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冰冷的眼光里,傍晚就叫了普列赶紧送他们回山里。别亚没人喂呢,王椿熠对普列说。
又过一天,雨还不停,连雨量都毫不改变,只一个劲的往下倾倒。
“奶奶的,这天是漏了吧?咋还不停!”二五眼斜靠在被垛上,双手在脑后交叉了,看着窗外的雨。扑克,已经揉搓得认不出花色。干惯了活计的筋骨,总是在屋子里憋闷着,大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王椿熠也难受。他觉得自己在这雨水中,已经发霉,身体连同思维,都长出绿色的绒毛。就快腐烂了吧,他想。
接近中午,天却突然晴了。那雨收得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燥热的太阳就从天上直泻下来,刺得眼睛疼。大伙只觉得像是刚从囚笼里放了出来,都站到房前,使劲的伸腰舒胳膊。
远处的庄稼地上,蒸发起的潮气,雾蒙蒙的罩了一层。偶尔透露出来一片绿,有了生命一样,隐约飘动着。远远近近的林子里,那些鸟也被雨憋屈得难受,刚放晴,就迫不及待的唱些各种调子的歌。
“别傻站着了!赶紧去吃饭,吃完上地干活!”王椿熠吩咐来娣快些弄点吃的给大伙。
大伙踢踏着脚步进了屋子。是该活动活动腰板了呢,不然要锈住了!二五眼晃了晃腰。
大胡子却没进屋,抬了脑袋,一直看那天。他嘴边的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胡子却脱落了一圈,露出捂得苍白的皮肤,被周围墨黑的胡子围了,显得滑稽。
“太阳晾晌呢。东家,着急也没用,下午还得下!”大胡子顿了一下,忧心忡忡的接着说:“横着山打垄,这下恐怕要遭殃了……”
王椿熠也抬头仔细看天,心里忽悠一下。可不是,中间的太阳虽然热烈,但四周,目力所及的四周,却是连绵不断的阴暗。太阳稍微西斜,就还会隐没在那阴霾里。
“不管它!去地里,能干一会是一会!”王椿熠把目光收回来,招呼大胡子吃饭去。
到了地里,王椿熠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受不了。那些原本葱郁的垄,被雨水冲得一截截断开。山坡上面的水,把断口冲刷得干净,露出了下面的石头。
“减点产量,没啥!东家,别上火啊!”大胡子用脚把一个断口边上的湿土,划拉起来堵上,可转眼就被上面流下来的水冲开了。
“东家,这活没法干哪,垄沟里都是水!”狼牙棒走到王椿熠身边说。
“那就……回去吧。”王椿熠对大伙一摆手。狼牙棒从不拈轻怕重,他说不能干的活计,就一定有难以克服的困难。
其实,不用王椿熠说,也该回去了……那雨,又来了。
天中间那阳光,被乌云匆匆的收了起来。黑压压的云,合上合上,雨水,就像被挤压出来的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来娣见王椿熠焦急烦躁,就总是变着法的哄他开心。王椿熠吃不下饭,就给他擀了细细的面条,煮完用凉水过了,撒上青椒茄子做的卤,她知道,这是椿熠最爱的吃食,饿了的时候,他能吃下一小盆。筷子碗都拿到眼前,王椿熠却没胃口,吃了半碗,就放下。
屋子里有些王椿熠带来的书。这些书都放来娣这里,不敢放到大铺上,王椿熠从前放在那屋里的书,经常发现少了书页。后来王椿熠发现扔在地上的“蛤蟆头”屁股,看起来似曾相识,拣起来拆开,果然是书页被卷了旱烟。椿熠想发作,一是不忍,二是找不到疑犯,大伙都不承认,也就作罢了,只把书收拾了,放来娣这。
“哎,”来娣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椿熠,想过了很多个称呼,不是叫不出口,就是显得生疏,索性就这样哎哎的叫他:“你过来看这书,啥叫‘是可忍,熟不可忍’?熟了,咋还不可忍呢?”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王椿熠忍不住笑了起来。来娣见他笑了,高兴得把那书扔下,赶紧去他脸上亲了一口,怕那笑容丢了似的。
晚上,王椿熠还是要回自己大铺上睡觉,来娣却拉住不让走,大簸箕也紧劝:都快成一家人了,别人还有啥说的!再说,你蛇伤还没好,不也需要照顾吗!
早跟大簸箕商量好了,秋后收了庄稼,给大簸箕交了财礼,就结婚。北方农村,财礼重,好闺女要十万八万都属正常,一般的,也要几万。很多忙活了一辈子的庄户人家,娶了儿媳妇后,那债务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偿还。
春节的时候,大簸箕也回家去过年。来娣在农场陪着王椿熠,俩人住在一起,觉得自然。可是这一边是大簸箕,一边是来娣,王椿熠却消受不了,不敢有丝毫的乱动,只觉得黑暗中大簸箕在睁眼盯着他。
来娣却调皮,一会儿把手伸他被里,一会儿把他的手拽进自己的被窝。王椿熠浑身燥热,又怕弄出什么动静,就去包里翻出于大爷留下的小收音机,拧开来听。
吱吱啦啦的收音机噪音,压过了大簸箕的鼾声。来娣的手更不老实了,还能听见她压低了的笑声。
王椿熠突然一把扒拉开来娣的手,来娣在黑暗中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椿熠把耳朵俯在收音机上,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让他害怕起来。洪水,洪峰,历史最高水位,抗洪抢险……王椿熠不停地换着频道,听见的,都是这样的字眼。
再仔细听,毁林,环境保护,政策法规……椿熠觉得身体冰凉,像站在外面那无边的冷雨里。
他害怕了,只觉得这黑暗中,似乎有一只大手伸来,要把他抓去。
翻来覆去的,一夜没合眼。早上天刚亮,王椿熠就起来,没心思洗脸刷牙,推开门去看,外面的雨,更大了,分不出雨滴,甚至也看不见雨落下,整个世界,就像浸泡在透明的水里。
王椿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雨里的。就那样穿着内衣,走进冷冷的雨里。来娣在身后喊,他像没听见一样。
去马厩牵出别亚,溜滑的马背,费了半天劲才跨上去。他想去地里看看,但不敢自己去,他要找个依靠。
雨真大啊。他感觉自己淹没在冷水里,呼吸,睁眼睛都难。透过这水看去,远山近林,还有庄稼地,都朦胧得虚假,像是一个梦的布景。
地里的断垄更多了。他不知道,心怎么会这样疼,疼得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那些把山坡割裂了的一道道痕迹,也割裂了他。
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他努力说服自己。可那山坡,怎么活了!王椿熠伸出颤抖的手,搭在眼睛上边,挡住雨水。山坡上,先是一根根的垄,下面长了脚一样,慢慢的向坡下横着移动,一节节的断蛇似的,蜿蜒扭曲,齐向他扑来。
渐渐的,那山坡的整个表面,像是在脱衣服,脱离了远处的树林,脱离了大山的身体,整个向下滑来。庄稼的绿,缓缓挣扎,终于隐没……
那棵剩了半边的大树,倾斜倾斜,最后猛的倒下去,枝叉在泥里翻腾,像挣扎着的手臂。
别亚一声长嘶,拔出被泥水陷着的蹄子,转头往回跑。王椿熠还在迷茫中,一头从马上扎下来,摔在横流的泥水里。
“你醒醒啊!你醒醒……”是谁在哭喊着摇晃他的身体?一定是做了个梦,王椿熠把眼睛睁开,又闭上。是的,是个梦,他告诉自己。
有手在脸上摩挲,泥沙的感觉让他心悸。王椿熠慢慢睁开眼睛,来娣的哭声更响了。大伙的脑袋压上来,把他的眼光压得疲劳不堪,椿熠紧紧的闭上眼睛。
“行了行了!你就别号丧了,让他自己躺一会!”大簸箕的声音。王椿熠能感觉到来娣猛得离开了他的身体。
“东家,别上火,没事!明年就好了!”大胡子的手真粗糙,摸在他脸上,砂纸一般。
好汉子盼一百个来年。王椿熠想笑一下,却连脸上的肌肉都牵不动了。来年,还有来年吗?一大滴泪水流出来,把脸上的泥浆冲出条痕迹。
转天,就晴了。天晴得真好,王椿熠站在门口,有些云彩在他身上投下浓了又淡的影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轻飘得像那云,直感到阳光要把他拉上去,拉到天上。
大伙围在他身边,都不看天,只低了头,看那地。有蚯蚓和小虫子忙碌着,匆匆的,搬运些食物回家。
“咋不去地里干活……”王椿熠的声音虚弱得像个衰老的病人。来娣过来,扶住他胳膊。
“东家……”狼牙棒嚅嗫着,却再无下文。王椿熠紧盯了他,那眼神让他害怕。
“庄稼都没了,还干啥活!”大簸箕咬牙切齿的说,话里带着痛恨。
王椿熠不知道怎样给大伙结算的工钱,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那些吵吵嚷嚷突然没有了,剩下的的静,把他包围,像要把他吞噬掉。
所有的离开,也许都是永远吧。王椿熠在房子前站着,茫然的看着远天的流云。
“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山里采山货。”来娣扯他袖子,低了声音,哄小孩子的语气。大胡子沉默着,拿起块抹布,仔细擦着拖拉机驾驶室里的积水。
是啊,是该去干点什么。王椿熠想去看看那地,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就像在梦里,面对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让他恐惧,让他只想逃避。
连看一眼那边,都不敢直视。那片绿,怎么会没有了?黑黄的一大片,在四周葱郁的树林包围下,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忧伤。
“老花,你咋来了?”大胡子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花脸狼从拖拉机的另外一侧闪了出来,不做声,只使劲跺着脚上沾的泥巴。
王椿熠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就像个死囚,看见了开门进来的狱卒。他腿一软,来娣赶紧使劲扶住他胳膊。
花脸狼并不看王椿熠,低头急走,进了屋子。王椿熠看着,也不做声,直到花脸狼从屋子出来。一切,像是排练得纯熟的哑剧。
“掌柜的,紧急通知,给你放桌子上了!”花脸狼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大簸箕早进了屋子,把那张纸拿出来。椿熠面无表情,不看她,眼神空洞,只望着朦胧的远山。大簸箕把那纸给了胡子,念念,看啥意思!
“……凡违规超坡度开荒者,一律退耕还林。……”大胡子的声音低下去,直到低得听不见。
死一般的静。几个人就站在那里,一丝声音都没有。来娣感觉扶着的王椿熠,身体在颤抖,她的眼泪无声流下。
“东家,我也……该走了。”大胡子低着头,抹了一把脸。转身去到拖拉机上,接着擦起来。
已经习惯了,谁说要走,就去摸钱结算。王椿熠下意识的去掏钱,却是空的口袋了。
“掏啥掏!刚才给二五眼他们结工钱的时候,就不够了!”大簸箕把来娣扯过去,椿熠突然缺了支撑,身子一斜,差点摔倒。
“张叔儿,要不……你把拖拉机开走吧,就抵了工钱。”椿熠呆呆的,看着拖拉机和上面的人。
“留着它,你也没啥用了,那……我就开出去,到公路边雇个汽车,拉回去。”大胡子跳下车:“你啥时候再用,我还开回来!”
“那我的工钱呢!我们的呢!”大簸箕把来娣使劲的拽到身后。疯了样的吼叫着。
“你的……你们的?”王椿熠傻了一样的看着她。
大簸箕放了来娣,回屋子把行李卷了,扛出来。然后跑去四轮车上拿了摇柄。咬牙拼力,几下就把车启动。
来娣抱着椿熠的胳膊,咬紧了嘴唇,眼泪簌簌的流下,却没有声音。
“闺女,跟我回去!等他过年时候,拿了财礼来娶你!”大簸箕使劲撕扯着来娣,想把他们分开。
“我不!我不回去!”来娣哭出了声。
“你看屯子里,有哪家闺女不收财礼的?又不是让你离开他,等他拿来财礼去,就嫁给他!”大簸箕声音都嘶哑了。
“回去吧,都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王椿熠把来娣的手掰开。眼神呆滞,却向庄稼地走去。
来娣的哭声渐渐远去,他听起来,并不难过。他只是个行动着的躯壳了。山坡上的景象,也已经与他无关。他看着,奇怪着,这山,怎么会变成这样:山坡下的沟里,填上了满满的淤泥,一些翠绿的黄豆秧,漂浮在上面,已经结了细小的豆荚,他竟有些担心,担心那些嫩嫩的豆荚会沉下去,会淹死在那泥水中。
坡上原来竟然有这么多的石头。以前,眼睛里看的,都是肥沃的土壤,他想不到,下面,却是石头,圆的,尖利的,还有肺泡样的满是细小孔洞的,现在,都在太阳下,狰狞的看着他。
这些石头,也与他无关了。他使劲踢起一块石头,脚不感觉疼。接着往前走,接着看下去,表情安详。
一块石头绊倒了他,躺下的地方是片泥土。真舒服,真安静,他甚至还挪了挪身子,让开一块咯着他腰的圆石头。
突然,他坐了起来。那不是肖影吗!她怎么来了!那个在她身边蹦跳着走来的孩子,真可爱,胖胖的,胳膊上藕样的一节节鼓起,像小时候照片上的他。
孩子去身边的树上,揪下个树叶,举给肖影看。树林?树林还是那么完整,葱郁得像绿色的海。
肖影在他跟前弯下腰,把孩子拉过来,还是那件裙子,裙子的领口上,那只兽牙垂下来。肖影冲他一笑,依旧是两个人吵嘴和解的笑,王椿熠也笑了,手撑地想站起来。
叫爸爸,肖影拉过孩子笑着说。
“爸爸……”
王椿熠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和眼泪一起流下来的还有那些漂着豆苗的泥土,只在他身边,慢慢地淤积……淤积……
儿子。我也要长成一棵树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