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吴氏听丈夫说了蔡袁坊一事,心中大喜,说:“老爷,你把贱妾看成何等女子?这事还用商量?贱妾嫁与老爷几十年,老爷还不了解贱妾?贱妾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么?老话说,‘好汉脚下十八妻’,哪个高官巨贾不是三妻四妾?我们村娶几个老婆的男人多得是。老爷现在身为朝廷命官,娶个小老婆就像饿了吃饭、冷了穿衣一样正常,有何不可?贱妾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放心,贱妾绝不会和她争风吃醋。贱妾在生育上不顺,现在这么大年纪,可能不会再生了;老爷也年纪不小了,应该抓紧时间讨个小,传个后。亚圣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爷乃官宦之人,是杨家的人杰,岂能无后?一定要有后,要瓜瓞绵绵。那才不枉爸爸葬了穴地呢!老爷明天就派人去回信,赶快娶过来。”
杨云翔心中滚雷,感激不已,一把将杨吴氏搂得紧紧的,泪花闪闪道:“夫人,夫人,我的好夫人!我原来还担心,我刚刚入仕,就要娶小,你会说我是陈世美第二,小人得志。没想到你如此通情达理,深明大义。我真要羞得钻地缝了!不过,我暂时不想去回信,我要看看她是否真心。如果真心,她会找上门来的;要是不真心,娶了也是个麻烦。”
“哪有女子主动找婆家的?你别错过了好姻缘。”杨吴氏不以为然道。
“她信誓旦旦,亲口所言。”杨云翔说。
“既然如此,那就等吧。不过,要是三个月之内她没有来,贱妾托媒人帮你找一个。只要你吃得消,养得起,你娶十个八个,贱妾也没意见……”杨吴氏渐渐声音低沉,有点哽咽。
“夫人怎么了?怎么了?”杨云翔捧着妻子的脸亲吻着,只觉嘴唇舔到些许咸咸的液体。
杨吴氏颤声道:“没事,没事……”
话说湖南蔡袁坊妙龄女子袁媛,望穿秋水,盼了两三个月也不见杨云翔影子,心急如焚,毅然收拾好行装,对父母说:“爹,娘,杨老爷没来,可能是家中有事情耽搁了,也可能是他在考验我,看我是否真心。我想好了,他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他。”
父亲为难地说:“你看上了人家,人家不一定看上了你唦。就算看上了你,他有妻室,倘若妻子不同意,他也身不由己唦。他是个重情重义之男子,决不会不顾妻子感受而强行娶小。如果是妻子同意,他又看上了你,为何不来回信呢?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婚姻之事,可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母亲流着泪说:“千里迢迢,你去哪里找他?我和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嫁到远天远地去,你就放心我和你爹?我们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谁来照料?你要嫁当官的,今后到我们附近慢慢找,总会碰到的。你就听娘一句话,别去唦,啊?”
袁媛说:“爹,娘,并非女儿贪图富贵,喜欢嫁当官的,而是女儿命中注定要嫁这个杨老爷。你们忘了前年算命先生说的话么?”
袁媛一句话,提醒了二老。那是前年冬天的一日,一位算命瞎子,扛着一面“郑半仙”的蓝色旗子来到村里打卦算命。袁媛母亲想起女儿十八岁还未婚配,心中着急,想算算她的姻缘如何。“郑半仙”掐弄着手指,翻动着熟螺蛳肉一般的灰白眼球,许久,摇头晃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好姻缘,好姻缘。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这位姑娘的姻缘要高亲远对,孔雀东南飞,夫君在千里之外的东南方,是位精通风水之官人。只是,只是……”“郑半仙”突然卡壳,神情怪异,不往下说。
袁媛父亲知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地方,心里咯噔一下,说:“先生,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郑半仙”犹豫片刻,说:“我说出来,二位不见怪?”
“不怪,不怪,只管照直说。”袁媛母亲说。
“郑半仙”轻轻地叹气道:“姻缘是好姻缘,只是这位姑娘做不得正室夫人,要做偏房。”
“做偏房?”二位老人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眼下,袁媛旧话重提,勾起了二位老人的心事:如果女儿决意如此,岂不被算命先生言中?难道这真是命中注定?莫非“郑半仙”果真料事如神?怪不得女儿什么人家都看不上,偏偏一见钟情,看上了这位远在江西的杨老爷。命,一切都是命啊!既然命中注定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二位老人只好认命。父亲说:“袁媛,既然你相信算命先生之言,我们也不强行反对。人生一切都是命。只是这去江西,山重水复,千里迢迢,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身一人第一次出远门,又不认识路,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
袁媛胸有成竹地说:“爹,娘,你们放心,嘴在鼻下,路在嘴里,我会问的。再说,我想好了,我女扮男装,日行夜歇,稳稳当当,不会有事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二位老人知道女儿去意已决,难以更改,只好挥泪送女儿到村口,千叮咛,万嘱咐,彼此呜咽一番,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孑身踏上寻夫之路。
八月天气,秋高气爽,虽说不像六七月那么炎热,可是,跋山涉水,也难免大汗淋漓。袁媛虽说在家也经常上山砍柴,可那毕竟路途不远,挑柴累了,可以随时歇息。可是,这一个人赶路,一是孤单寂寞,二是艰难跋涉,不免脚底发麻,腿肚发酸。那种艰辛,远非砍柴挑水可比。走到第三日,太阳还有杆子高,碰上一个圩镇,袁媛觉得时间尚早,便不歇息,继续赶路。不料,走了一个时辰,太阳眼看就要下山,来到一座大山前,山岭这边不见村庄的影子,只见路边一个茅棚,住着两个老人和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袁媛向老人打听,前方有无圩镇。老人说,附近十里没有村庄,更别说圩镇了;翻过大山,再走二十里,有个圩镇。没有一个时辰根本翻不过大山,更别说再走二十里地了。没法,袁媛只好向两位老人借宿。
老大娘打量一番袁媛,说:“这位小哥,一副书生打扮,莫不是进京赶考?”
“不,我去江西投亲。”袁媛说。
老大娘歉意道:“小哥也看见了,我们贫穷人家,你要不嫌弃,就到这里住一晚吧。”
“谢谢大娘借宿之恩。我也是贫寒人家子弟,没关系。”袁媛说着,放下包袱,身子有点僵硬地一屁股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竹椅子上,压得竹椅子咿呀作响,吓得袁媛本能地缓缓站起,再小心地坐下。
山里的天,说黑就黑,眨眼工夫,草棚外面便黑乎乎一片。老大娘点亮油灯,灯光如豆,忽闪忽闪,将草棚里物品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男青年端来一碗芋头煮粥,放到一张油漆斑驳的饭桌上,招呼袁媛用餐。
袁媛想赶快站起来,可是,腰还没伸直,脚下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她的身子往下坐,身子晃了两下便颓然坐下。袁媛试图再来一次,可就是无法站起来,身子一点不听使唤。
老大娘看见,立即奔过来扶着袁媛,说:“这位小哥慢点,你可能是走路走得太累了。”说着招呼那位青年男子,“憨古,快过来帮一把,扶着这位大哥到饭桌边去。”
青年男子赶过来,双手搀扶着袁媛的右胳膊,袁媛艰难地站起来,一拐一拐地移到饭桌边,缓缓坐在一个杌子上。袁媛用筷子搅了搅碗里,说是粥,其实没有一粒米,只有芋头片和一些萝卜菜。要在以往,袁媛是难以下咽的,可是,近段时间天天赶路,走得饥肠辘辘,竟然觉得这芋头粥十分香甜可口,便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起来。
老大娘很是愧疚道:“让小哥见笑了,客人来了还吃粥。不瞒你说,我们是躲债躲到这里来的。就是这样的粥,我们也只能一天吃两顿,几年都没有吃过三顿。小哥你就将就些,填填肚子吧。”
“没事,挺好,挺好,我吃得惯。”袁媛故意唆一口粥,唆得响响的,哧溜一声吞下去。
青年男子光着膀子,用手指着袁媛的身子,说:“大哥,这大热天的,我打赤膊都感到热,你怎么还穿这长衣摆袖?不如脱掉,凉快凉快。”
袁媛赶忙护着身子,说:“不不不,我身子弱,容易感冒,在家三天两头生病。所以,就是六月天我也穿得长衣长裤。我可不敢像你一样打赤膊。”
“这位小哥斯斯文文,可能身子骨是弱一点。”老大娘端详袁媛一会,忽然说,“这位小哥,你耳朵上怎么吊着耳环?”
袁媛心里一惊。化妆时,竟然疏忽了耳环!眼下听老大娘一问,还真不知道如何自圆其说。吭哧了一会,红着脸说:“说出来让大娘见笑了。我出生之前,我娘生了好多儿女,可是没有一个活到了三岁。生下我时,我娘已经四十岁了,后来就没有再生育过。我娘怕我也不顺利,就把我当女儿带养,不仅给我穿女的衣服,而且帮我戴耳环,取个名字也是女孩子的名字:袁媛,让我整天跟着女孩子玩。所以,我就有点不像男孩子了。”
“哦,怪不得!你娘聪明。要不,怎么你的哥哥姐姐没有长大成人,你就长大成人了呢?你是个福人,你哥哥姐姐的福气都聚到你一个人身上了,今后出息大着呢。”老大娘说。
吃过晚饭,老大娘为难地说:“这位小哥,我家就只有两个铺,只好委屈你,晚上跟我儿子住,你看行么?”
袁媛慌忙摇头道:“不不不。大娘,您不知道,我有个怪毛病,一个人睡惯了,和别人共一床睡不着。这样唦,你们睡你们的,我就在这睡椅上睡,挺好的。”袁媛指着堂前靠东边壁下一把古董般的竹睡椅说。
老大娘满脸尴尬道:“怎么让客人睡睡椅呢?要不,我儿子睡睡椅,你去我儿子铺上睡吧。”
“不用不用,我这就已经打扰你们了,还要小弟让铺,那就太不好意思了唦。我睡睡椅挺好的,没事。”袁媛坚持不让,老大娘也没法,只好按照袁媛说的办。
袁媛轻轻地往睡椅上一躺,睡椅立即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把睡椅早就到了垂暮之年,竹片成了暗红色,四条腿只有三条半,那半条腿下面垫着几块石头。然而,正因为睡椅陈旧,所以特别凉快,尽管穿着长衣大衫,躺在上面还隐隐感到一丝凉爽。只是,袁媛尽量忍着不敢翻身,生怕弄得睡椅发出怨恨的叫声,吵扰老大娘一家人休息。
……
这日,杨吴氏正在花园浇花,忽听一陌生声音问道:“请问这位大婶,这里是白马寨么?”
杨吴氏抬头,只见低矮的围墙外面站着一个后生,面目清瘦,一身蓝色长衫显得有点肥大,头上裹着黑色方巾,左肩背个包袱,腋下夹着一把油纸雨伞,右手拄着一根木棍。脸上汗水在灰尘的底色上留下一道道河床,显得风尘仆仆、疲惫不堪。杨吴氏点头道:“这里原来叫白马寨,现在叫上点。小兄弟你是……”
对方答非所问地说:“请问杨云翔老爷住在哪栋房子?”
杨吴氏一愣,好生纳闷:那人男子打扮,声音可有点像女的,莫非……于是好奇地问道:“小兄弟认识杨云翔老爷?”
对方点点头。
“你从哪里来?何方人士?”
“我从湖南来,湖南蔡袁坊人。”
杨吴氏心中一惊:湖南,蔡袁坊……丈夫说的那个叫袁媛的姑娘不就是那里人吗?于是说:“杨老爷就住这栋房子。你找他……”
不等杨吴氏说完,对方立即大叫一声:“哎呀,总算找到了!我在村里问了半天,七弯八拐,才找到了这里。杨老爷,杨老爷……”话没说完,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杨吴氏恍然大悟,赶紧走出花园,来到堂前,跨出门槛,牵着来人的手,说:“你莫非就是袁媛妹子?”
袁媛眼泪汪汪地点点头,说:“您是……”
“我是杨老爷的内人,你就叫我大姐吧。”杨吴氏牵着袁媛走进屋,大声叫着,“老爷,老爷,你快来看看,谁来了?”
杨云翔正在书房看书,听见妻子叫唤,连忙出来。到了堂前,先是一愣,随后接过袁媛的包袱雨伞,又惊又喜,说:“袁媛,真的是你?你怎么这身打扮?怎么找到了这里?”
“杨老爷,可找到你了!”袁媛不顾一切地扑进杨云翔的怀抱,“哇”地大哭起来。见杨吴氏递过一块手帕擦泪,连忙破涕为笑,说:“对不住,见笑了。我实在忍不住才哭唦。”袁媛说着,扯下头上的方巾,甩下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放心地说,“这下好了,终于可以还我女儿装了。杨老爷,我说了,你不回信我就找上门来。你没想到吧?”
杨吴氏打量着袁媛:瓜子脸有点瘦削,水汪汪的大眼睛陷进眼窝,小嘴虽算不上樱桃小口,可也不算宽大,尖刻的下巴中间有点凹陷,好像双下巴。身上、脸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杨吴氏知道,这是她旅途劳累,消瘦所致;如果休养几天,身体复原,便是一个美人胚子。贤妻美妾,丈夫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偏房,也算有福。杨吴氏高兴地说:“袁媛妹子,你这一路很是艰辛吧?老爷,去,你去准备水,让大妹子洗洗澡,换身衣服;我去厨房,给大妹子煮碗面条。大妹子肯定饿坏了。”
杨云翔见妻子高兴,心里乐开了花,走进东厢房,吩咐佣人何大妈赶快烧水。然后,来到东厢房旁边的洗浴室,将本来就很干净的浴室用水冲洗一遍。
袁媛洗浴一番,重新来到厅堂。杨吴氏亲自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条上卧着三个玉石般的荷包蛋,笑盈盈道:“大妹子,来,赶快趁热吃了。”
袁媛看见碗中鸡蛋,心里十分热乎。她曾经听杨云翔说过,在丰城一带,用三个煮熟的鸡蛋招待客人是最高礼遇。可见杨吴氏是把自己当成上宾来招待的。看来,自己嫁给杨云翔做小她不会反对,自己这千辛万苦地来找杨云翔没有白来。想到这里,袁媛不觉鼻子发酸,几滴热泪滚落下来,悄然掉进碗里,说:“夫人,谢谢你,谢谢你……”
“大妹子,以后不要‘夫人’‘夫人’地叫,就叫大姐。老爷回家时就和我说起过你的事,你的来意我知道,你放心,我举双手赞成。等你吃了面,我们再商议你们圆房的事。”杨吴氏眉开眼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