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始,山坡上燃起几团浓重的烟火。椿熠斜躺在被子上,能看见堆得如同巨大的坟丘般的树干在猛烈地燃烧。那些绿色的尸体,渐渐的化成火与烟尘,热烈的拥抱湛蓝的天空。椿熠想亲眼看看,那些叶子,那些枝干是怎样的屈服了的,是怎样毁灭了的。眼睛看着浓烟大火,他仿佛能够听见它们最后的呻吟,那些燃烧着的树,它们是在毕毕剥剥的喊叫吧。椿熠抬了抬腿,腿疼得像是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别乱动!想吃想喝,想拉屎撒尿就喊我一声,操!我伺候月子呢。等以后我老婆生孩子,让你家肖影去伺候!”普列结婚早,老婆却一直没有生孩子。他们民族人口数量很少,政府鼓励生育,生得越多,发放的补助就越多。普列蹲在地上收拾着鱼,一边跟椿熠说着话。中午大伙吃掉了一半。泉水炖河鱼,吃得大伙直呼要鲜掉了大牙。剩下的,晚上还能吃一顿。
那坡上的巨大火堆,以后就始终燃着。白天看,是烟火冲天;晚上,是通红的几处木炭堆。树林消失得很快,狼牙棒们每天回来,都筋疲力尽的样子,满身满脸的炭灰,像刚钻过了炕洞。椿熠让普列每天换着花样的给他们弄大山里好吃的东西,狍子、蘑菇、猴头、鱼……这些都是手到擒来,却让狼牙棒们连干活的时候都盼望着开饭那一刻,体力也恢复得很快。
椿熠躺了三天,腿已经稍微能够活动。新盖的房子里,所有的泥面都已经干透,能住进去人了。中午大伙儿都回得早,赶紧扒了饱肚子,就准备搬家。大胡子启动了拖拉机,所有的行李物品都扔在了爬犁上的油桶上。一行人逶迤着跟在拖拉机后面,椿熠拄着根棍子,伸直条腿,拖着,慢慢在大伙儿的最后面挪动。
“干一天活,喝点小酒,在滚热的大炕上一睡,太恣儿了!”狼牙棒对热炕总念念不忘。北方大山里天寒,就是夏天,晚上气温也非常低。全身的所有肌肉骨头劳累一天,热炕确是能够舒筋活血。但这热炕整夜的烙着人,似乎又加速了人细胞的老化。北方庄稼人,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衰老很多,三十几岁的年纪,满脸的细碎皱纹。老天真是公平,给你一样物件的同时,总拿走另外一样。
晚上,椿熠就领略了那热炕的“恣儿”。靠东边一小间,是“东家”的屋子。烧炕的时候,大伙儿把椿熠的炕洞填满了柞树嘎瘩,那坚硬的根子,带了些许没干透的水分,几乎能挺一夜,赛过优质煤炭。椿熠躺在炕上,直觉得这炕能够把饼烙熟。满身的汗水,盖不住被。腿上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痒得钻心抓肝,翻身又不方便,就那样仰躺着,忍受酷刑一般。普列在身旁,却睡得安稳。
待到能够稍微适应这“酷刑”,椿熠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房子对个儿这面坡,一大片林子已经不见了,站门口看,干干净净的,好象从没长过树木,只几处大灰堆,默默地做着注释。庄稼追,草木灰,好东西呢,等把它混到土里,来年庄稼疯长。
大胡子蹲拖拉机前给行走轮挨个注着润滑油。椿熠嘱咐他把拖拉机好好收拾收拾,准备拉犁翻地。
犁是单铧的,又叫“开沟犁”,只一扇巨大的犁铧,本是用来开挖排水沟,或者开挖植树造林的营林带用的。因为这犁开的深度大,况且只一铧,耕的面积也小,而且不均匀,本就不适合在农田作业。但山地里全是坚实的树根,扎得又深又牢靠,而它结实得简直就是浑然一块钢铁,任拖拉机怎么拉也没问题,而且也不会发生树根夹进三铧犁的犁板中间,取出来很费劲的情况,所以这小城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农机商店里,这种犁被热销给开荒户。
椿熠的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托普列和大胡子买回的这犁,还有两组重型耙,巨大的体积和重量,费了不少劲才用拖拉机拽了回来。现在这些农具就立在屋子前面,崭新的钢面,反射出冷峻的光。在椿熠眼里,这是他的战车,看着它们,他迫切地想试验一下它们的威力。那些已经没有了身躯,根却还扎在土里的对手,最后征服它们的时候到了。椿熠觉得心情很好,腿却跳了一下,疼得一咧嘴。
清理干净的林地上,出现了一个人,东张西望,慢慢向房子走来。之所以说“出现”,是因为椿熠一下子就判断出这不是农场里的人。一身的迷彩服,连帽子和鞋也是配套的迷彩。但这色彩在那消失了林子的空地上,并不能起到迷惑眼睛的作用,反而更加显眼。椿熠的心里突然有些紧张。
“你们,啥时候进来的?”啥字发音很重,显出查问的口气。汉子四十来岁,脸上遍布白癜风,中间却插了一只通红的圆鼻子。取下帽子使劲地扇着风,汗水从黑白相间的脸上流下,看来钻了很远的山林。四眼儿一声不叫,直扑过去,一口咬住汉子的裤腿,汉子赶紧跳开一步。
“你谁啊!干吗的?”普列在门边仔细地剥一只兔子的皮,听见汉子的问话,斜了他一眼,一使劲,割下一只兔子的爪子,扔给了四眼儿。
“我是这一带的护林员,刘跃进。大伙儿都叫我花脸儿狼。”汉子对自己的白癜风并不忌讳。大概对普列的凶相有些害怕,语调柔顺了许多。
椿熠笑了,花脸则花脸,狼却牵强,这狼在小四眼儿的扑咬下,东躲西闪,伸腿张手的,并不似狼,倒显得有些狼狈。
可这狼一会儿就显示出自己的狼性了。中午吃饭,那只炖得喷香的兔子,四条大腿,被他独啃了三条,酒把红鼻子涨得似要滴出血来。只简单的交代了些防火需知,却并不讲那些砍掉的,还有正在砍的林子。
“身在林区,防火第一!过些天到了防火期,再弄火,小心被抓进局子!”花脸狼站起来,“当家的,你把那酒给我拿上两瓶!”花脸狼身子已经趔趄了,迷彩帽子歪戴着,却记得椿熠取酒的箱子就放在屋子的角落,手晃晃悠悠的指着那箱子。椿熠拿出四瓶白酒,递给了花脸狼。裤兜,上衣兜各装两瓶,揣得极为娴熟。
“操,喝得放火和防火都分不清了,还护个屁林子!”普列看了眼花脸狼离开的背影,把吃剩下的骨头扔给了四眼儿。
椿熠长透了一口气,觉得无比的舒畅。自打上了山,其实他的心里一直有隐隐的担忧。他当然知道,天然的树木在这世界上,在这人均绿地居于世界末尾的中国,是多么可贵。这样大肆的砍伐天然林,在任何地方,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可没想到,这只是几瓶酒就能解决的事,喝吧喝吧花脸狼,把这些酒都给你喝也行!
梦太美了,美得椿熠把握不了,也不想把握。他只想把那梦延续下去,一直一直。
“张叔儿,把大犁挂上,咱们去那坡上试试犁!”椿熠的声音里透着果断,只是腿还一瘸一拐,椿熠觉得影响了自己的形象,努力修正歪斜的幅度。
巨大的犁铧杀进土里,拖拉机似乎已使出了全力,嘶哑地吼叫着,被黄色落叶覆盖的山地上,蓦然翻起了一道黑色的泥土,土向一侧翻滚,像平地里涌起了浪涛。那些最后的抵抗者,已经放弃了自己的阵地,纷纷被犁铧抓了出来,倒在新鲜的泥土上,肢体残缺,须断骨裂。
这片土地,千万年来,就没人动过吧,不然怎么会这样的肥沃!停下车,椿熠跟大胡子下车查看效果,一道外翻的黑色大沟,像是大山的伤口,无奈地横在那里。抓起一把黑土,使劲一捏,指间流出墨般的浓汁,如同大山的血液。张开手,那土却并不粘连,非常利落地散开着滑落了下去。
“这哪是土,这是肥料啊!要是弄我们老家去,撒地里,连化肥都不用上了!”大胡子抓着一把,舍不得撒手。
晚上,起风了。椿熠知道,秋天就快来了,这里的秋与冬,交接得非常仓促,仓促得让人们来不及准备。
这几天,一切顺利,椿熠却睡不着了。脑子里满是构想,满是兴奋。防火期,不能烧树,那就得扔到沟子里去,道远麻烦,就多加些工钱,以后烧干柴火也方便;冬天,就用拖拉机推那些柞树,春天翻成地,种上也来得及。
燃烧的蜡烛晃来晃去,这简陋的房子,也看不出那里没抹好,漏风。刚进山的时候带来的几本书,一直也没看。椿熠看一眼熟睡的普列,小心地下了炕,从墙上挂着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椿熠从厚度就知这是《曾国藩传》。
“古者成事,必有基业”,这片山林,就是我的基业!以后忙时候进山播种收割,闲时回城伴老婆过日子,再生个胖儿子,长大了,就把这基业交给他。摇晃的烛光里,椿熠的脸宁静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