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体力的消耗,却平静不了天良的心。他心里乱糟糟的。“地委跑了”这件事情象绳子一样纠缠着他。皮大豁说,你不捎不上一笔“地委跑了”,上级就不会重视你的信。陈老栓说,你不向上级揭发皮大豁出卖地委,就甭想拿到离婚证明。现在,皮大豁说,邹书记要整他,还是甪“地委跑了”这根棍子……”真奇怪啊。天不有些事,你要找它找不到,它要找你你却跑不了天良好象在和什么精灵捉迷藏:一方面他急于找食;!怎么也找不到;一方面他急于躲开它,却又怎么也躲不开。
天良模模糊糊地感到:组织是一种巨大的无所不在的东西。它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全看你的运气。假如它顺着你转,你就会象鸟儿一般乘风而起;假如它逆着你转,你就会象臭虫一样被黏个粉碎!
天良忽然想起了毛主席!那是穷苦人的大救星,比组织更具体,更可靠。天良想:那时为什么不给毛主席写信呢?他老人家看见天良的冤情,“决不会不管的!真蠢啊,没想到。现在来不及了,他老人家去世了。,现在要写信,再写给谁呢?……
一块锐利的石片扎进天良膝盖,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毛主席走了,他内心最后一点希望破碎了。这种希望埋藏得极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却坚强有力地支撑着他的内心。在部队时,他在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里执行任务,走啊走啊,一丝丝力气都没了,他就念起毛主席语录:“下决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学习不好,只有这段语录背得最顺口,于是就反反复复地念叨。就是这段语录,使天良立了功,使天良得到了组织照顾,使夫良博得流翠的爱……
天良哭着,哭完了最后一点力气,就把头靠在冰凉的沟壑上,闭上眼睛。这时,他看见一副遥远而美丽的图景……
春风吹醒了大青山,凌湾的冰凌尚未化尽,一丛丛迎春向着太阳吐出金黄的花朵。老师领着孩子们来到湾边,给他们讲天良叔叔的故事。这位英勇的儿童团长被还乡团残害,壮烈牺牲在凌湾。天良刚上二年级,他怔怔地望着湛蓝的水面,好象在听别人的故事。“他们把他捆住,用剪刀把肉一片一片剪掉,扔在这湾里……”女同学呜呜地地关起来,男同学紧紧握着小拳头。是毛主席领导的解放军消灭了还乡团,捉住匪首张胡子在公审大会上枪毙了他!老师特别提醒天良……
“天良,毛主席为你家报了仇,你要一辈子记住毛主席的恩情!”
小天良抬起头来,看见了金灿灿的太阳。春天的太阳明媚温柔,一股暖流刹那间遍布天良的身体。他感到太阳就是毛主席,毛主席把温暖带给人间。当他和老师、同学离开凌湾时,水变成金色的,山也变成金色的,草树石土都变成金色的……他惊讶地望着这个金色的世界,久久不肯离开。
他只读了两年书。关于学校的记忆早已淡远,但此刻那幅金色的图画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天良挪动一下身子,睁开眼睛,立即跌人黑暗的深渊。毛主席去世了,以后的日子就象这条暗沟,永远失去了光明。天良再去求谁?依靠谁?指望谁?他感到刺心的孤独。
恍惚中天良看见前边有个人影,走两步,回身向他招招手。那人是驼背,身形如此熟悉,淡蓝的幽光构成他的轮廓。天良的汗毛刷刷竖起,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想起来了:这影子就是夏天被石拱砸死的老汉,他曾为他提过背。驼背老汉似乎对他笑笑,又招手引他走。天良就朝前走了。他脚下踩着什么东西,一踏便“噗”地裂开,好象踏了个空。遍地死人骷髅。暗沟里回荡着阴风,石拱顶不断滴下冰冷的水珠。这里真是一口大棺材!
天良想起驼背老汉对他说,他曾独自在暗沟里抽了一袋烟,什么都懂了。他一定是抽烟时感到死人沟是口大棺材。现在,天良也感到了。那不是说说,而是感到。毛主席也会死。人都要死。天下是口大棺材。……
驼背老汉又回身向天良招手,似乎怕天良不跟他走。老头真罗嗦,没看见天良正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吗?死就死吧,当一个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天良盼望石拱顷刻间全部倒塌,小平原整个陷落,好把他深深埋葬在这里……
可是,眼前忽然一亮,天良从石拱下钻了出来,他把抬筐撂在里面了。天良不想干活了,径直朝山坡上走去。他没有死。他注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死。于是他又茫然了。心猛地被揪了一下,他想起了流翠。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了,他总得不到流翠的音讯。他有一种预感,流翠一定出了什么事情。他上供销社找过流翠,可是找不到。赵主任:还阴阳怪气地问:“你找流翠有什么事情啊?”哦,憋闷死个人!折磨死个人!天良觉得自己被塞进磨眼里,由两扇石磨一点一点磨碎……
耽然你死不了,就得这样一点一点地磨。
天良漫无目地在山里逛荡。秋风已经给山坡抹上一层黄色。但只是浅浅的一层:叶子的边缘黄了,靠根部的叶子黄了,某些不耐寒且又生在背阴处的植物黄了。大片大片的仍是绿色。于是,山坡呈现斑驳的杂色。松林里很干净,地上没有灌木杂草,只落了一层薄薄的松毛。透过焦黄的松毛,可以看见沙石裸露的土地。树上的球果已经裂开,但仍需要经过儿场干燥的秋凤,鳞片里带翅的种子才能成熟。还没到深秋。
一只黄褐色的野兔从天良脚边窜过,钻进一丛矮小的松木墩,瞪着两只圆眼朝这边看。天良站住脚,这好象是春天趴在窝棚外面的邢只兔子。他和兔子用眼睛对话,但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他心中一一阵惆怅一阵酸楚。他转过身,避开那只野兔,独自走出松林。
一大片蒿子。这种野草很象小麦,只是长得高,齐腰深,天良走进去,哗啦哗啦地瞠出一条路。蒿子布满整个山凹,象海一样。天良走到中间,停下来。他站了很久很久,呆呆地站着。一种彻骨彻髓的孤独感攫住他,把他变成一根木头。他半闭着眼睛,心灵中只有印象:太阳斜照过来,苍白软弱的光芒笼罩着他。吹来一阵山风,蒿子翻起白色的叶背,草海便涌起一层亮晃晃的涟漪。涟漪迅速地从天良身边掠过,衔接前面即将消失的涟漪,继续扩展,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最后隐没在山坡那边……
十三
这真是个难忘的秋天。
一辈子也难得遇上的大事,一桩接一桩发生:中央又揪出个“******”!大青山激动起来,富有乡上色彩的小道消息到处流传,扰得人饭也吃不下去。
流翠她们那个供销社,售货员都没了心思,上班时一堆一簇地围着,人人关心国家大事。他们先谈江青的伙食:“腐化着呢,一顿四个菜,还有一盆猪头肉!”又谈江青被捕:“老娘们耍泼,哇哇哭,还摔了个尿盆。”
流翠没有心情听这些精彩的故事,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外的大街。她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神情麻木,往日的凤姿几乎荡然无存。
她要结婚了。
世界上有种苦你是说不出的。那天,流翠怀着极苦恼的心情跑到水仙花家里,对她述说。水仙花依然那么娴静,那么体贴,把流翠搂在怀里,让她怨情地倾吐。流翠说父亲如何与难天良,不让他离婚;如何把她关在屋里以死威胁……说着说着,天色已黑,水仙花就打荷包鸡蛋、下挂面给她吃。吃过饭,。水仙花说:“今晚我没事,你就睡在我这儿吧!”
夜里,水仙花把炕烧得滚热滚热的,铺开大花被,邀流翠一起睡。水仙花吹灭好,将衣服脱尽,白蚕一样的身体钻进被窝里。流翠还是大姑娘,不好意思这样睡,就穿着小裤小褂。流翠继续对她讲,讲在小窝棚里她和天良相会的情景。
水仙花的话也多起来。她侧过身,搂住流翠的脖子,在她耳边也絮絮叨叨地讲开了。她讲她十七岁的时候,如何被一个男人强奸,她讲她所遇到的各种各样男人……
“唉,你不知道男人有多厉害……”
她彩绘声绘色地讲着,流翠害羞得不想听,却又觉得一团火在心口烧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炕那么烫,热得她汗水直流。流翠把身子转过去,晕晕乎乎地不知怎么才好。后来,水仙花穿好衣服上茅厕接手,只剩流翠一个人在屋里……
一个冰凉的身体钻进被窝。流翠觉得不对,已经晚了。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见邹宝山得意的笑脸……
邹宝山走时说:“以后我天天来。你回家,回宿舍都一样,你爹会给我开门的!”
她确实没有任何保障。谁都知道她是邹宝山的未婚妻。她绝望地在黑暗中哭泣。水仙花回来了,一条毒蛇似的躺在流翠身边。
她轻轻地笑着,道:“我说过,女人总是肯的!”流翠哭了一夜,恨水仙花,恨邹瘸子,恨自己……
第二天,赵主任派流翠出差。流翠要躲邹瘸子,又无颜见天良,就匆匆走了。在县城,她想过自杀,但终究不敢。走过公安局,她想进去告邹宝山,可是告什么?告他强奸自己未婚妻吗?无路可走。她回到招待所,吃惊地看见邹宝山坐在自己房间里。“我陪你出差。咱们爱出多久就出多久,我说了算!”
流翠彻底垮了。她怀了孕。她答应同去结婚。但是有天夜里,她忽然狠狠地对邹宝山说:“找我这样的老婆,你早晚要后悔的!”
“怎么了?”
“我和水仙花一样!”她有些咬牙切齿。
“瞎说!”
“你去问问水仙花就知道了,”她不再理邹宝山的追问……
流翠出差回来,就象变了个人。在她眼里,世界也变了个样。她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也不去想天良,整日都有些木然。同事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讲“四入帮”,她只觉得烦。
赵主任走过来,笑嘻嘻地瞅她,眼睛色眯眯的:“出了趟美差,对吧?别谢我,赶明儿好生伺候你公爹!”
流翠斜他一眼。
“邹书记真能干,揪出批‘******’的小爪牙,在公社办学习班呢!你猜猜谁在里面?天良!嘿嘿嘿……”
流翠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再也支持不住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回宿舍,并在枕头上哭晕过去……
邹书记确实能干,他对形势的反应总是那么迅速。“******”被打倒,他立刻在大青山公社展开一场运动。名目不难找,就叫“清除‘******’小爪牙”。这场运动持很久,因为后来接上了“批清”运动。名目也就正了过来。内容还是围绕“地委跑了”事件,这样更符合上级精神。他早就要办这样一个学习班了。国家接连不断地发大事情,它倒延误了他不少时间。大青山的政治舞台就有这个特点:管你中央安排什么节目,这儿演的都是老戏。
天良不能幸免,一张网早就在他头上罩好了。他在学习班里终日沉默,不知怎么干部们都有些怕他。他们说:“他老蹲在角落里,矮矮壮壮的,象只火药桶……”他们说他出卖地委,向他吼叫:“我们有证据!”尽管荒唐至极,天良却一向也不辩解,这时若拉他上断头台他也会不吭一声的。
他还能指望谁来拯救他呢?
“证据!”他想。皮大豁老说他有“证据”。陈老栓当然也有“证据”。现在又来了“证据”。他为什么没有证据?脑子又停不住了:“证据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慢慢地回想自己的生活。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一大团黏糊糊的东西将他裹住,叫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出青红皂白。开始是为了工作,明明人家把他坑了,反倒是他的错,是他得罪了人。他不肯退让,于是就受到惩罚:扣口粮,罚他去扛石头……离婚不是自己的事情吗?可是自己做不了主,得让陈老栓捏过来捏过去玩弄个够!他不愿和嫂子过,偏偏被什么鬼东西粘在一起,非叫他们受一辈子罪!在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中间,老插着一个“地委跑了”,它粘着你,甩也甩不脱!现在好了,天良进了学习班,地委成了他出卖的——那时,他明明在外面当兵呀,随便怎么查也査不到他头上!可是没用,人家手里有证据。“******”被打倒了,究竟是哪四个人他还记不清楚,自己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的“小爪牙”……
他厌恶极了,厌恶整个生活。他是一个小人物,觉悟不高,也没什么理想。他不认识“******”也不认识地委。他本来只为一点点个人的要求,可是什么都粘上来了,从公社到地委,神知道中央!他想不透,怎么也想不透:生活是怎么回事情呢?
秋风越来越凉,公社大院的白杨树落尽了树叶。天良变得麻木了。
有一天,他上厕所,出来时,在大院里正好碰见他日思夜想的流翠。他万万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和他相遇!他证住了,木头一般立在那里,张了几次口,却叫不出声……
流翠也愣住了,脸色惨白。她是来和邹宝山登记结婚的。刹那间她想起和天良最后一次相会时他对她说:“明天我就离婚了。咱俩等结婚吧……”当时她说:“我怕,怕最后你不是和我,我也不是和你……”这话果然应验了。
“天良,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流翠发疯似的喊叫着扑向天良,“杀了我吧……”
“流翠,流翠!”天良抢上前扶住她。
流翠苍白的脸上溅满泪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眼神那么凄切绝望,尽是难言的苦痛:“我结婚了,和那个瘸子……我对不起你……”
天良抓住她肩膀,抓得她失声叫起来。他的脸可怕地扭向一边,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低吼:“什么?……什么!”
学习班的干部们都跑来,把天良往屋子里拖。天良挣扎着,胸膛里有一个巨轮轰轰地滚动。这巨轮仿佛早就被推到悬崖上,现在把最后一块垫木抽去,它疯狂地、不可阻挡地向山下冲去!
一个干部被天良打倒在地,满嘴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