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从此进入了最快活的爱情期。要是早知道老两会用细嗓唱歌,不怕酸,让人快活,她才不去听郑小群拉琴,心疼他额上早早出现愁苦的纹路呢。酸又怎么啦?满山的山枣是老天爷叫长的,棘子长了倒钩剐衣服,那是衣服裁成了宽大挨剐的样子,怨不着生棘子的山地。兔子满山跑,前腿扒,后腿蹬,上山跑得快,下山滚球蛋,从来没让棘子倒钩挂住,就是因为兔子穿了紧身的衣服。兔子不怕棘子长倒钩,害怕兔子扣,那是害怕被人汆了丸子。爹爹他吊兔子心明眼亮,兔子它胆小偏往兔子扣上闯——胆大也逃不出去。兰子吃野兔丸子,毫不客气,吃过以后,看见老两,才觉得对不起心爱的人,她打两个饱嗝,颇为遗憾地说:
“我捎个丸子给你好啦。”
老两被姑娘的真情打动,看着兰子油光光的嘴皮说:“我就像吃了一样。”
兰子再打一个饱嗝问他:“你说就像吃了一样,什么味?”
老两老老实实说:“就是萝卜丝子味嘛。”
兰子不高兴了,说:“你就是个穷肚子。”
老两承认兰子说得对,他们家是老贫农,旧社会做牛做马,解放了也常常忍饥挨饿,正月十五捡人家的胡萝卜灯碗吃。老三还算有福,娶了西流河的小秋云做老婆,吃饱了肚子,可是到头来,还是被地主的儿子夺过去吃了,老贫农照样饿肚子。兰子是阶级姐妹心眼好,她要是真正可怜穷人,把好东西让老贫农吃一吃也无妨。好东西自然不是山枣,不是满山长遍人人都能摘到的果子,而是寻常人家见不到见到了就人见人爱的宝物,就是那个……丸子。兰子见老两真的想吃了,倒变得不那么大方了,她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老两,说她捎不出来,她说:
“我的嘴太小了,含不了。”
开玩笑!兰子的嘴才不小哩,她要是嘴小含不了丸子,美人儿朱萍儿就不会说她旷荡。兰子太狡猾了,她也会“顾左右而言他”,她不想把好东西拿给老两吃,倒假装关心老两的腿了。老两的腿肚子上,大筋凸起,盘成了疙瘩,像露出地面的老树根,她问那是怎么啦。老两如实告诉她,是修对手沟水库清基,让冷水冰成了这个样子。兰子埋怨他说:
“你不知道冷热呀?”
老两说:“那时候不冷,光觉得热。”
兰子说:“你真是个痴货。”
老两说:“真的,那时候你不在,你要是在,我就叫你摸摸。”
老两显然是说假话了,爱情假话。对手沟水库一期工程期间,正是老两的人生鼎盛期。他头上绑起了小辫干活,像一匹咴咴嘶叫的儿马,解散了小辫,到老严家夜校教人家用细嗓唱歌。公社书记李玉明皮帽子护头,赞赏他跳进冰水里清基,问他冷不冷,他说热,伸了腿叫李玉明摸摸。他热恋老严家的第一美女严青青,跟柳弦子竞争,用树棍在月亮地上写字,形迹清晰,他即便想叫李玉明之外的人摸腿,他也只会让严青青一个人摸,兰子纵然近在咫尺,也摸不着。对手沟水库漏水,他的腿冰起了青筋疙瘩,他才想起了让不在场的兰子摸摸。他的腿不光滑,竟不知害羞。可爱的兰子,吃丸子一口含不了两个的兰子,摘山枣不怕扎手的兰子,像所有恋爱中的姑娘一样,容易被爱情的假话打动,她真的相信,老两的腿光光滑滑的时候,会叫她摸摸凉热。从腿上往下摸,方向对头,她就想起害羞的事情来了,她说:
“俺可不会绣鞋垫。”
老两不计小节,大大方方地说:“我从来不替鞋垫。”
兰子不免撒一下娇,说:“鞋垫是叫你替的呀?那是叫你看的。”
老两没有经验,找不到足够的证据,说明鞋垫不是画,不是做出来叫人看的。事实上,热恋中的姑娘在鞋垫上绣花,作为定情的信物,倒真的不是为了叫男人们踩在脚底下。庄稼院的姑娘,像城里的少女一样,懂得珍惜和秘藏,用情小心。城里人把蝴蝶夹在笔记本里,夹成一片干树叶的样子,再配上情箭穿心的钢笔画,送给恋人,乡下人就在鞋垫上传达心事,鸳鸯牡丹都比生在地上的活得更长久,男人们把它放在盒子里,包了原本配备的花手绢。庄稼院姑娘在鞋垫上争奇斗艳,竞比针黹女红。地里的活儿忙,干活回来,洗洗手才绣上几针。绣花针把手指头扎破,自己含到嘴里咂一下,不事声张。兰子的手摘山枣,棘针扎不破,吃丸子,人人都知道她一口含不了两个,旷荡无用,她自然不会绣鞋垫。幸亏老两不像有些男人那样挑剔,那样期待,想把一双不替的鞋垫一辈子当画看,兰子不会绣鞋垫,也影响不了他们的爱情大踏步往前走。他们开始考虑一些过日子的问题。老两问兰子到不到街上晒草。兰子反问他:
“不晒草拿什么烧炕?”
老两说:“不用烧炕。”
兰子心疼他的腿,说:“不睡热炕,你那凉腿可受不了。”
老两固执地坚持说:“我就是睡凉炕,也不用你晒草。”
兰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老两挑明了说:“我的东西,不能让外人随便看。”
兰子哈哈地笑起来,她明白老两担心什么了。她劝老两想开一些,算过账来,用不着觉得赔本不合算,她说:“人家看了你的,你也看了人家的呀。”
老两辩白说:“我从来没看他们的。”
兰子不相信,老两会闭了眼睛不看。
老两发誓说:“我要是看了,就不吃你的山枣了。”
这样的誓言打动不了兰子,她连连摇头,不肯相信。
老两着急地说:“真的,我没有脸看。”
兰子看老两急红了脸的认真样子,相信他不看大约是真的。不过,她仍然不能保证不晒草,除非她不结婚,因为南乡女人结了婚,都到街上晒草,脱了上衣,没有谁会例外。
老两严肃地纠正说:“不对,有人就不那样。”
兰子问他是谁。
老两指出来:“香英。”
小媳妇香英默默无闻,在工房子里拉流,静悄悄来去,不出风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她剪短发,低着头做活,露出的一节脖颈十分白皙。她不脱了上衣到街上晒草,显然是因为不露的地方更白,舍不得让外人看了。老两拿小媳妇香英秘藏不露做事例,想让兰子就范,无疑为兰子树立了一个难以企及的标高。不过,热恋中的兰子,像所有姑娘在这种时候一样,会耍一些小聪明,讨价还价,她跟老两达成协议,只要老两的老寒腿不嫌炕凉,用不着烧炕,她就不到街上晒草,立志学小媳妇香英的榜样。这样做还需要一个补充条件,她说:
“你得保证不看别人的。”
老两拍着胸脯打了保票。
兰子还威胁他:“你要是看了,我把你的两个眼珠子挖出来,当丸子吃了!”
可爱的恋人说再厉害的话,老两也不害怕。在酸溜溜的甜蜜蜜的滋味里,老两和兰子的爱情顺利推进,没有障碍。郑小群让老两独吃兰子的山枣,退出了竞争,一心拉琴,老两不用细嗓唱歌干扰他,相安无事,他的琴艺日渐长进,离学会自拉自唱不远了。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眼眶上的伤基本痊愈,不仇视老两,又顾得着急盖起大屋子开会了。矿井的矿石已备下许多,他准备发起第二轮淘金竞赛,为大屋子建筑,尽快地筹集资金。一个消息传下来打乱了他的部署,县黄金局长姚麻子要来视察,他需要做好另一番准备。
主角
除了多年前被打死的金老虎于长河,没有人比杜邦更知道,姚麻子视察最爱看什么了。姚麻子淘金出身,什么样的金洞子都下过。他当打锣山金矿矿长,主宰华东第一大金矿,阅金无数,他要是想看黄金生产,才用不着跑到自古以来只会制陶不会淘金的南乡来视察呢。当年他离开金洞子远行,腰间带枪,打遍三河,饱览美女,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击中日本娘们。日本女人过海而来,背上背着小枕头,随时准备放下来睡觉,露出来的锁骨窝抹了粉,常常令姚麻子神往,不知道窝里能不能盛下一盅酒。他在打锣山金矿当矿长那一年正月,要村子里的业余剧团去演戏,一眼看准了演孟姜女的小妹。那时候杜邦红布包头,手持绑了麻缕的树棍当马鞭,把万杞良抓去修长城,正好给姚麻子私占小妹创造了好机会。土台子上的戏刚刚演完,打锣山最大的屋子里,另一台戏又敲锣打鼓开场了,姚麻子单槌击鼓,小妹大唱。姚麻子调进县城当黄金局长,让小妹回村独守空房。他的背头留得更见规模,麻子坑灼灼闪亮,他必定是阅尽了县城春色,又想到荒郊僻野看花了。看花的最佳场所,自然还是戏台子上。为了让姚麻子看得高兴,必要时通过姚麻子,从打锣山金矿借来风钻,接通电力,快速采矿,杜邦准备演戏给姚麻子看,东顶淘金人和南乡人联合演一出《沙家浜》。
南乡的民兵连长于大军并没有失去警惕,他以为杜邦故伎重演,想借着跟南乡人演戏为幌子,拖延时日,不教淘金技术,像教南乡人打《一封书》锣鼓一样,在敲锣打鼓中,让南乡人快快乐乐地上当。他想不通,黄金局长视察金矿,为什么还要看戏。历史悠久,发黄的材料太多,杜邦拣重要的说,让于大军明白姚麻子视察的真实用意。于大军没有看见过戏台子上的小妹,问化了妆的小妹能不能赶得上朱萍儿。杜邦认真回想一下说,差不多吧。于大军把手一摆说:
“那就简单啦。”
杜邦不明白他的话。
于大军说:“他想看美人儿,根本用不着化起妆来嘛。”
杜邦说,姚麻子既然要来南乡视察,他就不光想看东顶的美人儿,也想看看南乡的光景。
于大军说那就更好办了,南乡女人到街上晒草,姚麻子赶着天不冷的季节来,方便得很。
杜邦摇头说不行,晒草的南乡女人都是结了婚的……
于大军不等杜邦把话说完,打断他,一只手乱挥,气冲冲地说:“混账王八蛋,姚麻子还想看处女呀?”
杜邦两只手把住于大军乱挥的手往下压,叫民兵连长不要生气。他让于大军回忆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问于大军,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发射火箭到西昌,全民参战,大家都拿了棍棒,听于大军指挥,俄罗斯女特务为什么没有来?
于大军说:“俄罗斯女特务害怕棍棒,不敢下来。”
杜邦说:“不对,俄罗斯女特务根本没上火箭。俄罗斯女特务不上火箭,并不是她害怕中国人的棍棒,中国的棍棒直竖竖一片,她倒喜欢呢,是苏修头子舍不得让她来,不准她上火箭。”
于大军问,苏修头子留下女特务干什么?
杜邦不容置疑地说:“演戏嘛!苏修头子就爱看女特务演戏。修正主义都爱看戏,越是大官越爱看。”
于大军冷冷地说:“我明白了。”他停一停,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说我们演戏,就是为修正主义服务喽。”
杜邦说不一样,他被老两打伤过的一只眼睛别别跳动,跳了一会儿说:“我们演的是革命样板戏嘛。”
于大军终于同意了。不过他严格要求杜邦,只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不打《一封书》。杜邦伤愈的眼睛不跳,稳稳地答应了。
大家并不都像于大军的头脑这么复杂,始终装着敌情。演戏总是让人高兴的事,用不着那么警惕,好像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发射火箭到西昌似的。再说啦,即便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真的又发射了火箭到西昌,火箭上装了苏修头子舍得放出的女特务,大家只不过再拿起棍棒上阵罢了,连小媳妇香英棍棒在手,也不会害怕。郑小群另有心事,当属例外。郑小群拉琴,还没有学会自拉自唱,演起戏来,有人替他唱,他倒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他生得晚,小妹演戏的流金岁月里,他还没有长到坠琴那么高,不知道姚麻子腰间带枪看戏,有危险的到底是唱戏的人,还是拉琴的人。姚麻子当了黄金局长,腰间不再带枪了,他要来南乡视察看戏,郑小群还是无端地恐惧,就怕姚麻子威胁的目标会对准他。他帮小妹挑水,小妹让他揉腰,第二次还让他揉不是腰的地方,都不是他惧怕姚麻子的根本原因。他对姚麻子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跟演戏的小妹息息相关。小妹演戏正当盛期,扭捏一下说她不演了,郑小群跟着父亲去她家,动员她“演吧演吧”,她看着郑小群说“俺兄弟是个好小生哩”,姚麻子随后从打锣山金矿回来,郑小群看着那张麻子脸,打个寒战,就是他害怕此人的第一回标志。此后,这样的惊惧就像个影子一样潜藏在心,有时候看不见它,却分明能感觉到它,把手掌按到胸口,能摸到它在心底卧着,隐隐地蠕动,比心跳得慢,像一只还没有出生的小老鼠似的。和南乡人一起排演《沙家浜》,准备给姚麻子看,自然需要郑小群拉琴。郑小群担心,姚麻子坐在台子底下,他会比朱萍儿的哥哥朱建国抖得更厉害,拉不成稳定的曲调,演员没法唱。他便借故推托,说他不会拉小胡琴。《沙家浜》戏很大,却需要用小胡琴伴奏。于大军认为他的理由不成立,指着他怀中的坠琴说:
“那么大的胡琴你都能拉,小胡琴不能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