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我听我嫂子说,你过年回来,在家没待几天就走了,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可能是懦弱,承受不住这种窒息的压抑,所以尽快的逃离开?”马明堂不想、也没必要对郑心清隐匿内心真实的感受。
郑心清:“因为日本人?”
马明堂:“你说呢?”
郑心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仇恨日本人。”
“不明白?”马明堂惊异地盯看着郑心清,瞬时,他垂下眼,叹息一声。
郑心清回来后,听嫂子抱怨过日本人,至于真正的原因,她似乎也真的不明白:
“三哥,我在日本待了四年,有些事情,我……”
马明堂:“是啊,四年,你都成半个日本人了。”
郑心清:“三哥,你不是挖苦吧?”
马明堂不是偏激的人,只是说到日本人,他压不住愤懑,才这么说的。
郑心清:“你是不是因为明金大哥与日本人对立,你才……我记得我阿玛说过一句话,上阵父子兵,打猎亲兄弟。”
马明堂看着还不失有些纯真的郑心清,没正面回答:“心清,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日本人的?”
郑心清不假思索地:“日本人勤劳、勇敢、善良……”
马明堂:“勤劳,善良?”
郑心清:“是啊,我接触的日本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
马明堂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指着郑心清,大声地:“你……你不觉得你这么说,玷污了善良这两字吗?他们烧杀掠夺,侵占我们的东北,你竟说他们善良,你……”
郑心清吃惊地看着:“三哥,你……你是这怎么了……”
马明堂:“我知道你在日本四年,受日本熏陶和蒙蔽,对一些事情真相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你用勤劳和善良,形容强盗,我……我无法接受。”
郑心清:“三哥,我……”
马明堂努力地使自己激愤情绪平静一些,向郑心清讲起“九一八”后,他所见到的一幕幕凄惨的人间悲剧……
沈阳失陷第二天,北平的大学生和各界民众,走上街头示威游行,声讨日本关东军的暴行,声援东北军,抵抗关东军的进攻。然而,随着东北军节节败退,成千上万的民众,流离失所,背井离乡,涌入关内,进入北平城,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难民,还有溃不成军的东北军士兵和伤兵。最可怜的是那些东北学生,他们无亲无故,身无分文,马明堂和同学们,把他们接进校园,可是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和团体都负担不了,没办法,马明堂和同学们上街募捐,很多同胞,把身上仅有的钱,都捐出来,马明堂已联系不上家中,擅自做主,与马家在北平“隆”字分号的掌柜商量,拿出好多钱,并腾出房子,就像当年吉林市遭灾害,马家开粥棚一样儿,接济难民。可是杯水车薪,好多难民还是露宿街头,有的人,在逃难的路上,连累带吓,刚进北平,就倒下了。马明堂说,他亲眼看到一个母亲,抱着孩子,失神地坐地上,奇怪的是,那个孩子不哭也不叫,马明堂和同学上前想帮助,这才知道那个孩子被日本人的流弹打死了,已死了三天,母亲还把孩子抱在怀里……
马明堂说到这儿,哽咽无语了,他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东北人,一个吉林人,他愤怒,他参加了在北平组织的“吉林留平同乡抗日救国会”。并向全国通电:宁以铁血洗我山河,不典面目做人奴隶。
郑心清听完,震惊、呆然,喃喃自语着:“怎么会这样呢,太惨了……”
马明堂蹲下来,掬一捧江水,泼在脸上,他掉泪了,他不想让郑心清看到。
郑心清掏出手帕,递给马明堂:“三哥,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是啊,谁见到了……”
马明堂:“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需要把悲痛化为力量,要想不当亡国奴,只有把日本人赶出去!”
郑心清默然,看着马明堂刚毅的神情,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
太阳偏过午时,火辣辣的,好个热。
郑心清回来了,刚进院,马明玉就迎上来,见后面没有弟弟,一问才知道弟弟把小姑子送到门口,回家了。再看小姑子闷闷不乐,肯定与弟弟谈得不愉快,本来她还抱有一线希望,现在看来……她暗自叹口气。转身欲回屋。小姑子叫住她,说想跟她说说话。马明玉连声说好,随小姑子进了闺房。坐下来,好一会儿,小姑子却又沉默不语。
马明玉:“你……你咋的了?与明堂吵架了?”
郑心清还是没言语。
马明玉着急了:“你说你们,小时候好的跟亲兄妹似的,分开四年了,这刚见面,咋还能吵架呢?”
郑心清:“嫂子,你说日本人真的那么坏吗?”
马明玉被这突然一问,闹糊涂了,但立时也醒过腔了:
“你们唠日本人了?唉!你们不唠你们的事儿,唠日本人干啥?”
郑心清喃喃自语着:“三哥说日本人残暴凶狠,我……我相信他说的话,可我接触的日本人,也确实不像他说的那样儿啊!“
马明玉心里担忧上弟弟:“这个明堂啊……心清啊,明堂跟你说的话,哪说哪了,千万不能说出去,这要是让日本宪兵队知道了,那还了得?”
郑心清:“宪兵队……”
马明玉已没有再与郑心清说下去的心情了,她要马上回娘家一趟,叮嘱弟弟……她站起来,想走,小姑子却拉住她。
“嫂子,你不用担心,三哥他长大了,说话做事,会有分寸的。”
马明玉:“有分寸还乱说……”
郑心清:“我……我是他妹妹,跟我说有什么啊?”
马明玉觉得小姑子的话有道理,是啊,两人两小无猜,见了面,话题广泛这也是正常的?她又坐下来,笑看着小姑子:
“咱们不提日本人了,你跟嫂子说说,你俩儿还唠啥了。”
郑心清想了想:“也没唠啥……”
马明玉不死心地:“我就不信,别的没唠?”
郑心清:“嫂子,你是想问我们俩的事儿吧?我……我们真没唠。”
马明玉惋惜地:“唉!你说你们两个人,小的时候,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长大本该是一对,可你们……真弄不明白,你们在外四年,咋变成这样,我把话搁这儿,有你们后悔那一天。”
郑心清听嫂子这么说,并不生气,她理解嫂子的心,在没见到马明堂时,她不否认这四年,她对马明堂兄妹情感,逐渐冷淡了,并把这种情感逐渐地转移到次郎身上,但在江边,与马明堂相谈,虽未涉及情感话题,她感受到马明堂,还是以往那么的真诚,这就使她似乎已忘却的记忆,悄悄地复燃……
马明玉:“咱爹见你跟明堂出门,还跟我说,他就想让明堂当他的姑爷,他说他跟我爹说了,你们婚事,今年不办,明年……唉!老人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你们俩儿早就个想个的事儿,等到那一天,两家老人盼了一场空,他们能受得了吗?”
郑心清何尝不知道父亲的心事,可她又不知道如何对父亲解释,所以,父亲每提起她与马明堂的事儿,她只能支吾,或借故躲开。
马明玉已为人妻人母,又掌管一大家子,所想的自然都是实际的家事:“我也读过书,还当过一段老师,也崇尚爱情,但爱情离不开生活,在我看来,自小产生的感情,比那些虚无的爱情更稳固。”
郑心清笑着:“嫂子,你不会是说我哥和你……”
马明玉:“我说的是你与明堂,我看你们就是书读多了,眼睛发飘了。”
郑心清不笑了,沉思片刻:“嫂子,你跟明堂提过我们俩儿的事儿吗?”
马明玉冲口:“提过,能不唠吗?”
郑心清:“那……那他是怎么说的?”
马明玉一时语塞,弟弟说起这个话题,除了支吾,没有明确的态度,她对小姑子能如实相告吗?
郑心清:“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是矛盾的。”
马明玉:“矛盾?这……这男婚女嫁,有啥矛盾的?”
郑心清说的没错,在对待父辈定下这桩婚姻,马明堂心中确实有些矛盾。
马明堂到家后,饭也没吃,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看着天棚发呆,他到该娶妻的年龄了,若说见了郑心清不动心,那他就不是男人了,更何况郑心清已出落出漂亮的大姑娘。记得刚进燕京大学,同学们传看着爱情的诗集,谈论自由爱情,他只是听,很少发表意见。因为一说到爱情,他自然要想起指腹为婚的郑心清,这要是用新观念看待,那就是典型的封建包办婚姻,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甚至都不敢去想了。到不是痛恨,而是所接受的新思想告诉他,这种婚姻是不道德的。基于这个原因,在郑心清去日本后,他与她通信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忘记了这个媒妁之约……
明金娘进来了,她以为儿子与未来儿媳妇在街上吃过饭了,对这门亲事,她没有过任何疑虑,她想问问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唠些什么,见儿子闭着眼睛,以为儿子累了,睡着了,她拽过条线毯,轻轻盖在儿子身上,放轻脚步退出来。
马明堂睁开眼睛,他怕母亲问起与郑心清的事儿,他不想撒谎,又不知该怎么对母亲说。这次重见郑心清,他最初的感觉,郑心清有所变化,说过一阵话,尤其他讲“九一八”事变的情景,他发现她眼中隐着泪水,瞬间,四年前那个纯真少女印象,又回归到脑海中,而且是非常清晰,还是那么可爱。他想,要是自己没去北平,郑心清也没去日本,两人现在会不会……母亲说得对,孩子兴许早都抱上了。马明堂这么想,是不是表明,他有了欲娶郑心清的念头?不,没有,他只是想一想而已,起码现在不想娶,不能娶,因为,他已在心里发过誓了,不把日本人赶走,他是不会结婚的,他不是狂妄,也不是单凭一腔热血,他在北平参加一个组织,并已开展有效的活动……
晚上,马万川把儿子叫到佛堂,这里清静,无人打扰,是说话的好地方。
马明堂坐在父亲身边,知道父亲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马万川:“你注意没有,你刚回来两天,院门外闲杂的人多了?”
马明堂想了想,摇摇头,他佩服父亲的细心和机警,同时,也暗怪自己的粗心。过年回来时,父亲就曾叮咛,说外面有日本人布下的暗哨,尽量少出大院。
马万川:“你这次回来,我是想让你把你哥的两个孩子,带到天津卫。”
马明堂:“孩子,两个都带走?”
马万川点点头,他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得已做出的决定。“九一八”事变发生,他原以为东北军兵力雄厚,暂时失利,会重整旗鼓,打回东北,把小日本赶出去。现在看来,已是不可能的事儿子,满洲国的成立,日本人借用这个傀儡政权,想长期霸占东北。那么他也必须做出长期打算和对策。
马明堂明白了,父亲预感出,不,是怕今后会遇到不测,他不解的是,父亲想到把孩子送至关内,自己为什么不避开日本人,去北平或天津呢?
马万川:“傻孩子,我能走得了吗?”
马明堂:“你是说日本人不会让你离开?爹,如果你决定走,我想办法。”
马万川:“也不单单是日本人看得紧的事儿,我不想走,也不能走,孩子,你想想看,咱们一大家子人,日本人不可能让咱们离开的,还有那些买卖商号,我要是一个人溜了,日本人马上找借口,整治咱们家,另外,我……”
马明堂:“爹,我知道你惦记我哥……”
马万川点点头,这确实是他不想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每天都关注报纸,尽管这些报纸成了日本人的喉舌,可他还是从中看明白一些东西,他知道日本人所称之为“顽匪”中,就有大儿子,他想若大儿子知道他还在,就有主心骨,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帮儿子一把,他绝不会把儿子孤零零留在这里,自己在关内安逸生活,那样做,能称为父亲吗?
马明堂:“我在北平也四处打听哥哥的消息,听说他们打得很艰苦。”
马万川:“他们打得越狠,日本人越恨他们,我就怕日本人吃了亏,又抓不住你哥,到时候拿咱们家里人下毒手,所以,还是先把孩子送走……我想好了,你把孩子交给天津你二嫂,让她先带着,你别看你二嫂跟你二哥分开了,可这人心肠好,明事理,孩子交给她照看,我放心。”
马明堂有时去天津帮父亲料理下商号上的事儿,顺便去看望二嫂,知道她贤明大义,心地善良,待他如亲弟弟一般。
马万川:“在战场上,枪子无眼啊,这两个孩子是你哥哥的亲骨血,也是咱马家的后代,我早就说过,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孩子要是有个闪失,别说你哥他受不了,我也……”
马明堂:“爹,孩子放在二嫂那儿,我会常去看他俩儿的。”
马万川:“还有,我把咱们家在各地商号,房产契约和存在关内钱庄的银票,天津租界银行的单子,都收拾好了,这次你都带走,小日本奸诈心狠,咱们不能不防啊!”
马明堂:“爹,你老放心,我明天就走……”
马万川:“不,你刚回来就走,日本人会起疑心的,过几天再走也不迟。”
马明堂看着明显苍老的父亲,心里禁不住阵阵发酸:“爹,从现在形势看,日本人越来越疯狂了,我担心他们会对你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