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一对蹲着的麒麟,三寸来长,两寸来高,两条前腿像两只手撑着,两条后腿屈居着,一只独角,满身鳞片,尾巴翘着。整个形状好看极了,集龙头、鹿角、狮眼、熊腰、虎背、蛇鳞、马蹄、牛尾于一身。左边的那只环眼圆瞪,头毛耸立,大概是麒;右边的那只慈眉善目,头毛熨帖,估计是麟。牡为麒,牝为麟。杨雪梅知道,麒麟乃古人创造出来的虚幻动物,是神兽、仁兽,象征吉祥。杨雪梅左手托着麒,右手托着麟,掂了掂,沉甸甸的。到底是当官的,出手不凡,一般人家是拿不出如此贵重聘礼的。杨雪梅想起刚才母亲和大哥的谈话,一颗心直往下坠,比金麒麟还要沉重三分。
杨雪梅明知故问道:“是什么人家,下如此贵重的聘礼?”
杨周氏便如此这般将刘道尹如何在杨振远做六十大寿时看中杨雪梅,订下娃娃亲的事告诉杨雪梅,尽管心里不踏实,还是笑眯眯地说:“人家是好人家,你嫁过去不会受苦,就是远了一点。不过,远一点也好,高亲远对嘛,妈妈我不也是福建的女子嫁到白马寨来的么?”
“高亲远对固然不错,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我也懂。只是婚姻乃终身大事,女儿要慎重考虑。官宦人家的子弟多为纨绔子弟,谁知刘道尹儿子人品如何?再说……”杨雪梅只觉得喉咙发梗,说不下去。一个进窑子的痨病鬼人品能好到什么地方去?想到此,杨雪梅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再说什么?”杨周氏心里一愣,是杨雪梅听见了刚才自己和儿子的谈话还是她另有打算?想起儿子说的刘道尹儿子的身体和品行,杨周氏心里也不是滋味。不过,此事是丈夫做的主,丈夫不是糊涂人,多少总知道一点男方的情况,或许儿子是道听途说,不一定属实。于是,开导说,“雪梅,做父母的都想儿女好,哪会将女儿往火坑里推?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就放心吧。”
“是啊,父母亲哪能害你?你就别多想了。”杨雪龙也劝慰道。
“依我的意见,聘礼还是退回人家的好;要是你们觉得不妥,我也没办法。不过,到时候……”杨雪梅掏出香帕擦了擦眼泪,低着头,走进自己的闺房。
杨周氏见女儿含泪而去,心里不免生出一股怜悯之情。雪梅乃自己唯一的女儿,自幼疼爱有加,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全部心思用在了女儿身上。女儿只要有个头痛脑热,自己就寝食不安;看见女儿乐呵呵的,自己不吃不喝心里也甜滋滋的。自己当年嫁到杨家来,虽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时自己寄宿在常德舅舅家读书,杨振远的名字如雷贯耳,心中有数,才踏踏实实地嫁过来。现在,别说女儿,就连自己也没见过刘道尹儿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横鼻子竖眼睛还是横眼睛竖鼻子,一概不知。如果如杨雪龙介绍,男方不仅身体不好,而且品行也不怎么样,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女儿嫁给这样的人,能否幸福,还真是难说。这样想着,杨周氏觉得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花,轻轻地叹气道:“男怕投错胎,女怕嫁错郎。嫁错郎那可是女人最大的不幸啊!”
杨雪龙冲着杨雪梅的背影,不以为然地大声说:“小妹,你也不要太任性了。你嫂子十四岁就嫁给了我,你今年多大了?还不应该出嫁么?你总不能到娘边做一辈子老女吧?”
杨周氏柔声说:“雪龙,雪梅不高兴,你就少说两句吧。要不,你回去告诉你爸,就说雪梅不乐意,要他再了解了解,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看这门亲事值得考虑。”
“妈,你还不知道我爸?他吐口唾沫是个钉,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他总说吐出去的痰舔不回。他亲口答应刘道尹的,怎么会提出悔婚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命逃吧。”杨雪龙爱莫能助地说。
杨周氏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虽说人的八字命是生成的,命中有来终须有,命中无来莫强求。但也不能打开眼睛尿床。你和你爸说,还是慎重点好。”
杨雪龙默然点头。
杨雪梅走进闺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梨花带雨的自己,想起大哥“你总不能到娘边做一辈子老女吧”的话,心如刀割,泪似泉涌。女大当嫁,自古如此,无话可说。可是,嫁给谁呢?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而且这个男子经常咳嗽,进窑子?杨雪梅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头大脖细、骨瘦如柴、瘦脸潮红、两肩高耸、弓背驮腰的猥琐男子;男子深陷的眼窝里那两只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的眼睛里,闪烁着古怪的、色迷迷的幽光,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厌。和如此男子同床共枕,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难道父亲对此真的毫不知情?或者真的为了面子而置女儿的幸福于不顾?不会,父亲一向宠爱自己,绝不会拿女儿的幸福开玩笑。爸爸,您爱女要爱在关键啊!
杨雪梅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地流下来,也顾不得擦一擦,泪眼模糊地望着镜子发呆。忽然,杨雪梅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脖子上吊着的金佛像,心中涌起一阵波澜,顿时不由得想起了聂小刚。聂小刚卖鱼、送回金佛像、栽禾、养伤……一个个镜头走马灯似的在杨雪梅眼前旋转,凸显,定格。杨雪梅将这一连串的镜头串到一起,得出一个清晰的答案:这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无论是长相还是人品都无话可说,不足之处就是家里穷了一点。穷有什么可怕的?穷无根,富无蒂,穷人哪能永远穷?凭着聂小刚的勤劳,还有他那颗金子般的心,还能活不下去?绝不可能!
想着想着,杨雪梅忽然想起换裤的尴尬一幕,心里顿时突突地跳起来。那是自己第一次看见、触到的神秘物件,至今想起来仍脸红心跳,可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它,尤其是在闲来无事或夜深人静时,那物件简直是顽固极了,老在眼前晃荡,挥之不去,驱之不散。这算什么?算春心萌动?聂小刚是无意的,自己也是无意的,可这无意怎么就变成有意呢?莫非这就是少男少女特有的朦胧情愫?说不清,理还乱。
杨雪梅心如乱麻,理不出个头绪。当她眼前再次出现那尴尬物件时,忽然想到了那块香帕。那香帕捂了那物件后,杨雪梅用香皂认认真真地洗了,晒干后再也没有随身使用过,而是珍藏在床上隔橱里。她总觉得那香帕不再是普通之香帕,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想起那香帕,心中便莫名地躁动。于是,杨雪梅从隔橱里取出那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色香帕,放到鼻子下仔仔细细地闻着。凭着她敏感的少女之心,她知道聂小刚心中有她,只是一个长工的低微身份使他不敢贸然表达;自己也暗恋着聂小刚,也只因大家闺秀之身份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使她不好主动开口。真乃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口里难言。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还真不容易。闻着闻着,杨雪梅心中一亮,觉得这块香帕有文章可做,就让香帕成为不会说话的红娘,传达自己的爱恋吧。
杨雪梅托着香帕,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写几个字?太俗气;提一首诗?太简单;绣一幅画?太单调。到底如何是好?思索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之主意:绣一幅画,再配一首诗。于是,找来针和线,成竹在胸地绣起来。
夜深沉。碧玉眼皮十分沉重,尽管下意识地瞪着眼睛,眼皮还是稍不留神便耷拉下来,好像胶水黏上了一般,使劲才能勉强睁开。杨雪梅看她昏昏欲睡的样子,便说:“碧玉姐,你干坐着更难受,去睡吧,我在做事不觉得困。”碧玉实在支持不住,只好先睡。天亮了,碧玉一觉醒来,只见杨雪梅趴在梳妆台前睡着了,发出沉沉的鼾声,面前摊着一幅绣好的画。碧玉翻身起床,蹑手蹑脚来到梳妆台前,轻轻地抽出压在杨雪梅手肘下的绣画,不料还是惊醒了杨雪梅。杨雪梅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笑笑说:“真怪,画绣完了,人就困了,一下子就趴在这儿睡着了。”
“小姐,你这绣的什么呢?”碧玉说着,托着香帕端详起来。只见香帕右上方一弯新月,新月下面一枝柔软的杨柳枝,杨柳枝下一朵粉红色并蒂莲,莲花下一片碧绿的荷叶;荷叶下面一对鸳鸯鸟,头挨头,嘴对嘴。香帕左上方一首楷体字诗:杨柳依依耳上楼,新月传情挂枝头。并蒂荷花解心语,交颈鸳鸯几许愁。
“小姐,这是什么鸭子,这么漂亮?”碧玉惊喜地问道。
“这不是鸭子,是鸳鸯。”杨雪梅笑笑说。
“怪不得,我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鸭子呢。”碧玉说着想了想,说,“小姐,你这是绣给聂小刚的吧?”
“怎么是绣给他的?”杨雪梅惊讶地问。
“你这诗的第一句不是说出来了吗?”碧玉说。
杨雪梅愣愣地看着碧玉许久,诧异道:“碧玉姐,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从未进过学校门,只是跟着我认了一些字,竟然能看懂诗。要是上了学,准是个才女。”
“小姐,我也是瞎说,说错了莫见怪。”碧玉笑着说。
“我怪你干什么?我怪我自己。唉!”杨雪梅叹了口气。
“怪你自己?这话什么意思?小姐。”碧玉不解地问道。
杨雪梅摇摇头,说:“不说了,梳头洗脸吧。”
早饭毕,杨雪梅听说杨雪龙要回湖南去,想起应该将自己的想法与父亲沟通,便说:“大哥,你稍等一下,我写封信给爸,请你带去,好吗?”
杨雪龙正愁自己回去不好交差,听说杨雪梅要写信给父亲,正好可解自己的围,便满口应承,说:“好啊,只是你要快一点。”
杨雪梅摊开信笺纸,刚写下“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便不知如何写下去。怎么写?感谢父亲关心自己的婚事,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婆家?违心之言,不写也罢;直言不同意此婚事,请父亲退回聘礼?此等忤逆之言必惹父亲生气,亦非为女之道;自己已有心仪之人,要仿效姑姑杨振凤,婚姻自主?毕竟时过境迁,情况各异。怎么写?杨雪梅犯难了,一管小小毛笔竟然重如千斤。
碧玉见杨雪梅如此艰难,开玩笑说:“不好直说就拐个弯说呗,让老爷去猜哑谜。”
一句玩笑话,点醒梦中人。杨雪梅顿时有了主意,说:“碧玉姐,真有你的!”
这正是:
自古婚事皆父命,定亲豪礼金麒麟。
聪慧雪梅有奇谋,鸳鸯寄托女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