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易见杨振远爽快答应,满心欢喜,微微笑道:“请问令爱定亲与否?”
杨振远顿时明白了刘易的意思,心中忐忑,说:“小女尚幼,未有婚约。”
刘易趁热打铁道:“既如此,本官就冒昧高攀。家有犬子,年方十二,比令爱虚长两岁,也无婚约。他们两个正好缔结秦晋之好,不知杨老先生能否玉成?”
杨振远颇感为难地说:“承蒙道尹大人错爱,振远感激不尽。只是我乃一平民百姓,岂敢高攀道尹大人?恐不适宜。”
“杨老先生不必过谦。现已不是士农工商之年代了,况且,湘西一带谁不知老先生大名?彼此门户还算相当,谈不上高攀。犬子长得眉清目秀,目前读书也还聪颖,和令爱正好匹配。还望老先生玉成。”
“既如此,振远遵命就是。只是委屈了令郎。”杨振远拱手道。
“不委屈,不委屈。彼此天生地设,颇为般配,如此甚好。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现在已有父命,媒妁之言到行大礼之前再说。可否?”刘易满脸诚意道。
杨振远点点头,说:“就依道尹之言。只是小女现在还小,暂不说破,免得分散其学习精力。”
“言之有理,就依老先生所言,对双方小孩暂不道破,让他们钻心读书,搞好学业。”刘易亦点头赞同。
苦日子难挨,富日子易过。眨眼工夫过去五六年。杨雪梅从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这天,农历腊月二十九,白马寨逢三六九赶集,正好是白马寨的墟日。杨雪梅看书看得有点乏,想出去走动走动,叫来碧玉,二人一同前往白马寨墟场闲逛。
翌日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筹办年货,而白马寨附近的几个墟场张巷、淘沙、秀市、水口庙都或是一四七,或是二五八当街,唯有白马寨是三六九当街。所以,二十九的墟日就格外人多。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云集白马寨。平日里显得空旷的墟场此时突然窄小了许多,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恨不得将墟场四周的房屋变成弹力带,挤得往外弹出一圈才好。鸡鸭鱼肉、时鲜蔬菜、衣帽鞋袜、时令糕点、土杂用具、日用百货,等等,分门别类,摆成一条条长街。茶肆酒店座无虚席,品茗喝酒者悠然自得;南北杂货店人头攒动,人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你推我搡,削尖脑袋往柜台前挤,都想早一分钟买到自己需要的年货。整个白马寨街上,买卖吆喝声、人们说笑声、家禽家畜的叫唤声混成一片,热闹非凡。
杨雪梅平日里闺房、学校,学校、闺房,两点一线,很少出来闲逛,买个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之类的,有碧玉代劳,不用亲力亲为。所以,虽说是白马寨人,来到墟场的机会并不很多。眼下一见这热闹的场面很是兴奋,东瞧瞧西望望,一切都觉得新鲜。一是街上人多,撑着伞碰碰撞撞,不方便;二是冬天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亲亲热热,暖意融融,格外舒服,杨雪梅便对撑着伞的碧玉说:“碧玉姐,收掉伞吧。”
“夫人知道了会骂我的,晒黑了小姐这蛋皮似的皮肤我可担待不起呢。”碧玉撅着嘴,俏皮地笑着说。
“你是怕晒黑了你自己吧?鬼丫头!”杨雪梅用手指在碧玉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说,“人其实要适当晒点太阳,尤其是冬天。”
“遵命。”碧玉收拢粉红色的油布伞,笑嘻嘻道,“我知道,小姐是怕撑着伞遮住了你的脸,人家看不到你这个大美人。”
杨雪梅脸一红,想伸手拧碧玉的脸,碧玉往人堆里一钻,杨雪梅的手扑了空,气得一跺脚,说:“你这个死丫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恐怕让你收拾你都不晓得怎么收拾呢。”碧玉笑嘻嘻地说。
杨雪梅主仆二人在人缝里艰难地穿行,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碧玉将脸仰得高高的,杨雪梅却用香帕捂着半边脸,尽量勾着头,目不斜视。一会儿,来到鱼街上,碧玉顿时大惊小怪地呼叫起来:“小姐,你看,好大的鱼啊!”
只见一高个子男子挑着两条鳡鱼,鱼嘴和腮之间拴着一根大拇指粗的草绳子,鱼尾离地面约一两寸高。青黄色的脊背,雪白的肚皮,厚厚的鳞片像一块块银圆黏在鱼身上。看样子,每条鱼的重量不少于二十斤。不仅碧玉觉得惊讶,街上看见的人无不惊呼:“哇,这么大的鱼啊!”“我出世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鳡鱼!”有人认识挑鱼者,不免惊奇地问道:“聂小刚,你从哪里弄来两条这么大的鳡鱼啊?”被唤着聂小刚的挑鱼人笑笑说:“玉龙港呗。”
杨雪梅的确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鳡鱼,觉得大开眼界,兴奋极了。渐渐地,杨雪梅的目光从鳡鱼身上移到了聂小刚身上:二十来岁,五尺多高的个子;长方形的脸棱角分明;两道剑眉忽闪忽闪,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露出诚实与善良;凹陷的人中像刀子挖过一般,一头连着高高的鼻子,一头连着微微上翘的嘴唇;脸上的皮肤被劳作的砂纸打磨得有点粗糙,但是隐隐透出淡淡的红色,让人很快联想起“健康”一词。身上穿的黑袄黑裤委委屈屈地绷着,裤脚口吊起脚脖子三寸来高,袖口离手背两寸来远,让人觉得这衣服是捡来别人的旧衣服或是几年前做的衣服,由于近年来身子窜得高,使衣服显得陈旧瘦小。黑布鞋前面大脚趾处张开一张饥饿的小嘴,露出小半个倔强的脚趾头。小伙子放下鱼担子,朝冷得发红的双手哈了口气,搓揉起来。
“大哥,这么大的鱼怎么抓到的?”杨雪梅好奇地问。
“用鱼叉杀的。这鱼好大的力气,我两兄弟同时用鱼叉杀,还被它背到了港里。”聂小刚说。
杨雪梅这才注意到,鱼的头部和身子中部都有鱼叉留下的窟窿眼,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真不容易啊。”杨雪梅说。
“是不容易。小姐想买鱼?”聂小刚虽然不认识杨雪梅,但从穿着打扮上看得出,杨雪梅绝非寒门小户出身,定是大家闺秀。所以,尊她为小姐,而不称小妹。
杨雪梅摇摇头,说:“我只是看看,开开眼界。大哥,这么大的鱼不留着自己过年吃?”
聂小刚凄然一笑说:“我们哪里吃得起这么好的鱼哦?你没听说过‘打鱼的人吃鱼屎’么?我家还等着卖这两条鱼的钱置办年货呢。”
“哦。大哥哪里人?”杨雪梅心生怜悯,关切地问道。
聂小刚努努嘴,说:“就是玉龙港对面不远的聂家村人。我们聂家分为七家里、八家里、九家里,我是七家里。”
聂小刚是当年聂七的后裔。小时候家里也还算殷实,读了几年私塾。不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八年前,父亲患上了“鼓肚病”,肚子黄得像蜂蜡,鼓得如南瓜,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不算,还欠了一屁股加两腿的账。最终,郎中也没能挽留住无比眷恋人世的父亲,弄得人财两空。从此,母亲带着他兄弟俩过着吃糠咽菜、衣不遮体的日子。无奈之下,聂小刚告别了读书生涯,母亲求爹告娘地为他谋到了一份为财主放牛的活计。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两头公牛为争夺与一头母牛的交配权,发起猛烈的争斗,结果一死一伤。聂小刚为了制止公牛相斗,被牛角狠狠地抵了一下,差点丧命。可是,财主心疼死去的公牛,不怪自己的牛贪色不要命,反怪聂小刚调处不力,未能有效制止两个情敌的决斗,一怒之下辞掉了他。没法,母子三人只好以人当牛,锹铲锄挖,艰难地耕种两亩薄田。闲暇时,聂小刚开始去玉龙港捕鱼捉虾,艰难度日。
聂小刚怀着一线希望劝说道:“小姐,这么大的鳡鱼难得买到,我也是第一次抓到这么大的鱼。买去吧。”
杨雪梅想,这么大的鱼虽说难碰到,可是也难以卖出去。一般人家谁买得起?即使买得起也吃不了。自己家里虽说有不少长工,可是眼下都回家过年去了,吃饭的人也不多了,用不了这么大的鱼。自己家在白马寨算是大户人家,尚且如此,别的人家就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杨雪梅皱着眉说:“聂大哥,你这鱼还真难碰到合适的买主。何不卖给饭店里?”
“明日除夕,后日大年初一,饭店也没有什么生意,谁会买这么大的鱼?我问了几家饭店老板,都不要。”聂小刚愁眉打结道,“没打到鱼愁,打到了鱼也愁。真是有也愁,冒也愁。愁一世。”
杨雪梅心里也不免着急起来,想了想,说:“大哥,你先卖吧,也许会碰到合适的买主;要是到了散墟还没卖掉,我再想想办法吧。”
“好吧。”聂小刚感激地望着杨雪梅,点点头。刚才,聂小刚只顾说话,并没有仔细看杨雪梅容貌,现在定下神来一看,不由得暗自惊叹:好一个仙女!只见她中等身材,鸭蛋脸红扑扑的,腮帮处一对深深的酒窝,时隐时现;搽着淡淡口红的小嘴生动极了,说话时微微露出一线洁白的碎玉般牙齿;一对又大又圆的双眼皮眼睛含着两粒黑宝石似的眼珠,眼线如弓;两条粗长的辫子梢上扎着红艳艳的蝴蝶花,水红色棉袄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羊皮背心,脖上缠一条绿色丝绸围巾。柔柔的太阳光在她身上、脸上荡漾着,生出无限的暖意。自己聂家村虽说也有几户财主,财主家里也有不少金枝玉叶般的小姐,可是,比起眼前的杨雪梅来,那简直是麻雀比凤凰了!
“小姐,走吧,去前面看看吧。”碧玉见聂小刚目不转睛地望着杨雪梅,生怕弄出麻烦来,提醒说。
杨雪梅见聂小刚愣愣地看着自己,也有点不自在,把个粉脸红了红,尴尬地说:“好吧。”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聂小刚还呆呆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由得突突地跳了起来,赶忙加快脚步往前挤去。
挤了一会,杨雪梅主仆二人来到戏台前,正想往前走,一声可怜巴巴的声音叫住了她:“小姐,买颈圈么?”
杨雪梅停住脚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穿着一件补丁层补丁的黑棉袄,目光痴痴地望着杨雪梅二人。面前地上一个绳绑篾扎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六个鸡蛋,一个银光闪闪的颈圈。那颈圈雪白锃亮,花纹细腻、生动,看上去平时没有怎么戴。
杨雪梅蹲下身子,拿起颈圈仔细观看,无论是银子的成色还是颈圈的工艺水平,都堪称一流。杨雪梅问道:“大姐,这么好的颈圈怎么拿来卖啊?”
女子说:“这颈圈是我做周岁时外婆送的,平时一直没有戴。最近,我妈病了,看病的钱一直赊账。现在年关到了,不能欠账过年,郎中先生明天会来讨账。家里没有钱,这几个鸡蛋又卖不到几个钱。所以,我就只好瞒着我妈,将这个颈圈拿来卖。唉,要是没卖掉颈圈,明日年都不晓得怎么过啰。”女子说着,眼圈不觉红了起来,泪花闪闪的。
杨雪梅觉得女子怪可怜的,心里像堵着点什么,提着颈圈,沉沉的,问道:“你要卖多少钱?”
女子说:“我外婆说,当时是花五块大洋打的,小姐要是买,仍然算五块大洋,加工费就免了。实在不行,少一点也行。”
杨雪梅并不需要颈圈,别说银颈圈,就是金颈圈,家里也有两个,一个黄金的,一个白金的。可是,听了女子一番诉说,看见女子眼泪汪汪的,想到女子明天无钱兑账时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杨雪梅心软了,掏出六块大洋,说:“大姐,这个价可以么?”
女子大喜过望,连忙说:“不用不用,不用六块,你就拿五块吧。”
“我不能占你的便宜。”杨雪梅将六块大洋塞进女子手中,恳切地说,“大姐,你这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出于无奈。我叫杨雪梅,住在白马寨‘振远居’,你什么时候手头方便了,想要这个颈圈,可以仍然用六块钱买回去。”
“谢谢,谢谢。你真是菩萨心肠。”女子站起来,对着杨雪梅深深地鞠一躬。
杨雪梅转了一圈,看看太阳半天了,想起卖鱼的聂小刚,说:“碧玉姐,我们再去鱼街上,看看那鳡鱼卖掉了没有。”
“小姐,要是没卖掉你还真想买呀?你的心肠真好。不过,这街上穷人这么多,人人都有困难,你帮得过来么?”碧玉说。
“能帮一个是一个。走吧。”杨雪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