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茂林当老板头的那些年,是东顶村业余剧团的辉煌时期。到了演《江姐》的时代,郑茂林的年龄和身体,都不适宜和美人儿朱萍儿一代为伍,儿子郑小群也拉上了坠琴,他才不再担当此任了。不过,他经营过的演艺光彩,依然活在村人长胡子的嘴上。好多人念念不忘,年近八旬的三爷曾经拄着擀面杖,跟着自己村的业余剧团出去看戏,每一夜看的都是同一出戏。三爷跌跌撞撞,坚持不懈,和唱戏的人一起吃人家村子里招待的粉丝,粉丝煮好,捞在桶里,三爷像年轻人一样能吃,吃完后抹抹胡子,再去看戏。三爷渴望长寿,已经如愿以偿,活到了八十二岁,无疾而终。有一个悬案,由于三爷的去世,永远没有了答案。有人说,三爷拄着擀面杖跟着出去看戏,是为了跟唱戏的人一起吃人家招待的粉丝,混碗饭吃,他坐吃山空,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有人说不,三爷没有饭吃,他可以学神仙的法术,辟谷服气,只喝点凉水,身轻如燕,他拄着擀面杖不辞辛苦,一夜夜跟着往外跑,是为了看小妹唱戏,小妹艳名和艺名并重,三爷就愿意看她,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
事关自己,小妹本人也说不清楚。小妹是天生的戏子,跟镶了两颗金牙演穷人女儿的女戏子学会了唱戏,她没有成为该戏子的入门弟子,她的演艺生涯就远远没有人家长。人家头发白了,还可以穿上大红的衣服唱,她还没有老到掉牙,就结束了。她演的最后一出戏是《陈三两爬堂》,整场戏她都跪着唱,此后再就没有登过台。那时候她跟姚麻子新婚不久,姚麻子在打锣山金矿当矿长,每天派人用自行车载着她,一直送到戏台子底下。姚麻子等不及她回去,会骑上自行车,到唱戏的地方会她,提前摇响一串车铃,让她在台子上知道。又是一部苦戏,像三爷拄着擀面杖跟着她看戏的时代一样,她依然能哭出真的眼泪来,她照样不是想起了早死的亲爹,她一转脸就会笑出来。她跪在麻袋包上唱,麻袋包里装了麦草,是老板头郑茂林亲自为她准备的,免得她跪痛了腿,又要撂挑子不唱了。她像好多专业和业余的女戏子一样,愿意耍一耍小脾气,分明是不演戏难受,不演主角生气,可是动不动就要撂一撂挑子,说不演了不演了。谁都知道,真的不让她演,她就着急了,可是老板头还是要上门去,动员她演。老板头的主要职责,差不多就是动员女演员。“动员动员她吧,动员动员她吧。”女演员只要一撂挑子,就会有人催促老板头。那一年正月,郑茂林去动员小妹,郑小群跟父亲一起去。郑小群的脸腮上,母亲用对联纸蘸湿,抹了一点红晕。小妹没有别扭的样子,看看郑小群的红脸腮,倒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话,郑小群终生未忘:
“俺兄弟是个好小生哩。”
姚麻子不摇车铃,突然回来了。看了姚麻子脸上又深又密的麻子坑,郑小群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害怕。他偎到父亲的两条腿中间,没敢抬头看那张吓人的麻子脸。小妹说“俺兄弟是个好小生哩”的明媚笑脸,姚麻子突然回家吓人的麻子脸,一同像热烙铁一样,打在郑小群幼嫩的心头,永难磨灭。
小妹倒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登台唱戏,跪到麻袋包上唱,声泪俱下。她比划着用两只手写字,唱着说“左边一撇不成字,右边一捺成‘人’字”。她写如此简单的字,居然也用双手书法,看起来没有什么必要。她却仗着这一手卖钱,给人家写一幅字,挣三两银子,人家因此叫她陈三两。也难怪她难过,她被自己做了官的兄弟审讯,下跪,她成了犯妇,兄弟当了贪官。她要是没有另一个兄弟做钦差大臣,她的命就没有了。简单的“人”字因为用两只手写,流的就不是一样的血脉,她的两兄弟不是一个男人的骨血,他们见了面都不认识。隔膜与陌生,只因为父亲不是同一个人,从而生起来,仇恨也是如此。
我好比一只孤船顺水漂,
船到江心失了篙,
有前因无后果,
有了上枝无下梢……
陈三两悲愤交加,痛切哭诉。她的一个兄弟被刽子手揪了小辫,要砍头,她大叫“刀下留人”,不再用两只手写简单的“人”字,直接用一个娘生的情意说话,为死到临头的兄弟求情。兄弟理一理小辫,重新戴上乌纱,由五品贬到七品。与戏里的人生相反,小妹的丈夫姚麻子无能失职,连放空枪,没抓到劫匪,眼睁睁看着匪徒背着国家的金子跑了,从打锣山调到县城,由金矿矿长升到了黄金局长。
小妹差不多成了弃妇。姚麻子的年龄几乎跟她的亲爹一般大,革命的历史也差不多一样长,都是被同一股远行的大潮裹挟着走远了。不同的是,她的亲爹当了烈士,姚麻子成了功臣。姚麻子娶她,原本是看上了她年轻得可以做自己的女儿,戏台子上又曾经风情万种,她也依仗青春美貌,不在乎姚麻子腰间带枪,风流放荡,相信自己能牢牢地笼住男人的枪。她会比姚麻子老得慢,这一点她估计得没有错,可是她忽略了问题的另一面:不老的花,也会变得不新鲜。等到姚麻子从打锣山金矿的大房子,搬进县城中间的红房子,背头留得比在山里的时候大,叫她自己回中流河边的老房子住,她就明白了,“鹊巢鸠占”的命运是转着圈轮回的,光景就像走马灯,好色的男人不死光,女人就不能占定一幅风景。
明白了也就心安了。小妹是天生的戏子想得开,她才不愁绪满怀怨天尤人哭天抹泪呢,同样的命运,她早就在戏台子上无数次演过了,她在人生的戏剧中重演一回,又有何妨?反正姚麻子还有回村的时候。黄金局长提供必要的生活资料,小妹不妨与见不着面的女人共享。姚麻子不回家的日子,小妹自有主张,她唱了那么多戏,什么办法没有?她窗上挂粉红色窗帘,点人家不用的罩子灯照明,自己到井上挑水吃。郑小群从淘金的南乡回家,第二天,正好看见她从肩膀上放下担杖,把绾绳钩挂到水桶上,准备放到井里去。看见了郑小群,她让水桶在井沿停着,又惊又喜地叫一声,说:
“哟,俺兄弟成了白面书生啦!”
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十多年,郑小群想起她最早的赞叹,也是唱戏的话:“俺兄弟是个好小生哩。”那时候郑小群太小,演不了她要被砍头的兄弟。南乡淘金,工房子里干活,远离了风吹日晒,不光郑小群,大家的脸都藏得很白,真的不值得小妹如此大惊小怪。郑小群被她说得比十多年前更害羞了。他猜想,一定是她看惯了姚麻子又黑又不光滑的麻子脸,看见了别人脸白,她才掩不住惊喜叫起来。郑小群脸红耳赤,帮她把水桶从井里拔上来。她站在井台边,用一只手捂着腰,说她腰疼。郑小群给她把水挑回家,她一只手捂着腰,跟在后头走。郑小群给她把水倒进水缸里,她的手一直没从腰上拿下来。她说她的腰真疼,叫郑小群给她拔拔火罐。
等到小妹在炕上趴下,把衣服卷上去,郑小群这才发慌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在她上炕之前就跑掉。南乡女人晒草,在自家的院子外面走动,郑小群没有距离这么近,看她们光裸的脊背。胡刚那么为他的老婆骄傲,小妹也比胡刚老婆白。小妹的胸脯贴着炕,郑小群不敢侧着脸看,无法与胡刚老婆作比较,他就是看见了,得出的结论也不会准确,因为他的心好像冻住了,没有标准。小妹倒是平静如初,她微微地闭着眼睛,教郑小群方法。她说把纸团轻轻团个团,点着,放到火罐里,趁着火正着的时候扣上去。郑小群看出了,小妹的背上有尚未褪掉的红印,像害头疼的女人在脑门上留下的一样,规整好看。脑门上拔火罐的女人,都是风流种子,头不疼,也愿意扣一圈红印给人看,至少一个。郑小群不知道,小妹背上的红印是扣给谁看的,要看见背上的红印,需要隐秘的眼睛。她背上的红印,是什么人给扣了火罐,郑小群也茫然不知。是姚麻子吗?想到姚麻子脸上又深又密的麻子坑,郑小群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刚刚拿起的火罐掉到了炕上。小妹睁睁眼,看一看滚落的火罐,又把眼睛闭上说:
“不敢拔火罐,你给我揉揉吧。”
郑小群一咬牙,把手放到了她的背上,他像被热东西烫了,手一抖。
小妹叹息一声,比在戏台子上更真情,柔肠百结:
“唉,姐一个半老徐娘了,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