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群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从小妹家里逃离的那一刻,还没有顾得想到小妹会笑他胆小,等他在家里自己做完以后,他才浑身酥软地想到,小妹肯定要笑话他了。他委屈得差一点哭出来。他真的不是害怕姚麻子,自从看见小妹那个样子躺在炕上,一直到他说“不”,随后逃离,他根本没有想起姚麻子这个人。就算小妹不是姚麻子的老婆,是老贫农的老婆,是没有投井的小秋云躺在炕上,郑小群也不能像旭生那样,把她从炕上拉起来,手扯手走出胡同,走进如水的月亮地里。就算小妹什么人的老婆都不是,是美人儿朱萍儿躺在炕上,郑小群也不能铤而走险,他不光担心他不如朱萍儿的哥哥长得好,他还怕父亲知道了,会饶不了他。自从有一次父亲警告他少去朱萍儿家里,他就隐隐地感觉到,父亲的过去,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那种事情大约与朱萍儿家里有关,难以猜测。郑小群年幼无知,小妹也只把功课教到了一半。不过,可怜的一半也功效显著,从此后郑小群虚掷青春,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小妹让他揉的不是腰,体位正常,他只要一想,就离准确的目标不远了,容易进逼。他在构想的世界里恣肆无忌,把小妹蹂躏一千遍,绝不畏惧,睁眼闭眼,都是小妹又精致又完美的样子,清晰如画。在伸手可触的现实世界里,他筑起一座看不见的堡垒,把自己关在里面,听见小妹挑着水桶,走到他家房后的井上,跟人说话,他也不出去见她,不去帮她挑水,不管她的腰还痛不痛了,不再去给她揉一揉。他度过了又幸福又难熬的两天,准备重回南乡。趁着小妹的水桶声消失了,不再出现,他出门走一走,刚刚站到胡同口上,就看见美人儿朱萍儿从村子东头走过来。他疑心像小妹家里那一天发生的情景一样,是在梦里,朱萍儿却真真切切地跟他说话,约他一起回南乡。
艳如桃花
朱萍儿终于自己骑上了道善的车子,不用人扶远行了。道善的车子比老康保的车子新,车座适中,朱萍儿没有像郑小群那样颠疼,一直比较舒服。她一个人骑车子回家,不要道善在后面扶着车子跑,倒不是害怕道善跑远了,累得跑不动,她是害愁道善跟着她来了,没有地方睡觉,她的哥哥朱建国,肯定不愿把炕让给南乡人,她的母亲倒是大大方方的,不会不给南乡人做饭吃。朱萍儿骑车子不腰痛,用不着像小妹那样叫人给她揉,道善就是扶着车子跟她跑一路,大约也没有多少用处。她重回南乡,明明白白地约郑小群一起走,等到郑小群去村子东头那所房子里叫她,她却一个人走了。她的哥哥朱建国在门口洗脸,把洗脸的水泼掉,冲垮留在门口的两道清晰的自行车轮子印。只要不拉胡琴,不抖,朱建国显不出多少比郑小群优越的地方。
郑小群仍然很自卑,觉得他不如朱萍儿的哥哥长得好。朱萍儿约他一起走,又一个人走了,不是嫌他不如自己的哥哥长得好,就是怨他给小妹揉了腰,还揉不是腰的地方,美人儿心上有眼睛,她要是想知道的隐秘,心上的眼睛就会看见,想瞒也瞒不住。郑小群心底的秘密,她不想知道,所以她就像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一样,看不见相思之苦痴情之恋,看不见青春热火多情年华,看不见郑小群拉胡琴手指头快要磨出血来了,仍然不能够自拉自唱赶上柳弦子,看不见郑小群坚持刷牙牙齿雪白,忘记了她曾经说过“一口小白牙挺不错的”,再也不多加赞赏。郑小群渴望重新划班的焦虑心思,她也看不见,她和道善一班,高高兴兴的,全不看郑小群又羡慕又渴盼,拉坠琴的时候越发唱不出来了,自拉自唱的理想实现遥遥无期。她连挖窑泥的胡刚都不如。胡刚都肚子痛了,需要按时喝苏打水止痛,还能洞悉郑小群的心事,听了郑小群拉坠琴颤音很多,高音区尖锐顿挫,急切撕捋,他便捂着肚子劝慰郑小群,他说:
“别光折腾自己。”
郑小群以为,胡刚是可怜他的手顺着琴杆捋上捋下,手指头快要磨出血来了,就捻一捻手指头,说不要紧。
胡刚显然不是说琴,他说人:“你看好了她,就干了她。”
郑小群无法否认自己被看穿的秘密。朱萍儿让道善在后面扶着车子遛腿儿,他也曾经像朱桂美一样关注,他没有提议让朱萍儿使用棍棒扶助,倒想自己取代道善的位置。他远远地看着朱萍儿遛腿儿,两条长腿一撩一撩的,像隔了一道山岭,看那顶独一无二的草帽在阴天的地里闪晃,可望而不可即。他没有靠近的条件。他哪怕有老康保那样一辆破自行车,车座又老旧,又坚硬,美人儿不喜欢,他也会提供给朱萍儿遛腿儿,要骑的时候嫌硬再说。朱萍儿遛腿儿的时候,胡刚还没有开始肚子痛,他明察秋毫,看出了郑小群为什么难过,郑小群也不隐瞒,坦诚告诉他,自己的遗憾就在于没有一辆自行车。胡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郑小群缺的不是自行车。郑小群困惑不解地问他,那么缺什么?胡刚的语气凌利得像一把刀子,说:
“胆量。”
他紧接着咄咄逼人地问郑小群:“你裆里夹的是什么?”
郑小群惶然无措,不知如何回答。
胡刚的语气更加凌利,锐不可当:“你裆里夹的是不是鸡鸡?有鸡鸡,什么都有了。”
他紧接着告诉郑小群,美人儿喜欢骑车子是假,喜欢骑人是真。只要是真的男人,没有车子不要紧,男人的身体,就是女人最喜欢的车子。女人骑男人,不坐车座,坐大梁,恣恣悠悠才舒服呢。此时朱萍儿正在车子上扭动,沿着场院边转圈儿,胡刚用手一指,对郑小群说:
“你干了她,她就是你的人了。”
郑小群当然不敢那么做。他就是长得能赶上朱萍儿的哥哥,他也不敢下决心拼死一搏。朱萍儿要是也像小妹一样会腰痛,要求他揉一揉,他也只能像对小妹一样,一只手捂住一个,揉软揉硬,仅此而已。朱萍儿约他一起回南乡,他满心高兴,也只是想到,可以跟美人儿骑车走一路,能够近一些看朱萍儿在车子上扭动。朱萍儿不会腰痛用他揉,腿痛了要不要他揉,他都没有想过。朱萍儿失约,什么话不说,自己走了,给郑小群留下的只有困惑和怅惘。在朱萍儿家门口,还能看清朱萍儿留下的车轮子印,被她哥哥的洗脸水泼垮。离开村子,上了中流河东岸的大道,路面上车印乱纷纷,郑小群再怎样用心,也认不出哪一道车印是朱萍儿印下的了,美人儿留香不留痕。
郑小群一个人骑车子,心慌意乱。老康保的车座老旧坚硬,一触即痛,他想起小妹要看看,他坚守防线不让看,不禁有一些后悔。他要是让小妹看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小妹也会给他揉一揉吗?小妹把手卡在腰上的时候,小妹把手按到他手上捂住的时候,他看见了小妹手上的梅花坑,像有些女人长在脸上的酒窝。女人脸上的酒窝常有,手上的酒窝难见,因为手是不会笑的。上小学的时候,他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地主的女儿用她的笑,用她从日本人那里学来的本事,用她手上的梅花坑,引诱收破烂的杨老疙瘩。也是在那本书里,有一个男人对他的老婆说,等你急得把裤裆都快磨破了。书里没说,地主的女儿用她长了梅花坑的手揉杨老疙瘩,也没说着急的男人骑上车子去追赶。有一点倒可以猜到,长了梅花坑的手揉疙瘩,肯定柔软,裤裆快要磨破的男人骑车子,也要颠痛。那本书欲言又止,敢涉****,犹有保留,让早熟的少年雾里看花,花影绰约,难以把捉。郑小群把那本书由小学带到农中的课堂上,被农中的女老师没收了。一直到大串连,郑小群跟女老师学会了刷牙,女老师在青岛买布料,准备结婚,女老师也没把书还给他。女老师脸上有酒窝,手上没有,她已届成年,知识丰富够用,不需要课外学习。在青岛串连的那个冬天,他们跟一群卫校的红卫兵住在一个楼上,那些红卫兵的背包里装有大开本的书,时常翻开看,书上有人体画图,详绘男女,连毛发都很细致,女老师和她的学生一起骂那队红卫兵是流氓,不配像纯洁本分的红卫兵一样,戴了红袖章闹革命。郑小群永远记住了,那队红卫兵的头头是个凹脸男人,戴皮帽子,留背头,背头比南乡人道善留得大,类似于姚麻子。那个男人要是把裤裆磨破,就不是因为他想老婆着急,而是看书上的图画难耐,他大串连徒步,不骑车子,并不是他要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他是要避免颠痛的危险。女红卫兵不骑车子,倒甚为遗憾。女老师犯了关节炎,一瘸一拐的,让人可怜。郑小群胆量虽小,悲悯无边。他每一次想起女老师在青岛的冰天雪地里串连,腿脚不便,置办布料,准备结婚有困难,他就想,他们真不应该徒步串连,坐汽车看到的革命也会是同样的景象,蓬勃发展鼓舞人。女老师要是肯骑车子,老康保的车子也可以借给她,车座合适,谅女老师不会挑剔……中流河上游水草丰沛,河谷里流的仍是流了一千年的水,水源处的幽谷艳景,郑小群看不见,他从河边大路分岔的地方走。大串连的时候,他们走的也是这条路,更早一些的革命时期,热血男儿离家远行,也是从这条岔路上,向着家乡摆摆手,义无反顾走上了不归路。偶尔有人回家,才像那本书里的男人一样,等老婆急得裤裆快要磨破了,没有出息,目标不够远大。爬上长长的坡路,风光更佳,郑小群刚刚骑上车子,走了不远,看见朱萍儿把车子支在路旁,人倚车子站着,原来是美人儿在坡顶等他。
美人儿的心思让凡人琢磨不透,郑小群永远都不会知道,朱萍儿为什么约了他,又扔了他,走到坡顶,又想起来等他,朱萍儿也不解释,令人费猜。看朱萍儿骑上车子技术不佳,郑小群猜到,她大约要利用郑小群看不见的一段路程,练练骑术,美人儿脸皮薄,怕人笑话——可是她在南乡的场院里,让道善扶着遛腿儿,从来都没有脸红过呀。她不采纳朱桂美的建议,不接受棍棒,她就永远拒绝了害羞。道善的车子,自然比老康保的车子新,适合美人儿骑。朱萍儿技术不熟练,长长的路程正好可以练习。在村子里干活,南下淘金,郑小群从来没跟美人儿一起走过这么远的路。大串连,跟农中的女老师走了六天,学会了刷牙,他也没有单独跟女老师走在一起,比他大一些的男学生,跟女老师说话的机会比他多了好几倍。女老师更喜欢大一些的男孩子,买了准备结婚的布料,愿意让大一些的男学生看一看。
或许是朱萍儿顾不得说话,需要专心骑车子,一路同行,郑小群没有获得期待的愉悦和快慰。他期待的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可是至少不应该如此平淡,两个人像陌路人一样。朱萍儿腿不疼,不需要他揉揉,她骑术不佳,用他扶一扶车子也好。他们总是一前一后,拉开三辆车子的距离,有时候拉得更远一些。朱萍儿走在前头的时候,郑小群能看见她的身体在车子上扭动,姿势不雅,不像她长得那么好看。美人儿原本是不应该骑车子的,她只应该用脚走路,娉娉婷婷,徒步串连,走出关节炎来再说。骑下一段长长的坡路,郑小群走到了前头,老康保的老车子此时青春焕发,跑得很快。到了平路上,郑小群放慢速度,等一等朱萍儿,朱萍儿好大一会儿没有赶上来。郑小群跳下车子,站到路旁等她。远远地,郑小群看见朱萍儿扭呀扭地骑上来了,走到跟前,朱萍儿不下车子说,她摔倒了,摔伤了胳膊。
按说应该揉一揉了。朱萍儿要是骑术高超,这时候她应该把一只胳膊端在胸前,像小妹把手叉到腰上一样,向郑小群提出要求。她即便摔出红伤,一揉会痛,她也该让郑小群好好看一看。可是她连车子都不下,跑到了郑小群前头。郑小群骑上车子,隐约发现,朱萍儿的一只胳膊略有擦伤。回到南乡,天色近晚,朱萍儿的一只胳膊艳如桃花,她抹了红药水,把衣袖高高地挽起来,像她把裤腿挽到很高洗了腿一样,在南乡的街道上甩打甩打地走路,不像革命军人光荣负伤以后耍脾气,完全是美人儿化妆以后娇滴滴。郑小群看见,她挽起的衣袖后面,卷曲的腋毛像铁瓢里烤干的金子一样颜色,黯淡不亮。郑小群颇为惊讶:女人的腋下也会长毛吗?小妹躺在炕上叫他揉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