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关，我踏上了回乡的路。没有往日回家的喜悦，这次回来是与房子买主办理交接。我家再也不属于我了，它将是别人的家。
我已经写信给爱丽大婶，请她通知那位买主。
在高密火车站下了车，时间还早，去卜家伟家看看家伟的妈妈，儿子儿媳去了西藏，她一定很孤寂，自卜家伟有了小梅老师，家伟妈妈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虽然还有着一定的距离。
我敲开卜家伟妈妈的门，她一见到我，脸上马上露出意外的惊喜，热情地请我进屋。
“哎呀，小李呀，快进屋暖和暖和，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冷的冬天，大半年不见你了，听说你去了妈妈那儿去啦？”她拉住我的手坐在沙发上。
她老了，像大病初愈，步履庸懒，脸上的肌肉松蹋下来，沙发上放着一件织了半截毛衣，一只花猫蜷缩在沙发上，睁开一只眼睛望了望又闭上。
“阿姨，你好吗？我刚从妈妈那儿回来。”
“好好。我退休了，闲在家里，也没有人说说话，家伟小梅去了西部，家里冷清了。你走这么远的路一定没吃中午饭，咱俩包饺子吃，刚才我也只吃了几口，一个人懒得做，今天咱俩好好聊聊，大冷的天。”
看样她很寂寞，她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每次我来她像一只高傲的老母鸡“咯咯”叫，我心里总觉得别扭。我没有记恨她。她的儿子因为姐姐的离去而受到严重的伤害，母亲只顾自己孩子的快乐，哪管别人忧伤！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女是无私的，然而对别人是自私的。
“阿姨，家伟哥与小梅老师经常来信吗？”我蹲在她身边摘着菜叶问，她正在和面。
“来信又顶啥用？又不见人，唉，也只能盼信了，路途遥远，信在路上走九天时间，不容易呐！他跑那么远就能忘掉自己的心事吗？”她从面盆里抽出手拭拭眼睛，面渍粘在眉毛上，“我一直为这件事内疚，到如今已经这个样子，我一直对不起他，不是我也许是另外一个天。”
“家伟哥去西藏这么坚决，我也没有想到。”我说。
“家伟这孩子喜欢你，我早就知……家伟爱你。”
“你误会了，家伟哥爱的是天星，我的姐姐。”
“不，他爱的是你，他说自你姐姐死后，他就不由自主的爱上你．我偷偷看过他的日记，他是那么爱你，如痴如醉，不是我反对，他也许娶的是你，他逃到了西藏，他走时对我说他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说他本应该资助你上大学，而他没有。”
“我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家伟哥在我心目中是我的恩人，我一直把他当成我最崇敬的大哥哥看待。”
“唉！我知道，家伟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就是因为我瞎掺和了你们的事。他远走高飞离开了我”
“阿姨，你不要这么自责，小梅老师对家伟哥那么好，他俩才是幸福的一对，我能给他带来什么呢？我能给他带来动荡不安，给他带来对往事的回忆。”
“他在感情上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要不是我极力反对，你现在就进了这个门了，也许家伟就不去西藏了……你，长得太漂亮了，你的两只眼睛能勾出男人的魂……”
她对我的冷淡与鄙视我早就感觉到了，她对我的态度比今天的天气还冷。
“你也是为家伟哥好。”
“我呀，我伤透了家伟的心。他爸在他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啊。我太自私了，想想也晚了。孩子，听说你给妈妈治病，把家里的房子都卖啦？”
“是的，阿姨，这次回来就是与买主办理交接。”
“你是好孩子。我忘了问你，你这次回来不再回到你妈妈那儿去了？她不需要你照顾啦？”
“接妈妈回来住，在那里总归不是家。我不会再离开妈妈了，别人家的孩子从出生就有妈妈，而我等了二十年才有，从头开始，我不会轻易放弃，这份母爱来的太晚了，还好，再晚也比没有强。”
“我没有福分得到这么贤惠的儿媳，唉！人在世上能有几年？我争胜好强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为别人连肢体，而我自己的心破碎不能医治。你知道家伟对我说什么了？他对我说，‘妈妈你不能伴我一辈子，只有我的爱人能伴我走到最后。我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去西藏是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在高密没有找到快乐，等你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还会回来。’你看看，年轻的都走了，就剩下一个老人，好像我现在谁也不需要。”
她不停的说啊说啊，好像我是她的亲人，她太孤单了。
“阿姨，你得找份事情做心里才充实，我爷爷从讲台上退下来就爱上种树。”
“我也这么想，就是有点不对劲，一下子听不到家伟的声音，好像家里少了许多人似的，我还不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我现在天天有着期盼，一听到邮递员的车铃声心里就有了希望。”
谁活着没有希望？人活着就对未来充满憧憬，你有什么权力悲哀？而面前这位老人有着无奈。家伟也太狠了点，跑出去就能忘记心底下的记忆？
太阳偏西，卜家伟的妈妈送我坐上回家的汽车，到家已经黄昏，爱丽的全家热情地迎接了我，围着我问长问暖，让我感动不已，三个孩子长得都像妈妈，非常漂亮。我从包里拿出糖果。刚进村时看到爱丽大婶领着三个孩子在街上玩耍，三个孩子满身泥土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似的，但眼睛都是那么明亮，挺可爱的。
“我一收到你的信，就通知了买家，估计明、后天也好来了，你爸留下的这一大堆家业不容易啊！”爱丽大婶说。
我对不起爸爸，爸爸的家业就断送在我手中，到村口时我已经去爸爸的坟上忏悔过。
我在屋里点上木柴，冰冷的屋里暖和起来，心里想着心事，懒得收拾东西，也因赶了几天路，身心疲惫，早早上床歇息了。
习惯早起，清晨很早就醒了，其实一夜没有合眼。
生起炉火，披了件厚棉衣，漫步在冬林里。
腊梅含苞欲放，喜鹊搭着窝，虽然是冬天里，树林里也充满生气，哪一件东西不熟悉呢？每一棵树，每一棵花草，脚下每一个鹅卵石，都是那么亲切，这一切将属于别人。我有无栖息地并不重要，我将与爸爸的距离越走越远，以后也只能在外乡的十字路口烧些纸钱寄托对爸爸的哀思了。
“来家过年吗？”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一阵颤栗，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的身影像挺拔的白杨树，脚步声是那么清脆，响在寂静的冬日清晨里，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
我扬起头，打起精神，不能让他看出我的落迫，不能让他看出我生活拮据，我下意识摸摸脖子上的项链，早知他来，我会摘下来，这是他送给我那条2元钱的孩子玩饰，一条假项链，我一直戴在脖子上作为纪念。
“韩冬！早啊！”我赶快调整好心态向他问候。不管怎么着，在他面前心情还是愉快的。
他大踏步走在我面前，充满激情，眼睛特别明亮，我平静地站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他，受他的感染，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不知道我这种平静能坚持到几何。
他微笑着把双手插进衣袋，不至于触到我的身上，假如真的触到我的肌肤，我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拒绝，他浑身透着青春气息。
“粒儿，你看东方早霞，今天肯定是个好天气。”他从我脸上把目光移开，望着东方的天际说。
“好坏都是冬天，一样寒冷。”我淡淡地说。湾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阳光下透着晶莹。
“你还没有真正体味过冬天的阳光，冬日里的阳光像老人慈祥的目光。”他说。把鼻子触到腊梅花上，像一只蜜蜂。
我还真没有体味过冬日的阳光，忙忙碌碌为生活奔波，我已经忘了自己很久了。而他，永远精神焕发，冬日里的阳光全落在他身上。
过去这个冬天就好了，我会找份挣钱多的工作，我会让妈妈过得好一点，我要让妈妈快乐，我还没有见过妈妈开心的笑过。
“想家了吗？回来看看吗？”
“回来了却一件事情。”
“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我打听了几处治冻伤的偏方。”他说着手伸向我。
我忙把手藏进衣袋，心里不由一阵热乎乎的，我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伸过来的手搁在半空，微笑着看我的脸一会儿，两手相互搓着。
“摩擦起电，就这样继续下去能摩擦出一座火焰山。”
我淡淡地一笑，他永远是这么幽默，在他身边你会忘掉忧伤，心中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
“你干吗把家卖了？有了妈妈就不要家了吗？”
他终究知道了，而他永远不懂，他衣食无忧哪能想到我的饥寒交迫！我俩毕竟不在同一个天空下生长。
我望着远方的天空，我一度遐想着云朵后面的传说，今天的梦破碎了，一切都回到现实。
他仍然微笑着，充满了自信。他事业有成，气质高雅，他没有理由不自信，我还要再挣个家，妈妈的后半辈子就指望我了，我是妈妈的顶梁柱，我是妈妈活着的希望。
“这样就干净了，你也不用挂家了，远走高飞，与妈妈同享欢乐。”他不在意地向我一瞥，用胳膊丈量着一棵粗树干，“这棵树的根一定在地下扎得很远，你看这树头是多么大啊。”
再大也将不属于我了，在这里的喜怒哀乐永远变为昨天，成为记忆，“喳喳喳”的喜鹊声永远听不见了。
“看起来你对这个地方，这个破落之家还挺留恋！看你那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倚在刚才丈量过的那棵大树上说。
“这两天买主就要来了。”
“噢，我好像也听说过，你宁可不要家也要妈妈。看来房子卖得挺坚决，是吗？”
我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我在给爱丽大婶的信上就写过这样的话。
我理了理长发，扬起头，怕什么？我又不是卖身。
“你需要钱怎么不找我呢？你知道我能帮上你的忙。”
“谢谢你还把我当朋友对待，我有能力，为什么要求助别人？”
“请你不要在我的伤口上洒盐了。我知道那天晚上给你造成极大的伤害。我找过卜家伟，他把情况全部告诉了我，是我误会了你，这么久了，其实我没有真正读懂你。我终于明白了，卜家伟是个真正的男人。”
“对于你们我都很感激，你俩都给我带来过欢乐。”
“感激？对不起，粒儿，我现在有点神经质，我现在一直担心你不原谅我，你再也不爱我了。”
“我已经没有心情考虑自己的事情，你看我现在这情况，妈妈需要我照顾，我卖了房子回来的可能性就小了。我这个人呐，爱憎分明，当然了，我还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说实话，你是我的初恋，记得你说过，初恋与热恋给了一个人，怎能这么快就忘掉了呢？”
抬起头，看见他的眼光透着火焰，冰也能被他溶化。我躲开火辣辣的目光看远处。他悠闲地点上一只烟。
“还没吃早餐吧？我也没吃呢，我们去郊外书屋，我煮八宝粥你喝。”他温和地说。
“我还有事，我在等一个人。”我一口回绝了他。说不准买房人什么时间来，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
“不要等了，他已经早到了。”他说，话语比刚才更轻柔，脸上带着腼腆。
“他在哪里？”
“他已经站在你面前。粒儿，本先生就是那个买房人。”
“你？”
完了，在他面前我永远没有尊严了，一万元啊，何时才能还得清？我不得再次欠下他这份情。
“请相信我，我会偿还你的钱，请给我时间。”
“我崇拜李老师，李老师养大的女儿我更喜欢，他们家族的人有着一股正气，你虽然没有流李老师身上一滴血，但有着李老师的志气。”
唉！他终究还是知道我是一个私生女，也许所有的人都知道，注定这辈子不能与他走在一起了。
“韩冬，谢谢你。我还得赶回去接妈妈一起过新年，我就不再耽搁时间了。”我打起精神，心底下酸酸的。
“你就这么走了？”他惊讶地问。
“谢谢你的帮助，非常感谢。”我再次表示感谢。
“你真的不原谅我？我俩从此分道扬镳？”他一脸严肃，认真地问。
“请你理解我的处境，我已经没有精力考虑儿女私情。”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看我这个样子，我妈还要我照顾。”
我摸着日夜不离身的这条假项链，我与他唯一的纪念物。眼里噙着泪水。
“粒儿！”
这是怎样一声呼唤，整个冬天也会被唤醒，我不由浑身颤栗
得控制，必须控制。
“你这个痴巴……”他眼睛里喷着火燃，猛地把我搂在怀里。
无力挣脱。
“这是一条真项链，宝石上刻着你我的名字，我俩的订情物，你我之间没有假，我给你的都是真。我爱你！”
爱的暖流传遍全身。
哦，这才是我朝思暮想的结局啊！冰冷的心就这么轻易地融化，于是无语，只有任泪水恣意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