的示好也会本能地恐惧着。
只听耳边骨碌一声,颜可可看着男孩干瘪瘪的小肚皮,顿时明白这可怜的孩子怕是已经好久没过一顿饱饭了。她从包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受了枪伤以后颜可可会有些低血糖,所以身上会放这种零食。
小男孩大概从来都没见过这花花绿绿的零食,但孩子本能的天性都会对糖果什么的有敏锐的吸引力。他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颜可可,不由自主地吞咽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柯小怀。”男孩终于放松的警惕,认真地回答了颜可可的问话。
“你姓柯?”颜可可惊诧不小。
“恩,这里好多人都姓柯,但他们都叫我小萝卜干。”柯小怀说着,眼睛始终没有从颜可可手里的巧克力上移开过:“姐姐……我饿……”
颜可可心里一酸,赶紧把东西塞给柯小怀:“你带姐姐去你家好不好?姐姐给你买好多好吃的。”
这里很多人姓柯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柯家是淮余的大户,沾亲带故的人口不少。三十余年不过两三代人而已,总有些痕迹留在繁华之外,岁月之尘里。
“可是外婆在生病……妈妈不让别人来家里。”柯小怀一边迫不及待地把巧克力往嘴里塞,一边有点胆怯地犹豫着。大概是怕颜可可再把糖给抢回去,赶紧狼吞虎咽地吃完。
“没关系的,姐姐也姓柯,就是来这里找亲戚的。”颜可可哄他:“你带姐姐去找你外婆好不好,说不定咱们就认识呢。”
小小的孩子也知道什么叫吃人家的嘴短,颜可可连蒙带骗了几分钟,他舔舔满是糖浆的手指头,终于点了点头。
颜可可回头去招呼俞成瑾,才发现他从旁边的包子铺买了满满一袋包子过来。
“给,小萝卜干儿。”俞成瑾把包子塞给柯小怀:“算是初次上门给你家的见面礼。”
“谢谢叔叔——”
“喂,你叫她姐姐干嘛叫我叔叔……”
颜可可噗嗤一声笑了,推着俞成瑾道:“好歹不要计较这些吧,天都快黑了,我们早点过去。”
“话说,”俞成瑾突然神色异样地看了颜可可一眼:“这里算是你的娘家吧?”
“你……什么意思啊?”
“我可是初次上你的娘家门啊,虽然见到你父母的时候——”提及这样暧昧又充满暗示的话题,
如此讽刺的是,俞成瑾初次见到自己父母的那一天,伴随而来的就是双双毙亡的悲剧。
“我是不是该叫你死神先生啊。”颜可可苦笑一声。
“我就是在想,初次上你娘家的门,送一袋包子——这个好像——”
“俞成瑾,我们是来办正事的。”颜可可眉头一挑:“你能不能靠谱点!”
说话间,跟着柯小怀绕过一个小巷子,来到后面仓库的一处矮棚子里。
这样的地方可以住下三口人?颜可可小心翼翼地踩着门口活动的碎瓦片,一步一步跳进去。
“小怀?”屋里有一声沉闷的哑音,苍老无力,就好像是回魂的召唤。
“外婆……”柯小怀抱着热乎乎的包子跑进去:“外婆快来吃包子!”
“你哪来的钱买?是不是又偷东西去了?”
颜可可弯腰走进低矮的窝棚,连自己这样的身材都觉得压抑地窒息。可以想象俞成瑾那快要一米九的身高,会不会一抬头就把房梁撞了。
“俞成瑾,要不……你在外面等着吧。”颜可可回头说,她的意思俞成瑾能明白。
一个姑娘乖巧可人,别人容易放松防备。若是有男人在场,无论讲什么话都会有点警惕呢。
“阿婆你好,小怀没有偷东西啦。是我买给她的。”颜可可大大方方进去,一眼就看到那佝偻在床铺上两眼毫无神韵的老人。
从柯小怀那里得知老人不过60的年纪,但在颜可可看来,足足苍老得有80岁。
“你是……”听得陌生人的声音,老人在脏乱的床沿摸索着,目光却抓不到颜可可所站的位置。
“你好,我叫颜可可,”颜可可蹲下身来,攥住老人干枯的手:“阿婆,我从城里来,想要在淮余打听个人。小怀弟弟很热心地带我来了老城街,于是我买了包子谢谢他。”
“哦,原来是外地的客人啊。”老人轻叹一口气:“姑娘要问谁就问吧,怎么还好意思收你的东西呢?”
“举手之劳,阿婆就别客气了。”颜可可劝慰道,她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俞成瑾,心想还是尽快开话题吧。现在天色暗了,耽误久了也麻烦。
“阿婆,我知道小怀也姓柯嘛,又听说你们祖居淮余。所以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柯轶伦的人。”
“柯家大少爷嘛,当然知道了。”
一听阿婆这样讲,颜可可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下了一半——看来自己这次淮余之行必然不会白费一场精力。
“您知道柯家大少爷?”
“怎么会不知道呢?四十多年前嘛,我和我姐姐从远东逃荒过来的,就在柯家做了洗衣工嘛。这一做,就是整十年呢。”老人双眼已盲,但提起颜可可口中的那个大少爷柯轶伦,崇敬的神情不亚于某种信仰的企及。
“只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啊。”
“阿婆这话是什么意思?”颜可可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连一个下人都能看明白——那当年父亲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如此灭绝人性么!
“阿婆,我们家的长辈受过柯轶伦先生的恩德,”颜可可有意编造这样的借口,希望能在心理上跟老人拉近共鸣:“一直很想报答他,却除了知道他是淮余人以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了。老人去世时候一直希望我们后辈能——”
“可惜了……什么都没了啊……”老人咂着干瘪的唇:“你说柯家大少爷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
人已经走了快三十年了,归尘归土……连片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呢。”
“阿婆,”颜可可定了定神,直言道:“来的时候我也有跟其他街坊打听过,说是当年有着过一场大火……”
“岂止是一场大火,是整整三场邪火啊!把整个淮余柯家给端灭了。”老人重重地捶了一下床铺,叹息连连:“人家都说,是大少爷的冤魂作祟,要把小鬼屠戮干净哩。
所以后来,很多柯家的人,陆陆续续都往外乡外城去了。只有我们一些下人,一些远亲街坊,没有出路的,才守在这里混吃等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