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李氏眼泪汪汪,右手颤颤地接过青花瓷茶盅,大拇指和食指轻握于茶盅口下缘,中指和无名指抵住食指,小指伸直,姿势优雅大方。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放回传盘,说:“金刚侄子啊,婶娘今天要唠叨你几句。婶娘二十岁当家,家里长工、佣人、大人、小孩,上上下下三十几口,没有一个敢对我说个‘不’字,你却敢打我,真是‘不怕天’啊!按照我的脾气,我要打你一烟筒还礼;可是,有族法为我讨回公道,你也认错了,我今天就原谅你一次。今后,你可要上回当学回乖,清白为人,诚信处事啊。”
杨金刚敬过茶后,拿来一挂爆竹,来到戏台前边,对着台下的人群说:“各位公公婆婆、伯伯姆妈、叔叔婶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侄孙子侄孙女们,我杨金刚鬼懵了头,打了婶娘,今天在这里向婶娘和大家打爆竹赔礼!希望大家莫学我的样,做一个清清白白的白马寨人。”
一阵小小的骚乱后,爆竹伤心伤意地哭叫开了。随着戏台上族长们缓缓站起,人们开始潮水般涌向“杨氏家庙”……
杨金刚从“杨氏家庙”抬回家后,尽管服用了许多伤药,一是伤势沉重,二是羞于见人,硬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重新出现在村人面前时,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看见长辈笑容满面,看见平辈称兄道弟,看见晚辈和蔼可亲……
什么“不怕天”,还是怕死啊!蝼蚁尚贪生,何况人?经过了生死考验,人总是会发生变化的,连自称“不怕天”的杨金刚吃了三十族棍都脱胎换骨,这么一个弱女子面对沉潭会毫不畏惧?会一条道走到黑?打死我也不信!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让她撞一下南墙,再倔的人也应该回头吧?族长看了一眼绑在楼梯上的女子,心中暗想。
族长撸了撸胡须,挺了挺身子,咳嗽一声,缓缓站起来,目光炯炯地扫视一眼大厅,拄着拐杖,移步来到楼梯边,低沉地说:“彩莲侄孙女,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是最后机会。我问你,你还要嫁聂国生吗?”
“嫁。”被称为彩莲的女子俯视着族长,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村与聂家不准通婚吗?”族长紧逼着问道。
“知道。”杨彩莲这次多吐出一个字。
“既然知道,为何还明知故犯?”
“喜欢。”杨彩莲嘴里同样是吐出两个字。
“我们两村发过毒誓,如果通婚,必有一方绝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怕娘家或者婆家一方绝代么?”族长眼里跳动着一点火苗。
“迷信。”杨彩莲冷笑一声。
“你若不思悔改,便要沉潭。你难道不怕?”族长目光如刀,威严地问道。
“不怕!”杨彩莲声音陡然提高八度。
“古人说,‘知耻近乎勇’。你很勇敢,可是怎么不知耻呢?”族长厉声道。
“我没有错,知什么耻?可耻的是你!这家庙里明明挂着皇帝御赐的‘理法所在’的横匾,你滥用族长权力,对我沉潭,理在何处,法在何方?”杨彩莲用尽全身力气叫道。
“我们白马寨的祖训是‘清白为人,诚信处事’,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我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清白了?我清清白白,冰清玉洁!”杨彩莲愤怒道。
“你……”族长气得脸色铁青,胡须颤抖,说,“彩莲侄孙女,难道你不知道族法大如天?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呀!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你还要这样冥顽不化,一条道走到黑,我真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那就只好沉潭,让你到那边去和那小子成婚吧!老天啊,杨门不幸,杨门不幸啊!沉潭……”族长哽咽着,转身要往外走。
“慢!”杨彩莲大叫一声,泪流满面地说,“族长公公,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长辈的怨恨要延续到我们晚辈身上?已经十多年了,怎么还抱着老黄历不放呢?两村不通婚,给两村带来了什么好处?难道您孙女秀梅死了还不够么?还要死更多的人么?您今天就是沉潭浸死我,我下辈子也要嫁给聂国生!沉吧,你们沉潭吧,我告了一下饶就不是杨彩莲!”
族长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身子摇了摇,差点倒下去,幸好被旁边的人扶住。杨彩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支利箭,射得族长的心成了蜂窝,淅淅沥沥地滴着血。他眼前突然出现奇迹,离别多年的孙女秀梅从天空驾着彩云,展着翅膀,飘飘地降落到他面前。
秀梅长得小巧玲珑,说起话来脸上总是荡着笑容,好像世上根本没有忧愁,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见了族长还要撒娇,公公长公公短地叫着,扑进他怀里,要他抱。几年前,抗日的枪声打响后,南昌的江南中学搬迁到白马寨,秀梅也像许多白马寨女孩一样,进了江南中学读书。不料,竟然和班上一个聂家的男生好上了,那男生的公公就是聂家村族长。当年,就是他和白马寨的族长因玉龙港纠纷同时发下两村不通婚的毒誓。自然,两个族长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没想到,平时嘻嘻哈哈的秀梅,关键时候性子十分刚烈,竟然瞒着家里,和聂家族长的孙子离家出走。走到半路,遇上日本兵,男的破腹致死,女的蹂躏丧命。
那还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啊!
眼前同样是一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啊!
族长的心一阵痉挛,头上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本来是想吓唬吓唬杨彩莲,让她回头是岸,没想到她和自己的孙女一样刚烈,九头牛都拉不回头!现在,弄成这种僵局,真是骑虎难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否则,自己这个族长脸面何存,威信何在?族长狠了狠心,扫了一眼杨彩莲,说:“那是她自寻死路,怪不得我。”说着,对四个抬杨彩莲的男子一瞪眼,说:“你们耳朵聋了?”
人们一走出“杨氏家庙”大门,门口跪着一排女人,为首的是先前跟在杨彩莲身边的姑姑杨雪梅。杨雪梅哭着说:“族长叔叔,不能啊,不能!我们不是说好了,只是吓唬吓唬彩莲吗,怎么真要沉潭呢?我哥哥嫂子都不在家,彩莲跟着我过日子,你要将她沉潭了,我今后怎么向哥嫂交代呀?”杨雪梅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磕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包上流着殷红的血。
杨彩莲爱上聂国生,杨雪梅早就知道,打心眼里承认这是天生的一对,非常般配。可是,她清楚地知道,由于十六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事件,白马寨和聂家结下了深仇大恨,两村不准通婚。虽说这不符合国法,但是,族法大如天,族法弄死了人,国法也无奈何。所以,杨彩莲与聂国生的爱情花儿再鲜艳也很难结出甜蜜的果实。因此,背地里规劝过侄女,胳膊拧不过大腿,忍痛割爱,离开聂国生。可是,杨彩莲认死理,说:“你怎么连聂小刚死了也不回头呢?”噎得杨雪梅哑口无言。没法,杨雪梅只好找到族长,请求族长帮忙——族长打个喷嚏,白马寨都要抖三抖,他的话没人敢不听。族长找到杨彩莲,说教了一番,没想到好像对壁呵气,对牛弹琴,打水浇石头。族长想,软的不行,来点硬的,吓唬吓唬杨彩莲,或许有效。于是,和杨雪梅商量,对杨彩莲来次假沉潭,或许能吓得她回头是岸。不料,杨彩莲一根筋,不但毫不悔改,而且当众顶撞族长,弄得族长骑虎难下。因此,假沉潭的事就成了刘备招亲——弄假成真。
“族长开恩哪,族长开恩哪!”众多女人齐刷刷跪下,低下高贵的头颅,响起一片脑袋和地面亲密接触时发出的咯咚咯咚的声音,好像那脑袋不是磕在地上,而是磕在人们心上,痛得人们的心一阵阵痉挛……
族长扶起杨雪梅,说:“雪梅侄女,叔叔原是想吓唬吓唬她,可是她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将我的军,弄得我下不了台啊!你说我怎么办?我也是没办法可想啊!我不狠心,村里人会说我偏私心啊。你起来吧,我对不住你,我也难啊!我今天行使了族长的权力,明天我就交出龙头拐杖,不当这个族长了。我会亲自向你哥嫂谢罪。”族长擦了一把泪,毅然向前走去。人们只好跟着走。
“等一下!”杨雪梅走到族长前,拦住族长,说:“族长叔叔,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朝廷宰犯人之前都要让犯人吃一顿‘上路饭’,你现在要彩莲沉潭,总得让她吃点什么吧?不能做饿死鬼呀!”
族长沉吟了一下,说:“可以。你问一问她要吃点什么。快一点。”
杨雪梅痛哭流泪地跪于杨彩莲面前,说:“彩莲,是姑姑害了你啊!你告诉姑姑,吃点什么上路?”
“我要吃掉这个不讲理、不人道的世界!”杨彩莲大声叫道。那声音撞在“杨氏家庙”的砖墙上引起一阵阵的回声“我要吃掉这个不讲理、不人道的世界……”
族长两手一摊,说:“大家听听,这是什么话?我已经被逼得没有退路了!”
到了莲花塘边,族长一声令下:“沉潭!”四个男子慢吞吞地将楼梯伸进水里……
“莫啊,莫啊!族长……”杨雪梅疯了一般扑过去,抓住楼梯。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怎么扯得起楼梯?何况还有四个男子把持着楼梯。
“国生,我们来世见……”彩莲话未说完,塘面就“咕噜噜”冒出一串水泡……
“彩莲,彩莲……”莲花塘边顿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哭喊声。
族长忍不住老泪纵横,须髯微动,龙头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说:“没想到视死如归啊,真没想到啊……”身子晃了晃,风吹杨柳般,幸亏旁边两个男子扶住,才没有倒地。
“不得了,不得了,族长,日本鬼子来了,过了金印山……”楼梯刚刚伸进水里,一个男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脸色如蜡,汗如雨下,结结巴巴道。
族长一愣,稳了稳神,心中惊骇,脸上却毫无风起云涌之状,一派风平浪静之色,沉着镇静道:“看你慌的!不就是日本鬼子来了吗?有什么不得了的?大家不要慌,都回家抄家伙,保卫村子。金刚,你带着你那十兄弟,见机行事。各位白马寨的子孙,我们要保护好村子,不能让六百多年的白马寨毁在鬼子手上!”
“族长,彩莲怎么办?”四个男子中一个为首的望着水中不断冒起的水泡,急切地问道。
“你二百五啊?”族长气愤地吼了一句。
这正是:
痴情女子心志坚,纵施族法也枉然。
风云突变起战事,逢凶化吉天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