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女人还没出场,先唱一句“摇橹催舟顺流下”,再跟着中国男人手持船桨划上台,方大哥戴了齐胸的胡子,当她的爹爹。革命的船要是能够一直顺流而下,横着走划船的台步就用不上了。革命的岸上,没有李俊那样的大财主提供金子,盖起大屋子开会,让造反派老英雄撩开胡子喝酒。方大哥锚船上岸,还要小心地照料俄罗斯女人,他脚下稍一用力,俄罗斯女人就在船头上起伏身子,像在真的水上一样。这样的身段,倒没用方大哥苦心指教,俄罗斯女人船行床上,就会起浮,有时候她还会反过来,教方大哥一手呢,因为伏尔加河比三河更加开阔,能驶开更大的船。戏台子上的革命不演杀恶霸一节,方大哥摘掉胡子,到淘金人的松木屋子里鼓动大家造反。他一只手在胸前一挥一挥,连劈带砍。他不说革命的炮膛装了空弹,只说军舰上的大炮轰击冬宫,推翻了资产阶级,让大家误认为,冬宫的大屋顶已经炸毁,替革命害愁。革命还要有个大屋子开会,就得把冬宫的大屋顶重新修复,难怪老毛子还要用中国人帮助淘金。方大哥让大家把胸怀放宽,把眼光放长远,终有一天,革命要把淘金的哈泥船改造成拖拉机,不必把泥吞进肚子里消化,吐出泥浆,屙出金子,而是直接在田野里耕地播种,生出金豆子。中国男人不管在哪一块国土上淘金,都是为了给革命添上一块金砖,所以不必惦念老家的女人,好男儿“江水滔滔往前滚”,以天下女人为女人,有女人就是家。其实外国女人更好。“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叹什么“碧云天黄花地”,“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
方大哥开会讲话,常夹戏文,让不会唱戏的人往往摸不着头脑。不过,爱看戏的郑茂林还是能听得懂。郑茂林不像方大哥那样,娶了俄罗斯女人做老婆,以苏联为家,一心一意革命。他男人的心思漂泊不定,采花无常,随遇而不安,时常想家。三河老家的戏台子上的《打渔杀家》,不会不杀恶霸,男旦装扮的萧桂英也会捏细了嗓子唱,不像方大哥的老婆嗓门那么粗。三河县城的妓女也比俄罗斯女人来得羞怯,她们哪怕是装一装,也让男人觉得,她们需要保护,不像俄罗斯女人,依仗着她们什么东西都大,就认为男人必定要被她们打败,一开始就嚷嚷着直叫“大瓦哩唏”,两只大脚乱勾人家的腰眼,叫男人无法像握中国女人的小脚那样,捉到手里。如果方大哥不是隔了三百里的胶州湾老乡,单凭他娶了俄罗斯“大瓦哩唏”做老婆,甘心让大模大样的老毛子女人整稀哩,郑茂林也不会听他开会讲话了,不管他把手挥得多么高,都没有用处。当然了,郑茂林也不是不知道俄罗斯女人的好处,她们脸上毛孔粗大,心眼也大,不像中国女人的心眼那么小。中国的好些妓女,还会嫉妒嫖客与妻子的房事,方大哥的俄罗斯老婆,就不管男人拈花惹草的毛病。方大哥做票友,常到林子里开会,杂花闲草俯拾即是,学会了横着走划船的老婆就不管他。方大哥有了俄罗斯女人做老婆,四处开会,游走不定,思想也是如此。他自己准备履行革命理想,四海为家,不打算回国了,有一天,倒鼓动中国的淘金人打回老家去。他说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华北、华东、青岛和三河,还要进一步占领全中国。
“华北之大,已经安不下一张书桌了!”
方大哥张口就是戏文一样的话,让淘金人不明白,打回老家去是为了念书,还是为了找个好洞子继续淘金。郑茂林曾经在乌悠山的圣水庵里念过几天书,很明白再没有地方安书桌,只要找到庙里庵里,就会把书桌安下。尼姑比和尚安静,你只要不随便摸她们的头皮,她们就不会打扰你念书。她们静静地念经,可以跟念书的学生同喝一眼井的水,绝不往自己喝水的井里随便撒尿。学生们摸了她们的头皮,她们气急了,也只会在庵外的草丛里蹲下。倒是念了一肚子书的坏男人,摸过了尼姑的头皮,还会把尿撒进自己喝水的井里,掏出来就尿,一点儿顾忌都没有。越是进了高级的大庙大庵,他尿得越是得意,自以为尿的级别都提高了。郑茂林不知道方大哥要是进了冬宫开会,轮不到他讲话,他还能不能憋住了不尿。方大哥鼓动人家打回老家去,他自己守定了俄罗斯女人不动,他肯定是为了有一天到冬宫去开会,好趁机撒一泡国家级的大尿。从淘金人住的松木屋子到冬宫,也就是一匹马不吃草,跑到累不死那么远。方大哥自己骑马走,俄罗斯女人横着走划船,越不过高山峻岭,他也不会跳下大马,把女人扶上马背,两个人一起走。国家危难,他自己留在太阳早一天升起来的国度,高兴了就唱戏,只唱“打渔”,不唱“杀家”,把恶霸的狗命留下,倒鼓动别人打回老家去杀人送命,就是他把自己的命看得比所有人都高贵。不能听他到松木屋子里开会,说的比唱的好听。郑茂林满心狐疑,暗作决定,只要方大哥不贪恋太阳早一天升起来的温暖,肯丢下胸怀阔大肥厚丰腴的俄罗斯女人,不是自己跑到冬宫去开会撒尿,而是回胶州湾打渔杀家,跟仇人拼命,他就离开藏金丰富的老毛子地回国,在三河县的老洞子里淘金,为打仗的弟兄铸造锐利的矛枪。
这一天方大哥开会,带来了一个秘密的消息,让郑茂林忧心忡忡,终生难忘。他说有一个中国将军来苏联养病,斯大林不打算让他回去了。郑茂林和好多淘金人为中国将军的命运担心,问将军叫什么名字。方大哥轻轻吐出两个字:
“****。”
大家从戏文里,从说书的盲人嘴里,听到的两个字姓名的将军叫“岳飞”,****将军的名字还没有写进戏文,无人知晓。方大哥掌握的资料也很有限,他只知道****将军人很年轻,很能打仗,斯大林想用两个红军师换他。方大哥竖起两根指头,像几十年之后新潮男女竖起两根指头,翻来覆去表示胜利,他加重语气,对自己的同胞感叹说:
“两个红军师啊!”
淘金人掂惯了金子和沙石,能准确地掂出一粒金子和一粒沙石哪一个分量更重,可是他们掂不出一个将军和两个红军师哪一个更值钱。“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不打仗的将军,才不需要血流成河淘出来,一个人抵得上两个红军师。也没有人知道,用两个红军师换一个将军,是冬宫里开会作出的决定,还是斯大林一个人吃饭时冒出来的想法。郑茂林为中国将军的身体担心,问方大哥,****将军得的是什么病?
方大哥支支吾吾,先说虚,又说痨,到最后含混不清说:“医生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病。”
郑茂林总结说:“不管是什么病,也不该到老毛子地来养。”
方大哥问为什么。
郑茂林说:“这还用问吗?老毛子地更冷嘛。”
方大哥搬出“苏联的今天我们的明天”那一套理想化理论,来说明俄罗斯更适合养病。郑茂林犯了三河人固有的犟脾气反驳说,苏联比中国早一天出太阳,只不过把他们的土地北边晒得更暖和,不封冻,适合淘金;早出一天的太阳,会早一天落下去,便于点起松明子,早一天唱戏,让俄罗斯女人横着走划船,跟中国男人打渔,在船头上摇晃身子,不杀恶霸;要说养病,俄罗斯冰天雪地,还是不如中国的阳春三月好,他直通通地问方大哥:
“要是****怕冷,怎么办?”
方大哥说,俄罗斯的屋子里用松木棒子烧火墙,怕冷可以不出门。
郑茂林追问一个关键性问题:“他要是撒尿呢?”
方大哥不明白,****撒尿,会有什么困难?
郑茂林说:“他能不能对着火墙,掏出来就尿?”
方大哥明白郑茂林替****担心什么了,他想也不想,就说出了解决的办法,说:“他可以围一床大被嘛。”
方大哥根本不会想到,他随口说出来的法子,就成了****终生的生活方式。苏联的两个红军师一齐撒尿,会涨起伏尔加河大潮,弄翻大船,没有人放在眼里,****还是养好病回国,一个人围着大被撒尿,抵过了千军万马。郑茂林一直没有机会看见****,不知道害病的中国将军围着大被撒尿,是不是还会怕冷。“**********”热火朝天地搞起来以后,看了电影上的****,天气再热也戴着帽子,郑茂林便固执地断定,副统帅就是在俄罗斯养病冻坏了。听了副统帅开会嗓音又尖又细地讲话,郑茂林疑窦丛生:副统帅的嗓音,实在不适宜指挥千军万马打仗,倒适合做旦角唱戏,操一柄船桨,横着走划船,只唱“打渔”,不唱“杀家”,他不值得老毛子拿两个红军师换哪。
郑茂林断定方大哥说了假话,戏子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们把人生当成戏台子,把朋友和“大瓦哩唏”当成看客,自然要说假话骗人。他想从儿子那里得到证实,郑小群却告诉他,那是真的,林副主席在苏联养病期间,斯大林真的想用两个红军师换他,毛主席不肯。郑茂林惊得目瞪口呆,他心慌意乱,说出自己的疑虑:嗓音和撒尿,热天气戴着帽子和横着走划船。郑小群吓得发抖,恨不能把父亲的嘴捂住,他动用少年不成熟的政治经验,告诫父亲:要是还打算活下去,就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
郑茂林看着儿子鼻子底下还没有变黑的茸毛,承认了这个现实:他再也不能像在老毛子地淘金的年月那样,为方大哥去冬宫开会的路程有多远操心了,为****怕冷不能对着火墙掏出来就尿害愁了,原因还不在于方大哥被捕,死在了西伯利亚的冰窖里,****当上了副统帅,而是戏台子上演的戏不再是《打渔杀家》了,小旦脱下了长衣服,老生剃掉了胡子。中国的太阳,比俄罗斯升起来得更早,日子要颠倒过来,再过一回。摸过了尼姑的头皮,想往自己喝水的井里撒尿的坏男人,不必向往去冬宫开会,他要撒一泡高级的尿,自有更高级的开会去处,中流河边开会的大屋子,也会让他诚惶诚恐,想尿却尿不出来,乱抖一气。
带上琴去淘金
开会的大屋子十分诱人,不仅摸了尼姑头皮想撒尿的坏男人梦牵魂绕,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也日思夜想。杜文朋没去俄罗斯淘金,不像郑茂林那样见多识广,他知道冬宫遭了革命的大炮轰击,塌了屋顶,他不知道革命的炮膛装了空弹,四万二千颗宝石镶嵌的地图完好无损,冬宫里开会,仍然能决定世界上最大的地图在哪里再添几颗宝石。就在“九大”召开的同一个春天里,苏联军队出动坦克装甲车,登上中国的珍宝岛,坦克履带咔咔响,要把中国的宝岛直接钉到他们的地图上。到了夏天,俄罗斯的白桦林里,像中国的松树林一样炎热,苏联边防军入侵中国新疆的巴尔鲁克山西部地区,铁列克提地区,几乎是同时,他们又乘船艇,不操木桨横着走划船,启动马达,快捷地侵入中国黑龙江省抚远县内的八岔岛。冬宫空旷,开会频仍,全世界最大的地图上,四万二千颗宝石闪烁,贪心仍然不足。幸亏没让他们用两个红军师换去我们的副统帅。如果当年交换成功,副统帅指挥打仗,可真为难:他要做内奸,就当不好将军,他占了宝岛,把岛子钉在哪一张地图上,都很难办,他围着大被撒尿,怎么也尿不到那么远,沙岛无用。
有一些话,开会的时候不能全讲,杜文朋也不是全部知道内情。他照着文件上的话说,大致无错。“九大”公报,下雨的夜里没有念完,天不下雨的时候接着开会,没有大屋子也不害愁。可是连最不愿意下地干活喜欢开会的杜文朋,也不敢盼望长久干旱,他也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满可以把大家圈起来,饿着肚子开会,可是他饿着肚子,就没有力气讲话念文件了。盖一个大屋子开会,于是成为一个顺应自然法则的举措。有一个大屋子开会,那就不管下雨不下雨,都可以照开不误,不必饿着肚子盼望旱天了。
六月的一个大白天,原以为可以把会开完,把“九大”以后的文件全部念完了,大雨突降,再一次把会打断。像“九大”公报没有念完的那一夜一样,杜文朋迫切地感到,需要有一个大屋子开会了。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又叫他盖一个。为小秋云送葬的哭声已经远去,墓草黄了又青了。杜文朋没向杜邦伸出手来要钱,他作出了果断的决定,没用开会研究,他说:
“你领着南下吧。”
随杜邦南下淘金的队伍很快组成。郑小群名列其中。他鼻子底下的茸毛已经变黑。收拾远行的行李时,他带上了一把坠琴。父亲大惑不解,说他:
“带胡琴干什么?淘金也不是演戏。”
郑小群满腹沧桑得像一个老人,第一次跟他的父亲说粗话:
“叫花子操腚,穷乐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