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梦也没有想到公公婆婆会有如此想法,惊得呆呆地看着聂陈氏,心中惶然,脸色绯红。她真想痛骂公公“老不正经”,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们毕竟是长辈,传宗接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也是在十分绝望的情况下想出如此主意的;自己又是白马寨大家闺秀,从小受到大嫂良好家教,怎能像泼妇一样随便骂人?答应是不可能的,骂人也不礼貌,而且会弄得婆婆十分难堪。于是,沉默了许久,红着脸,平静地说:“妈,您歇着去吧,我……做饭……”说完,舀一勺水倒进锅里,开始洗锅。
聂陈氏心中七上八下,玄乎乎的,不得要领。她原以为杨振凤要么点头,要么摇头,或是放下脸来骂几句;没想到,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更没有咒骂,而是吞吞吐吐说她要做饭!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这样如何回话呢?
聂陈氏回到房间,木然站在床前,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吐出声音。聂老根正穿衣起床,见妻子呆若木鸡地站着,问道:“振凤答应了么?”
聂陈氏摇摇头。
“她反对?”
聂陈氏仍然摇摇头。
“她骂我了?”
聂陈氏还是摇摇头。
“你这个憨货,一问摇头三不知,就只会摇头,不会说话了?她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唦?急死我了!”聂老根火了,低声骂道。
“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我也不晓得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聂陈氏如此这般描述一遍。
“你这个憨货,那她就是答应了啊!你想啊,女人做这种事,还会说‘同意’么?没摇头,也没有骂,不就是同意了吗?换了是你,你会点头或说‘同意’么?”聂老根心中暗喜,说。
“那倒也是……”聂陈氏点点头,表示赞同丈夫的分析。
“我今天晚上就过去。”聂老根果断地说着,迅速穿衣起床。
聂陈氏脸上掠过一丝惨白,随即点头赞赏,说:“是,莫夜长梦多。床底下罐子里还有三个鸡蛋,我拿去要振凤煮了你吃,补补身子。好么?”
“好。人家说吃蛋补蛋,我看吃了总比没吃好。”聂老根很快穿好了衣服,顿时年轻了许多,对妻子说,“憨货,你放心,我只要帮她怀上了,就绝不会再去碰她一下。”
聂陈氏愣愣地望着丈夫,潸然泪下……
下午,聂老根要妻子烧了一锅热水,冒着感冒的危险,洗了一个澡。除了六月天,聂老根平时从来不洗澡,今天破天荒,而且将妻子叫进间,说:“憨货,帮我擦擦背,一定要洗干净一点。人家是千金小姐,讲究惯了呢,不像我们,邋遢惯了。”
聂陈氏心里有点酸楚,说:“你要我时,从来都不洗一下身子,今天就……”
“你这个憨货,还会吃醋啊?你是老婆,她是媳妇,能一样吗?莫吃醋,好好擦背。”聂老根低声骂道。
晚上,杨振凤盥洗完毕,准备就寝。刚要闩门,公公聂老根笑嘻嘻地进来了。杨振凤知道聂老根的来意,正色道:“爸,您走吧,我要睡觉。”
“爸就是来陪你睡觉的啊。”聂老根说着,反身闩上门闩。
杨振凤拉开门闩,打开门,站在聂老根对面,作古认真地说:“爸,早上妈和我说这事时,我就没答应,现在,您怎么还来了呢?”
“你妈说你没摇头啊?”聂老根诧异道。
“妈说我点头了吗?”杨振凤反问道。
“没说。”
“那不就是!”
“那你怎么不拒绝呢?”聂老根不解地问。
“我是怕妈面子上下不来。”
“你现在拒绝我,我不是面子上也下不来吗?”聂老根强带笑容说。
“爸,给了您面子,我就没里子啊!您走吧,死了这条心吧。”杨振凤耐心地说。
“凤啊,你就答应吧,算我求你了,行么?要不然,我老聂家就断了香火啦。”聂老根苦苦哀求道。
“爸,要是我是您的女儿,您会同意我去和公公做这种事么?”
“你……”聂老根一愣,觉得理屈词穷,憋得满脸通红,知道自己理亏,说不过媳妇,便扑通地跪下,流着泪说,“凤啊,我求求你了!我就细龙一根独苗,现在他走了,你又还没有破身,我聂老根家要绝代了呀!你不生个一男半女的,你在这里守寡也没有指望啊……”
杨振凤见聂老根跪下,慌忙双手扯着他,说:“爸,您……起来,别这样……”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聂老根说着,头磕在地上“噗”的一声。
“爸,您莫这样啊!”杨振凤说着在聂老根面前跪下,说,“爸,您莫逼我……我昨天晚上差点死了,就是想到还要赡养您二老,才没有死。我也难呃……”杨振凤哽咽起来,“我也是正常女人,也需要男人,也想为您老聂家传宗接代。可是,只怪命不好,想传也传不了啊……”
聂老根趁机说:“所以,我来……”
“爸,您去十里八村问一下,看白马寨有没有对不起丈夫的女子?我要答应了您,怎么对得起尸骨未寒的细龙?我又怎么做人?”
“这事不会有人知道,别人又不知道你洞房花烛夜身子不方便……”
“我是不会违背‘清白为人,诚信处事’祖训的。”杨振凤满脸正气道,“我要依了您,还算什么清白人?”
杨振凤自从丈夫死后,毫无食欲,进食极少,身体虚弱,跪了一会,只觉得一股热血往囟门处涌动,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一下子栽进聂老根怀里……
“凤,凤啊……”聂老根连忙一把将杨振凤抱起来,见她浑身软绵绵的,以为是杨振凤不便明答应,故意如此,给他一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机会,也省得面子上难为情。于是,左手搂着杨振凤的腰,右手慌慌张张地解开杨振凤的衣扣,抑制不住十二分的激动,嘴里一个劲地叫“凤啊”,心里想: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脑子聪明,事情做得巧妙。
杨振凤短暂晕厥后,渐渐苏醒过来,隐隐觉得有只手在自己胸脯上摩挲着,急忙睁开眼睛,见聂老根正在颤颤抖抖地解她的小衣,脑袋嗡的一下,顿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一把推开聂老根,奔到床头,伸手从枕头下抽出一把崭新的剪刀,将剪刀尖对准自己胸口,怒喝道:“爸!您硬要逼我,我就死在您面前!”
“凤啊!”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聂陈氏跌跌撞撞地扑到杨振凤面前,疯了一般夺下剪刀,号啕大哭,说,“你不能啊……”说着,握着拳头,在聂老根身上雨点般捶打着,怒不可遏地说,“我说这事不能蛮来,你怎么动蛮呢?你还是人吗……”聂陈氏从来不敢在丈夫面前重说一句话,今天破天荒地呵斥起来。
聂陈氏自从丈夫进了媳妇的房间,便一直站在自己房间门口,静静地听着东边房间里的动静。她盼望着杨振凤同意,又盼望着杨振凤不同意。是啊,丈夫要是和杨振凤弄成了,今后生个孙子,百年后,自己坟上也有人来焚香烧纸,丈夫的血脉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所以,她希望媳妇能点头同意,成全好事。然而,如果他们成了,有了初一,便不愁十五,哪能真的怀上了就不再碰了?老牛吃嫩草,谁能控制得住?到那时,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家里多余的人,甚至是碍眼的人。于是,她又巴不得媳妇拒绝聂老根。开始,东边间里声音很低,聂陈氏听不清,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上了床。从没关门这一点看,好像没上床;不过,丈夫不用防着谁,关不关门都一样。于是,聂陈氏干着急。后来,听见杨振凤大声呼叫,说要死在聂老根面前,聂陈氏知道大事不好,没谈拢,生怕事情弄大了,慌忙跑过来。果然,一进房间,就看见杨振凤手中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聂陈氏慌了神,脑袋嗡的一下,全身一激灵,裤裆里涌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三脚两步跑过去,夺了杨振凤的剪刀。
聂老根见杨振凤拿起剪刀要寻短见,吓得脸色煞白,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看见妻子夺了杨振凤的剪刀,一个劲地捶打他,脸上少有的恐怖,感到无地自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鬼懵了头,鬼懵了头!”
“爸!你别……”杨振凤一把抓住聂老根的手,抱着聂陈氏,失声痛哭起来。
“凤啊,是我们不好,我们不好……今后,我们认命,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啊……”聂陈氏说着,一手抱着杨振凤,一手抱着聂老根,三人呜呜地哭成一团……
爬灰未遂事件后,聂老根一家三口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杨振凤见了聂老根脸色就不免泛红,心里突突的,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见了聂陈氏则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有事没事都要甜甜地叫一声“妈”。聂老根见了杨振凤,总是满脸愧色,低着头,好像犯了错的学生看见老师一样。聂陈氏则总是抢着杨振凤的事情干,不让杨振凤多做一点事,甚至时不时地去杨振凤房间里寻找脏衣服洗,弄得杨振凤很是过意不去,说:“妈,您这样做,会折我的寿啊。只有媳妇帮婆婆洗衣服的,哪有婆婆帮媳妇洗衣服的?”
时间是最好的褪色剂,时间长了,聂老根一家三口的关系渐渐正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都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角色。杨振凤只是晚上思念起聂细龙,在枕头上悄悄地流泪,白天在公公婆婆面前,从不提起聂细龙的事,生怕触痛了两位老人的心。杨振凤不会干地里的活,整天绣花、织布,换钱度日。聂老根腿脚不方便,便将十亩嫁妆田租给人家种,自己种点蔬菜,自给有余的便挑到白马寨街上出卖,换一点油盐钱。聂陈氏天晴砍柴,雨天和晚上纺棉花。小日子虽说不宽裕,倒也过得去。
转眼到了四月,春雨绵绵,港里、沟里、田里到处是水。有水就有鱼,正是网鱼和装鱼的好时节。所谓装鱼,就是做一个中间大、两头小的枣核状篾具,俗名叫“毫”,两头有眼,用草结塞好;中间一个喇叭状的装置,名曰“须”,鱼进去了便出不来。丰城一带的农民大多有“毫”,到了发春水的时候,就拿出去装鱼。聂老根一条半腿,不方便下港网鱼,便用“毫”装鱼,倒也有些收获,除了改善伙食,还能换几个零花钱。
这天,杨振凤照常起床做饭。厨房就在中堂后面的拖屋里。杨振凤走到灶前,伸手抓一把柴火。不料,左手食指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一种麻辣辣的刺痛感。杨振凤低头一看,只见一条一节白一节黑的蛇倏地从灶前柴火中溜出来,迅速地爬出后门口。
“蛇!”杨振凤大惊失色,尖叫一声。
聂老根刚走出房间,准备去收“毫”取鱼,听见媳妇叫“蛇”,心中一惊,奔往拖屋,问道:“蛇在哪里?”
“从后门口走了。”
“什么样的蛇?”
“一节白一节黑。”
“哎呀,那是我装到的竹节蛇啊!”聂老根赶忙奔到堂前,只见桌子底下那个鱼篓倒在地上,塞鱼篓的草结掉在一边,鱼篓里空空如也。这是聂老根昨天装鱼时装到的一条银环蛇,准备今天拿去白马寨街上卖。没想到鱼篓被猫打倒了,银环蛇跑了出来,躲在灶前柴火里。
“咬……咬到了吗?”聂老根结结巴巴地问道。
“咬到了。不要紧,不怎么痛。”杨振凤不在乎地说。
“真咬到了?那可不得了!竹节蛇好毒呃!我看看咬得怎么样。”聂老根一瘸一拐地跳到杨振凤面前。杨振凤伸出左手食指。聂老根看见杨振凤左手食指两个米粒大小的洞,洞口冒出暗红的鲜血。
“不好了,不好了!憨货,快点,你腿脚方便,去白马寨北屏禅林找广缘大师,他懂得蛇药。振凤被竹节蛇咬了,不得了啊!”聂老根神色大变,对着堂前吩咐妻子,嗓子带着哭腔。
“要紧么?我看看……”聂陈氏碎步跑进拖屋。聂老根连忙推出去,说:“会死人的!别磨蹭了,快走吧!一刻也耽误不得!”
聂陈氏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了。聂老根对杨振凤说:“凤,你用右手使劲掐住左手的食指,我来帮你刮一刮,刮出毒来。”聂老根眼睛一扫,没看见灶上有碎瓦片,毫不犹豫,抓起一只饭碗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拾起一块瓷片,左手捏住杨振凤的食指,右手用瓷片在蛇伤处用力地刮着,刮出一滴滴豆子大的黑血。
杨振凤开始并不觉痛,没把蛇咬当回事,还说公公不应该打烂一只碗,可惜了。不料,没过多久,便觉全身发冷,心里发闷,眼睛发黑,脑袋有点昏昏沉沉起来;加之聂老根使劲用瓷片刮,手指钻心的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蜡黄,开始呻吟起来。
聂老根见媳妇脸色渐变,由红变黄,由黄变白,由白变紫,由紫变黑,感到大事不好,觉得光这样用瓷片刮可能还不解决问题,毒液还在血液里流动,一定要改变方法。于是,顾不得许多,抓起杨振凤的左手食指,放进自己嘴里,用劲吮,吮一口,吐一口,吐出一丝丝的黑血。吮着吮着,聂老根渐渐觉得眼睛发花,喉咙麻木,心里波浪翻涌,十分恶心,正要呕吐,突然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杨振凤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额头上汗珠渐渐小了,身子开始变热,正想说“不要吮了”,没想到聂老根缓缓地瘫倒在地。身边没有第二个人,杨振凤没了主意,吓得一个劲地哭叫着:“爸爸,爸爸,您怎么了……”
这正是:
传宗接代莫厚非,无后为大谁不知?
守身如玉诚可叹,以命换命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