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踉跄着脚步,跑到菩提树下,喊了声:“八妹,又死人了,你快点去啊。”说完就昏倒在地上。
木八妹从屋里赶出来,扶起了那人,一边拍着他身上的尘土,一边问:“在哪里?快领我去看看。”
东河岸边,就是那天晚上大屠杀的地方,一棵歪脖柳树上,吊着个人,紫胀的脸色,怒目圆睁着,一条舌头吐出足有半尺长,上身着对襟短衣,下身穿宽裆裤子,风儿掠过,尸身还微微转动着。
木八妹赶到树下,看见死者是阿皮,阿皮当年作战很勇猛的,围歼关团长部队时,踝部落了残疾,从此后走路一瘸一拐的,做农活体力不行,家庭生活自然困难些。木八妹抱着阿皮的双腿,颤抖着说:“兄弟,我知道你忍不住饥饿才寻死的,你是有功的人,大家不会忘记你。”她回头对着众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阿皮解下来。”
有个农人口中衔刀,往树上爬去,他要砍断绳索,把阿皮放下来。
这时一个妇女抢天嚎地地扑来,还没抓着阿皮的脚,一下晕死过去。人们把她扶起来,捋着她的胸口,妇女突然噢的一声,缓上了一口气。她睁开一双愤怒的眼,在人群里寻找着,接着像头母狼似地扑向木八妹,叉开手指又撕又咬起来,哭喊着说:“今天来救灾米,明天来救灾米,你的嘴是个腚啊,爱怎么屙就怎么屙,人都饿死了,你赔我男人呀你!”
人们扯开了女人,女人又扑向死去的阿皮。
皮包骨头的木八妹,愈是显得瘦小,被女人扑倒在地上,好久才爬起来,浑身沾满了土,脸上三四道血杠子,鼻血吧哒吧哒滴到衣襟上。有人上前搀着她。
木八妹抹了把嘴角上的血,对身边几个人说:“按老规矩来,我们为阿皮送葬。”
村长这差事,要管农人死活的,况且洞洞山的农人,是个特殊的群体,木八妹深知这一点,饿急了眼,他们会打一零九库主意的,那可就坏了大事。当日,木八妹顶着一头火,去区里找区长。
区长听了木八妹的汇报,惊异地说:“怪了,洞洞山没见着救灾米?一千二百斤,我这儿有数的,岩宰龙这小崽子,搞的什么鬼?”区长在办公室地上转了个圈,“杀他爹妈的,谁知是土匪还是国军,再说,与现在村里的农人有什么关系?我说过他多少次,他就是听不进去。这个人有问题,把他给我找来!”
有了一千二百斤米,洞洞山人就有了希望,没这一千二百斤米,洞洞山还要饿死人的,这真是卡脖子米啊。在办公室门口,木八妹碰见了岩宰龙。
木八妹凛然逼问道:“姓岩的,你把洞洞山的救灾米弄哪去了,对我有仇恨,朝着我来呀!置全村农人的死活不顾,你像个政府的人吗?”
岩宰龙先是吃了一惊,待看清是木八妹时,怒火冲冲地回道:“我把米拨给别个寨子,你黑蝙蝠杀我爹妈,屠我全村,难道这不是仇恨吗?”
区长听见岩宰龙的吼声,冲出办公室,厉声喊道:“岩宰龙,你给我闭嘴!”
救灾米早已分光,区长也没有办法,木八妹空手回了村,她气愤极了,被岩宰龙咬着,比被鳖咬着还厉害。怎么办呢!全村人的命搁在自己手上,木八妹的心既焦急又怨愤。
一轮圆盘似的黄月,挂在东天的树梢上。林子里的猛兽少多了,夜里很少听见它们的吼叫声。木八妹乘着月色,气喘嘘嘘地来到百丈崖。一堵巨石的暗影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木八妹站定了脚,观察了下周围的情况,小声问道:“是徐贵吗?”
徐贵叼着烟袋从暗影里闪出来,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放心吧,这里没事。”说完,领着木八妹绕过一栋屋子,来到百丈崖下一丛竹旁,绿茵茵的竹子轻轻地摇着枝叶,两人隐进竹影里。
木八妹听徐贵的话轻生生的,以为有什么喜讯,问道:“李青桂师傅那儿有没有消息?他能来趟,我们就有主了。”
“我分析他的情况也不好。那么多‘窝眼’,她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我们不能指望她。不是叫咱们潜伏吗,咱守好一零九就行了。”徐贵说着话,鼻孔里喷出一团呛人的烟雾。
木八妹打断徐贵的话,说:“守它呀!”木八妹转头瞅了瞅一零九库洞口上那堆乱石,“岩宰龙搞到了咱头上,咱白挨吗?这人很阴险,我看要弄死他,不然他还会对咱下手!”
徐贵把烟袋锅往竹杆上磕了下,一边思索着一边说:“弄死个人简单,问题是他够不够死。”
“他活一天,咱这儿就危险一天。前天我去区里找他,他把咱洞洞山的救灾米拨走了,还说了许多恶毒的话,木八妹,你别伪装了,你们是一窝臭蝙蝠……”木八妹全身颤抖着,“徐贵,你听听,这小兔崽子,本来是国军屠的村,可我长八个嘴也辨白不清呀!徐贵,当断不断,别让他翻了咱的船!”
黑暗里,徐贵的手骨节咔吧咔吧地响,沉吟了好长时间,说:“八妹呀!忍一忍吧,不能再杀人啦,过去杀个人没事,现在潜伏时期,咱可要慎重点。这样行不行,我向李师傅反映一下,另想个办法,治治那个姓岩的。”
木八妹见徐贵接纳了自己的意见,心里有些高兴。接着又皱紧眉头,嗫嚅了好一阵子,说:“洞洞山每天都饿死人,你能不能……从库里拿点东西出来,唉呀!只拿一点点,咱去买点米回来,救人命要紧。”
徐贵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八妹,不行呀,上帐的东西,动了要杀头的。我们只有看管的份,没有动它的权利。”
三天后,岩宰龙被县上带走了,后来就死在监狱里。
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人们很快就能吃上新米了。清晨,木八妹心情爽爽地来百丈崖看徐贵,刚到竹林旁,看见四人抬着一口棺材走来,后面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木八妹这才看出,原来是徐贵死了,他是活活饿死的。木八妹的双手拼命揪着胸口,好长时间,才放声嚎哭起来。
抬棺的人见状,把棺材放到地上,木八妹推开棺盖,只见徐贵静静地躺在里面,胡子拉渣的脸上,似乎挂着浅浅的笑容。
此时的百丈崖下,风儿徐徐地吹着,竹子轻轻地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