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梁生喝过水,跟着父亲来到“父子符卿”牌坊口。母亲袁媛和远房叔叔早已站在牌坊门口,叔叔肩挑一担木匠家什,母亲手中拿着一封大大的爆竹。
这也是规矩。白马寨不论红白喜事还是村民离家远出或远出外归,都必须经过这个牌坊,经过牌坊后面的总巷。
杨梁生主动抢过叔叔的担子,叔叔不让。杨云翔笑笑说:“老弟,梁生挑担天经地义,他是你的徒弟,哪有徒弟不挑担师傅挑担的?你的手艺没说的,我知道。你今后可要严加管教,如果他学个半桶子水的手艺,我可不答应哦。”
“哥哥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教;我敢保证,凭着梁生贤侄的聪明灵巧,不出两年,一定出师!”
“那就好,那就好。走吧。”杨云翔对弟弟拱拱手。
袁媛点燃爆竹,爆竹扯起嘹亮而欢快的嗓子,呼出一片腾腾的烟雾……
二月青草起,正是拜年时。一路上,杨梁生等人碰到的大多是些提着篮子去走亲串友的妇女。男人们,早在正月元宵前就拜过了年,那时的妇女忙于做饭接客,自然留守家中,等到男人们拜完了年,才得以解脱。故而农历二月才开始走亲拜年。
远房叔叔看着来来往往的妇女说:“梁生,人家拜年,吃四盘八碗;我们去赚钱,东奔西跑。你难过么?”
“难过什么?又不是没吃过四盘八碗。我看你不是想到人家吃四盘八碗馋得难过,而是离开了婶娘想得难过吧?”杨梁生笑着说。
“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瞎说!”远房叔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一路说笑,倒也不觉劳累。虽说目的地是贵州铜仁,但是,沿途碰上有活做也停下来做,东赚钱,西也赚钱,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路上,叔侄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活做,无活走,过萍乡,穿长沙,走常德,进湘西,终于来到贵州铜仁。
杨梁生读书聪明绝顶,学手艺却显得三分笨拙。做木匠徒弟,开始并不是打眼、刨板子,而是帮着师傅磨斧头、凿子,锯木头,搬东西。磨斧头、凿子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刃口要不平不陡,平了费时间,陡了容易缺。可是,杨梁生每次不是磨平了,就是磨陡了。憨弹棉花蠢拉锯,说的是拉锯和弹棉花一样,不要动脑筋。实则也不然。弹棉花不说,就说拉锯,就有学问,一不小心,锯路稍微斜一点,锯出来的木头或者板子的边缘就是歪的,浪费材料。而杨梁生每次锯出来的木头都是歪的。好在铜仁是山区,木头不算金贵,浪费一点不太要紧,东家不说什么。可是,作为手艺人,要讲究艺德,浪费了东家的材料总是愧疚事,即使东家不怪罪,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何况,东家口里不说,心里不一定不怪罪。所以,远房叔叔心里很不高兴,但碍于杨云翔的面子,又不好发火,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委婉地说:“梁生贤侄,既来之则安之,变了泥鳅就要钻泥。你现在做的是木匠,就要像木匠的样子,不要一心想着读书考功名,好好做木匠,干活认真点。”杨梁生很是委屈地说:“叔叔,其实我很认真,并不是故意的。看来,我不是学手艺的料。”
“你是个当官的料,学手艺是委屈了你,浪费了你的才华。只怪时运不济。可惜,可惜啊!”远房叔叔并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而是说心里话。可在杨梁生听来,心里却很是别扭,愤愤地想:天生我材必有用。“黄河尚有澄清日,人可岂无得运时?”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不料,争了盆里的气(汽)走了甑里的气(汽)。那天,杨梁生帮师傅磨斧头回来,忘记了师傅交代的提斧头时要斧头口向外的话,竟然斧头口朝里拿着。走着走着,脚下踩到一块小石头,身子一歪,锋利的斧头口碰在只穿短裤的大腿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淋。
远房叔叔又气又恨,埋怨道:“我不是说了提斧头时要斧头口朝外吗?你用耳朵背听啊?”
杨梁生咧着嘴说:“我认为斧头口朝里朝外没有什么区别,没想到还真是不一样。”
“要是一样,我还要教你斧头口朝外拿?我吃饱了撑得难过啊?你呀,真是个聪明的笨蛋!”远房叔叔哭笑不得,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懊悔不该带这个笨徒弟。像这样下去,别说两年出师,就是三年恐怕也出不了师。到时候,人家不会说杨梁生笨,而会说自己传艺不认真。因为,杨梁生的聪明在白马寨出了名。如此,免费带徒弟不算,还落得个“教不严,师之惰”的罪名,真是一脸粉打到了胯里!远房叔叔越想越难过。
杨梁生学了半年木匠,几乎什么也没学会,锯板板斜,凿眼眼歪,刨刨子像狗啃一般。杨梁生很是不解:自己读书时脑子好使得很,看书过目不忘,难题一点就通,老师夸奖说是个可造之才,是他教书生涯中碰到的最聪明的学生。可是,学木匠怎么就这么笨呢?叔叔并没有读多少书,木匠手艺却呱呱叫,打张八仙桌,别人要五个工,他只要三个半工,而且接口完丝密缝,桌面光滑如镜。莫非自己真的不是学木匠的料?是当官的料?不参加科举考试,怎么当官?凭着父亲那股认死理的倔劲,死也不会同意自己去科考的——除非明朝复辟。可是,反清复明,谈何容易?不参加科考,捐官也行,无非是花点银子。然而,明朝灭亡,父亲已经没有俸禄,家里的银钱盖了地师府,已经所剩无几;别说没钱,就是有钱,父亲也不会同意。自己这辈子当官无望,学手艺又不行,硬着头皮学下去,最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木匠,莫说出名,混口饭吃都困难。难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地混下去么?杨梁生深感前途渺茫,心中顿生凄凉。他不知道,读书与学艺乃天壤之别,前者靠思考,后者凭模仿,并不一回事。
这天,老东家的活干完了,新的东家还没有找到,无可事事。远房叔叔说放假,杨梁生好似听到了****令,兴高采烈来到铜仁县城玩耍。
铜仁虽说明永乐年间设过府,到万历二十六年设置县,可看上去似乎没有丰城县大,但是,更有特色。街上的房屋不像丰城的砖瓦房,一律是板壁房,层层叠叠,飞檐翘角,犬牙交错,亭台楼阁一般。街面上来往的人流中,多数是苗民,穿着苗族衣服,比汉族人的服饰鲜艳多了:男的一律扎着头巾,系着腰带;女的不仅裙子色彩斑斓,而且头上戴的帽子银光闪闪,珠光宝气,一个个显得婀娜多姿。两个姑娘走在大街上,两手向上拉起两边的裙摆,俨如两只彩色的蝴蝶在慢慢飞舞。嘿,这苗族姑娘真是漂亮,比汉族姑娘俏丽多了。杨梁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苗族姑娘,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一声清脆柔和的女音钻进他耳朵:“客官,要硝石么?便宜。”
杨梁生收回思绪,定睛一看,一位靓丽的苗族姑娘正热辣辣地看着他,身前摆着一背篓硝石。整条街面都是或蹲或站的卖货人,卖的货物或木材,或皮货,或桐油,或雄黄,等等。大概是个土特产市场。一个小木匠,要硝石干什么?杨梁生本想不屑一顾地走开,但一是出于礼貌,二是那姑娘确实国色天香,娇艳动人,使他的目光不得不在那瓜子脸上多停留一会。于是,杨梁生也热辣辣地盯着那姑娘的脸,客客气气地问道:“怎么卖?”
“一个铜板一斤,买得多还可以便宜一点。”姑娘说。
一个铜板一斤?这么便宜?杨梁生心里一惊。在家听父亲说过,丰城的硝石一块银圆一斤,而且不好买。同样是硝石,价钱相差也太大了!是因为这里是个蛮荒之地,开发晚,交通闭塞,还是这里盛产硝石?还是二者兼之?如果这样,这里出产的东西价格肯定便宜。杨梁生这么想着,便笑笑对姑娘说:“我先看看,合适再买。”
杨梁生在市场里转了一圈,问了雄黄、桐油、皮货等许多货物的价格,确实比丰城同类物品便宜多了。杨梁生想,家乡附近的宜春、万载、萍乡等地盛产烟花爆竹,需要大量的硝石;樟树制药,需要大量的雄黄;丰城人的木制品喜欢漆桐油,桐油向来紧缺。如果从事这种生意,说不定能赚大钱。自己学木匠不行,何不做生意?老话说,穷店当富家,做生意肯定比做手艺赚钱。杨梁生为自己发现这一商机而欣喜若狂。
杨梁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远房叔叔,满以为远房叔叔也会欣喜若狂,谁知远房叔叔淡淡地说:“我是一个手艺人,凭手艺吃饭。裁缝是‘一把剪刀一把尺,走遍天下都有吃’;我是‘凭着斧头凿子锯,走遍天下都敢去’。手艺人,没做过生意,不想赚大钱。你志向远大,你去做吧。”远房叔叔在心里想,你做木匠都笨手笨脚,还会做生意?到时候别输得脱裤子哦。你不学木匠更好,我更省事。但想到杨云翔,心里还是不踏实,说:“我要写信征求一下你父亲的意见。”
杨梁生说:“不用写信,我买点货回家,当面请示父母;如果二老不同意,我再来跟你学木匠。”
远房叔叔耸耸肩,双手一摊,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听你的。”
杨梁生想:路途遥远,买多了挑不动,先少买一点探探路子,亏本了,权当交学费。于是,重新来到那位仙女般的苗族姑娘跟前,想问话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叫大姐还是小妹,女孩子的年龄是不能随便问的。想了想,还是觉得叫大姐好一点,表示尊重。于是问道:“大姐,你们这里硝石多么?”
姑娘说:“多。我们村子每家每户都卖硝石、雄黄,也有不少卖桐油、皮货的。这些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我们靠这个吃饭呢。不多怎么活命?”
杨梁生说:“大姐,我先买一点回去尝试一下,倘若销路尚可,今后就专门经营此事,到时与你建立长期联系。行否?”
“哎呀,大哥,你就别咬文嚼字了,痛痛快快说话多好!我们苗族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子。你尽管去试,如果生意做大了,我专门帮你联系卖主,你直接到我们村买就行了。”姑娘笑嘻嘻说。
“我尚不知大姐宝宅何处,贵姓芳名,今后如何与你联系?”杨梁生仍然文绉绉道。
出乎杨梁生意料,苗族姑娘比汉族姑娘大方多了。姑娘大大方方地说:“大哥,酸!你就不会好好说话么?我告诉你,我家离这里只有十几里路,叫百家苗寨。我叫刘久香。我天天在这里卖硝石或者雄黄,很好找。倒是我要找大哥难呢。”
杨梁生知道对方并非读书人,但直来直去的性格很合心意,于是改变方式说:“大姐,找我也不难;如果做成了生意,我会主动来找你呢。”
“这还差不多。”刘久香柔柔地望着杨梁生。
苗族人到底热情大方,不到一餐饭工夫,杨梁生和刘久香就亲如故交;刘久香不仅将自己的硝石便宜卖给杨梁生,而且教他如何辨别货质,如何讨价还价。
杨梁生买了三十斤硝石,三十斤雄黄,挑着担子,匆匆往回赶。经过数十天的起早贪黑,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丰城。到了南门口,天已朦胧。杨梁生只好找一家小旅店暂且歇息。翌日天一亮,杨梁生便挑着担子来到大井头市场。刚放下担子,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瘦小老头走过来,看了看杨梁生的硝石和雄黄,露出满意的神色,问道:“小兄弟,你这货怎么卖?”
杨梁生第一次卖这东西,不知行情,按照原来听说的价钱,狠狠心说:“硝石一块大洋一斤,雄黄五十个铜板一斤。”杨梁生不知道,这是老行情,新行情已经涨价许多。
老头问清了杨梁生何方人士后,二话没说,全部买下。
杨梁生没想到第一次做生意竟如此顺利,兴奋异常,急匆匆地赶回家。
杨云翔见儿子回家,不免一惊,皱眉道:“梁生,你怎么回来了?”
杨梁生高兴地将自己如何不学木匠、改做生意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一番,满以为父亲会高兴,不料杨云翔满脸乌云,摇头晃脑叹息道:“没出息,没出息。自古士农工商,商人低人一等。我们乃官宦人家,岂可经商?谬也,谬也!”
杨梁生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说实在的,自己想做生意,只是不愿意学木匠,改一种活法,根本没想到什么社会地位不社会地位的。现在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那点高兴劲跑得无影无踪。嗫嚅道:“商人也是人。”
“混账!自古人分三六九等。人与人不一样!”杨云翔怒喝道。
袁媛见儿子尴尬极了,赶紧打圆场道:“老爷,梁生读书聪明,大姐在世时也常说这孩子不一般,要是去科考,可能也是一个士,只是生不逢时;种田也不合适;学手艺虽然算工,可他不感兴趣;那就只好经商了。做生意虽说低人一等,但只要诚实守信,不坑蒙拐骗,凭着良心赚钱,并不丢人。白马寨街上不也有人经商么?谁不敬重他们?春秋时的子贡还经商呢。只要孩子像子贡那样,取利不忘义,也是光荣的事情。你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你呀,公公婆婆宠长孙,爹爹妈妈疼细崽。你就去疼吧!”杨云翔叹口气道。
正说着,突然家人来报:“老爷,有人来找少爷,说有急事求见。”
“什么急事?”杨梁生脱口而出,不免心慌。
“来人没说。”
这正是:
饱读诗书只为仕,时乖运蹇难遂志。
改弦更张入商界,改写白马致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