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儒在白马寨算得上一个人物。他年龄和杨雪梅相仿,大学毕业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解放前在致和中学当过老师;解放后,致和中学成为公立学校,改名“白马寨中学”,杨学儒继续教书。可是,谁也不明白,人才、外貌都不错的他,竟然四十来岁还是光棍一个,毛遂自荐为他当红娘的不计其数,主动向他勇献芳心的姑娘也不少,可都成了打水浇石头。他似乎是爱情的绝缘体。“可能是生理上有问题”,人们开始猜测。慢慢地,“杨学儒是阉鸡公”就成为公开的秘密,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婚事——向一个阉鸡公男子提亲,那是打人打脸的事,谁会干?
杨学儒虽然被人看成阉鸡公,可人却很是热情大方。在学校,是篮球场上的猛将,是宣传队打快板、说相声的铁脚,一天到晚曲不离口。一次聊天,说起村里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大牛和村里大地主杨万财,杨学儒颇有感触地说,杨大牛家里的贫农成分是他父亲赌博赌来的,杨万财的地主成分是他鬼迷心窍买来的。有人不理解,杨学儒进一步阐述开了:
杨大牛的公公在世时家里很有钱,外面开当铺,家里请长工,老头一人娶了五个老婆,在一个大大的房间里摆着五张床,每天晚上睡觉前喝一碗高丽参汤,然后随便躺到哪张床上搂着哪个老婆折腾。可是,到了杨大牛父亲手里,家道开始中落。因为,他父亲喜欢赌博,经常用伞袋背着大洋去抚州、丰城赶赌。结果,将一个偌大的家业赌得精光。到解放前两三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去致和中学看门、扫地,赚几个钱度日。而杨万财却相反。杨万财早年在南昌开银匠店,靠制作金银器活命。兵荒马乱的年月,货币严重贬值,有钱人拼命地购买金银,制作金银器。因而,杨万财的银匠店生意跑火。而随着国民党在全国战线的节节败退,许多有田地的财主开始卖田,而且价格便宜。杨万财认为手艺只是防身,土地才是立身之本,便卖掉南昌的店面,回家购买田地,一口气买下三百来亩良田。结果不言而喻,土改划阶级时划为地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被学校一陈老师听见,暗暗记在心里,准备伺机报复。按说,杨学儒和陈老师并无大的过节,只是一桩小事让陈老师心存芥蒂。一天,陈老师抱着一大摞书,放到学校水泥台球桌上,想借助强烈的紫外线射死书中蛀虫。杨学儒平时最看不惯陈老师冲着姐夫是县教育局副局长而神气十足、目中无人的样子,见他晒书,颇为不屑,便端把椅子,坐在操场上,身子仰着,扯起胸前衣衫,将一个干瘪的肚子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边拍着肚子,一边神神叨叨:“晒吧晒吧,晒死你这蛀虫。”陈老师见了,不免好奇地问道:“杨老师,你这是干什么?”杨学儒哂笑道:“晒书也!”陈老师更加如坠五里云雾,指着他的肚子,很不以为然地说:“真是痴人说梦!你一个光肚子,书在何处?”杨学儒将肚皮拍得“噼啪”作响,哈哈大笑道:“你听听,这不是翻书的声音么?你的知识在书上,我的知识在肚里。我这岂不是晒书?”陈老师顿时好比挨了一记耳光,脑袋嗡的一下,脸红起来,心里却恨恨道:你这个狂人,如此羞辱老子,总有一天老子要扳本。果不其然,陈老师扳本的机会来了。不久,社会上刮起了一股反****的浪潮。陈老师不失时机地供出了杨学儒,说他攻击共产党的书记,为大地主鸣冤叫屈。结果,杨学儒顺理成章地划为****,白天上课,晚上批斗。于是,杨学儒遵循孔子“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之教诲,追悔莫及,开始沉默,大脑也开始浑浑噩噩起来。
按说,上回当学回乖,吃一堑长一智。可是,杨学儒不知是生性使然还是何因,枉读了圣贤书,划为****后不到一年,又惹出祸端,且因此彻底失去了教书的机会。
那日,杨学儒上语文课,课文乃一首陆放翁之《卜算子·咏梅》。杨学儒竟然鬼使神差道:“各位同学,陆游的这首词大家课后可以看看,不难懂,我在这里就不讲了。我也写了一首《咏梅》,乃歌颂七百余年江南望族白马寨一位杰出女性的,大家好好学一学,务必人人能背能默。”言毕,用衣袖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净黑板,“刷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下四行龙飞凤舞的粉笔字:“白马寨里一奇葩,才如易安貌如花。冰清玉洁群芳怯,醉煞须眉你我他。”写毕,在讲台前来回踱步,用教鞭点着诗句,犹如喝了几碗陈年老酒,满脸兴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此事在学校骤然轰动,向灯向火者皆有,褒贬不一。褒者认为杨学儒教学方法灵活,结合身边事例,开阔学生视野;贬者则说杨学儒标新立异,走火入魔,书上的内容不教,教自己的诗作,倘若都这样,还要课本何用?尤其是陈老师,更是如获至宝,直接找到校长杨道康告状,义愤填膺指责杨学儒狂妄自大,自比陆游,酸腐至极。杨道康拿不准处理意见,忙向公社党委书记兰志义汇报。兰志义皱着眉头思索良久,说:“就说他熬光棍熬得难受,成了花痴,不宜教书,别再任课,叫他管理学校食堂算了。”可是,陈老师不服,直接将此事捅到县教育局。教育局觉得问题严重,要求开除。兰志义知道后,找到教育局局长说情,说杨学儒单身生活不容易,给他一点出路。最后弄个开除留用发生活费的处理。此事,**********时成了兰志义的一条罪状,说他同情和保护****分子。当然,此乃后话。
受到严肃处理的杨学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他那首《咏梅》不仅在白马中学、白马公社人人皆知,而且在整个丰城县都出了名,成了名人名作,说起花痴,人们自然念及杨学儒,说到他的《咏梅》。所以,尽管他从那以后沉默寡言,但心里却颇有几分自得,觉得为自己心仪之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人生没有白活。现在,他能在杨雪梅开的茶店尽一份微薄之力,打打杂,静静地听人们谈天说地,觉得很是惬意。听到人们冷嘲热讽,便在心里默念着陆放翁的词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照样自得其乐。所以,刚才男子的问话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快,续完茶水,仍然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品茶,等待下一轮的续水。
突然传来一声鸡啼,有人愕然道:“哎呀,这么晚了?该回家睡觉了。”说着便起身离开。
“今天这么晚回去,你老婆又要你跪榻凳吧?”一老头对着那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说。
“哈哈……”茶店里爆出一阵开怀大笑。
人们都走光了,杨学儒帮着收拾了茶杯,打扫了卫生,掏出一张角币,放到桌子上,对杨雪梅轻声说:“我的茶钱。”
杨雪梅慌忙抓起那张角币,塞进杨学儒口袋,说:“你忙了一天,我应该付工钱给你,你还付什么茶钱?”
杨学儒固执地掏出那张角币,想塞进杨雪梅衣袋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在桌子上,说:“共产党给了我生活费,我要工钱干什么?你们开的是茶店,当然要收茶钱。我在这里做点杂事,是一种享受。”说完,做贼似的逃出茶店,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身后飘来他那近乎癫狂的朗诵声:“白马寨里一奇葩……”
杨雪梅看着杨学儒渐渐缩小的身影,听着那拖腔掖调的朗诵声,心里渐渐地沉重起来。
翌日,杨雪梅来开店门,只见杨学儒已经早早地蹲在店门口。而且,此后天天如此。每天回家时,他都要放一张一角的纸币于桌上,杨雪梅也不再说什么,悄悄地收起,放入一个装钱盒里,准备年底一次性奉还。倘若一天没来,杨雪梅竟会心中一惊:莫非病了?
说是茶店,有时偶尔也要炒菜。有的茶客当街时会邀伴买一点煎豆腐和肉或者大蒜和肉,放在茶店里加工,来个煎豆腐烧肉或者大蒜炒肉,打上一斤乡下人自制的谷烧酒,慢慢喝,慢慢聊。一盘菜,一斤酒,吃上大半天,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聊天。因为,他们下酒不靠吃菜,靠说话。所以,茶店里喝酒,酒店里喝茶,都是常事。
一天,杨学儒买来半斤肉,半斤煎豆腐,往茶店桌子上一放,认真地说:“雪梅,我今天也要云里雾里一回。你帮我弄一下这点菜。”
菜弄好了,杨学儒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手中提着一玻璃瓶谷烧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煎豆腐烧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喇叭抿着谷烧酒,发出“咝哈咝哈”的响声。看见谁喝茶时茶杯仰起的角度大了,便忙着去续水。就这样,从中午吃到深夜关店门,菜凉了热,热了凉,最后盘子里还剩下几块肥肉。杨学儒迈着有点飘浮的步子,回头对杨雪梅说:“雪梅,我喝了酒,你送我几步路吧。”
杨雪梅对杨彩莲说:“你封好炉子,我送学儒叔一程。”送出街面十几丈远,趁着拐弯,杨学儒将一个信封塞进杨雪梅手中,说:“收好,别让侄女看见。”杨雪梅想推辞,杨彩莲从后面追来了,大声说:“学儒叔,您的烟筒忘了。”杨雪梅只好赶紧将信封塞进衣袋里。
回到闺房,借着煤油灯微弱的亮光,杨雪梅打开信封,里面一只翡翠手镯,晶莹剔透,跳跃着一个个亮点;一张纸条,写着端端正正的毛笔小楷字。杨雪梅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游走、停留,渐渐地模糊起来。纸条写着:“雪梅,请原谅我冒昧而大胆地叫你一声‘亲爱的!’人们都道我乃‘阉鸡公’,其实真冤哉枉哉!我亦有正常生理功能,自幼便爱上了你。无奈那时白马寨本村男女禁止通婚,故而只是在心里暗恋着你,害着严重之单相思。高山仰止,我心中有了你这座高山,世上任何女子在我眼里便黯然失色,毫无可爱之处。婚姻问题自然无从谈起。我写的《咏梅》,你知道是写谁的,那可是我的一片痴心啊!现在解放了,时代变了,提倡婚姻自由,我们白马寨村已有本村通婚之先例。所以,我斗胆向你求婚,恳请你接受我的一片痴情。这只手镯是家母当年之陪嫁物,现予你作为定亲信物。杨学儒,六月初六子夜。”
杨雪梅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心中百感交集。孩提时,杨学儒见了她,确实非常亲热,总是“雪梅妹妹”地叫着;大了,看见她便是尚未开言脸先红。那时,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爱上了她。因为,本村之间禁止通婚,何来爱情之花绽放?后来,听说他竟荒唐地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解《咏梅》,她才如梦初醒。可是,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啊!杨雪梅呆呆地坐了许久,思考再三,也提笔写下几行小字:“学儒兄: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在世人眼中,我乃娘边老处女;在自己心中,我却是聂小刚之遗孀。随着夫君之去世,我春心早死,爱的世界冰封雪冻,‘春风不度玉门关’。纵然火山爆发,也难融化冰山一角。若相知,便等冬雷夏雪时。人间之情有多种,兄妹之情亦可贵。手镯完璧归赵,万望见谅。雪梅泣书。”写着写着,忍不住一行清泪滚落下来,落在纸上,正好滴在“泣书”二字上,洇得字迹模糊,宛若一张泪脸。
第二天清晨,杨雪梅姑侄俩来到“陆羽茶店”,门口第一次没有杨学儒。杨雪梅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是种不祥之兆,但又不好明言,只好无事一般,进店开始新的一天忙碌。杨彩莲挑起水桶,说:“今天学儒叔没来,我去挑水。”
杨雪梅系好围裙,抹着桌子,说:“去吧,我们开店,哪能依赖别人?你学儒叔今天可能有事,不能来。”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杨雪梅话音未落,杨学儒就一拐一拐地进了店,连连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我昨晚崴了脚,今天挑不了水,要弄得彩莲侄女着累。”
原来,昨晚杨学儒回家时,因为喝了酒,脚下有点飘飘然,进屋上阶墀时,一下踩空了,崴了脚。现在脚踝骨还是肿的。
“本来就不该让你挑水的,别客气。”杨雪梅找来一瓶红花油,说,“先擦点红花油,等会我去请金刚老座给你看一下。”杨雪梅摸着杨学儒肿得看不见的踝骨滚烫滚烫的,说,“扭得不轻呢。喝多了酒吧?”
杨学儒傻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幸福。
杨雪梅擦完红花油,趁杨彩莲挑水未回,将那个信封塞给杨学儒,轻轻地说:“学儒,给你。”
杨学儒捏着信封,发觉手镯在里面,顿时脸色大变,涨成紫红色,说:“你……”
杨雪梅刚要说什么,听见杨彩莲“呼哧呼哧”地挑着水进了店,忙朝杨学儒摇摇头,眨眨眼。
看着杨雪梅绯红的脸色,杨学儒全身突然僵硬起来,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两眼往上直翻,口吐白沫,轰然倒在地上。
“妈呀——”杨彩莲提起一桶水刚要倒进水缸,一眼瞟见杨学儒倒下去,吓得两手发软,“哗啦”一声,一桶水全部泼在了地上。
“学儒老师,学儒老师!”杨雪梅虽然心中有数,毕竟来得突然,愣愣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杨学儒,不敢动弹。
这正是:
姑侄二人开茶店,为谁辛苦为谁甜?
世人都道花痴傻,谁知花痴忍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