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郎说,他是在受伤后见到马明堂的,那是在对抗联围剿中,他率领一支精干小队,在一个当地特务带领下,潜入大山,准备偷袭抗联的密营,没想到,这个特务是抗联的卧底,抗联早在所谓的密营周围,布置好口袋,战斗打响,次郎所率的三十多名日本兵,悉数被歼,另二十多名满军士兵,除了死者,皆举手投降。次郎被手榴弹炸昏,醒来时,伤臂被草草地包扎。他想挣扎,无一点气力。这时,一个抗联队长模样的人,走到他近前,喊出他的名字,这让他很吃惊,当那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知道遇到了讨伐队刚刚掌握的抗联名单中那个马明堂。他呆呆地看着马明堂,说他虽没战死,却不惧死,求看在郑心清的面子上,痛快地给他补上一枪或一刀。马明堂笑了,说就是不看郑心清的份上,抗联也不会杀一个失去反抗的俘虏,不过,他又说了,这要是他哥哥马明金还活着,是不会放过一个活捉的日本人,包括次郎。说到这儿,马明堂恨恨地说,冲日本讨伐队在山里烧杀掠夺的残暴行径,枪毙了次郎也无可厚非……
郑心清喃喃地说,马明堂从小心就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闹着玩,她不上心把刚穿上新衣服的马明堂推到泥坑里,马明堂爬起来,满脸污水,冲到她面前,手高高地举起来,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次郎被马明堂释放,满军俘虏抬着他,行前,他问马明堂是否有话代给郑心清。马明堂思忖说:既然已是陌路人,也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郑心清落下两滴清泪。
月余后,次郎是基本痊愈了,酒井却几近疯狂,倒不是儿子受伤,妻子不在家,而是寂寞难熬的他,这么长时间没与郑心清在一起,说白了,就是没得到发泄,且郑心清与他的儿子终日厮守,他的心不说是刀扎一般,也是揪成一团。若搁以往,夜潜郑家?撞见儿子,多有不妥。将郑心清单调出来,郑心清又置之不理,几次打通电话,郑心清都说次郎需要照顾,她脱不开身,气得酒井在电话大吼大叫,郑心清不急不恼,后来竟说,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次郎身上了,求酒井不要再纠缠她了,有一次,无奈的酒井,破天荒地乞求起来:
“清子,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肚子也怀上我的孩子,可你却天天与次郎在一起……清子,你这么做,怎么就不考虑考虑我内心的感受……”
郑心清耳朵紧贴着听筒,支吾着:“我……我不是没想过肚子里的孩子……”
酒井:“你能想到孩子这就对了,那可是咱们的亲骨肉啊!”
郑心清话锋一转:“可是次郎已冲天发誓,一定要娶我的,你……你也知道,我……我早就喜欢他,我……我想嫁给他……”
酒井大怒地:“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已经……你不能答应他,次郎他……他这个懦夫,我早就说过,他……他配不上你……”
郑心清:“我……我不嫌他是懦夫,再说了,他没有了一只胳膊,我……我想一辈子照顾他……”
酒井大骂:“混蛋,你和次郎都是混蛋,你想没想过,你嫁给次郎,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郑心清打断酒井的话:“如果我嫁给次郎,我可以偷偷地吃药把孩子打掉,要不……对了,我……我瞒着次郎,就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反正你和次郎谁当孩子的父亲,都是你们酒井家的血脉。”
天知道,自小恬静纯真的郑心清,竟变得这么堕落。
酒井险些被气昏了:“次郎是我的儿子,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你是不是让次郎给逼疯了?”
郑心清嘻嘻地笑了,慢慢地放下听筒。
事情终归要有个结果,不,事情终于地爆发了。
这天晚上,酒井怒气冲冲来到郑家大院,他要向郑心清,还有儿子彻底摊牌。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呢?记得刚听郑心清说怀孕,他虽未大喜过望,但想到老来得子,确实是件趣事。至于他曾对郑心清许诺,会给郑心清一个圆满的交代,无外乎孩子生下来后,妥善安置好郑心清,他在吉林市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还是能办得到的。现在发生这么多的变故,尤其听到郑心清要嫁给次郎,这简直……目前,他首先想到不是自己,也不是郑心清了,而是郑心清肚子的孩子。太郎死了,他受到巨大的打击,想到还有个次郎,尽管他从心里不喜欢次郎,将来的家业,毕竟要传给次郎,可是天不遂人愿,次郎身有残疾不说,整个人的意志都颓废了,这时刻,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他的心头,郑心清说她会生个男孩,倘若好好培养这个孩子,二十年后,他七十有余,以他的精力与自信,帮助意外得来的儿子,继承……唉!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次郎横刀夺爱,把他逼向绝境……
郑心清正与次郎依偎一起,卿卿我我,门被踢开了。
酒井皮靴踩得山响进来,夹带着一股凉风。
次郎下意识地坐起来,脖子依然地被郑心清抱住。
酒井看到这不堪的一幕,怒不可遏,还好,他没有辱骂郑心清,只是指着自己的儿子,申斥着:
“你个懦夫,你以为你受了伤就成为功臣了吗?我已经看过战报,随你进攻的关东军士兵,全部战死,只有你被活捉,释放回来,你不感到羞耻吗?”
次郎脸一阵红白,争辩说:“我已尽到一个军人的职责。”
酒井上前拽起次郎,愤恨和醋劲交织一起,挥手打了次郎两个耳光,骂道:
“混蛋,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我不是你的父亲,我是关东军的将军……”
郑心清上前,本能地欲护住次郎:“次郎是个残疾之人,我不许你这么污辱他。”
酒井见郑心清这么袒护自己的“情敌”,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他冲郑心清大声地:
“滚开,这儿轮不到你说话……”
次郎见所爱的人,也遭受父亲的责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大声地:
“这不是军部,也不是军营,我不听你的训斥,请你出去!”
酒井愕然,在他的记忆里,儿子次郎不要说顶撞,就是正视他的眼睛,从来都未曾有过,现在竟敢对……他上前一步,厉声地:
“你说什么?我问你,你说什么?”
次郎毫无惧色地:“她已怀上我的孩子,不许你伤害她……”
酒井脑子一片空白,他哪里想到,郑心清几天前就对次郎言明,她怀孕了,是次郎的,已有四个月,算起来,次郎刚好四月前参加的讨伐队。
次郎兴奋无比,俯趴在郑心清的肚子上,一边抚摩一边听胎音,稍觉疑惑,郑心清的肚子并不见大,听郑心清说还没到显大的时候,他初次经历这事儿,自然相信。
郑心清从次郎的身后露出头,冲酒井说:“这是真的……”
酒井懵了,懵得腿脚发软,别看他是个老特务,也弄不清事实的真伪了,好一会儿,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颤声地:
“清子,这个混蛋是不是胁迫你了?来,过来,到我身边了,有我在这儿,他不敢把把你怎么样……”
郑心清从次郎身后走出来,刚走两步,又停下,看看次郎,又看看酒井,似乎对这爷俩儿谁都舍不得,似乎这爷俩儿谁都牵扯着她的心。
酒井伸手来拽郑心清。
次郎喝道:“住手,不许你碰她……”
酒井也是真的气急了,一跺脚说:“你……你这个混蛋,你……你知道吗,清子怀的是我的孩子……”
次郎如遭雷击,张大嘴巴,不过,他顾不得与父亲对峙,盯看着郑心清,想从郑心清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或答案。
郑心清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了。
次郎只觉热血往头上涌,不用再问了,郑心清这番举动,分明在告诉他,父亲趁他不在时,凌辱他心爱的人……
酒井听见郑心清的哭声,好个难受,抛开郑心清,他最担心的还是郑心清肚子里的孩子。今晚,不,此刻必须把郑心清带走,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住他留在郑心清腹中的亲骨肉,他打定主意,走向郑心清……
次郎横在父亲面前,怒视着,两眼喷火。
酒井:“滚开,混蛋的东西,清子不属于你的……”
次郎岿然不动。
酒井:“我再说一遍,滚开,清子不属于你的,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次郎掷地有声地:“你再敢往前一步,别怪我不认你这个父亲……”
酒井脸上呈出不屑和鄙夷:“怎么,想跟你的父亲,不,想跟一个将军动武吗?战场下来的俘虏,你还有勇气拿起战刀吗?”
次郎眼睛模糊了,他辨不清,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长官了……
酒井伸手想推开次郎,但次郎身子向前一撞,把他撞得后退几步,险些跌倒。还好,他站住了,手下意识地搭握在腰中专属于将官所佩带的刀柄上。
次郎以为父亲要拔刀,他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起放在柜子上自己的战刀。
酒井怒到顶点,看来真该教训下眼前这个混蛋,或者说是逆子,他刷地抽出将官刀,指向儿子。倘若此时儿子胆怯或退却了,他的刀虚张声势晃动一圈,也就收回来,出乎意料的是,儿子单臂握刀,且还虎视眈眈,酒井气急败坏,高高举起的将官刀,凌空劈下。
次郎闪身躲过。
酒井的将官刀划过一个弧度,又举了起来,接连落下。
次郎脑子一片浑浊,不,应该说是格外的清醒,自小积聚在心底处对父亲的怨恨,与伤残后的扭曲心态,化成强烈怒火,如同火山一样儿,最终喷发出来,就在连躲过几刀之后,他的战刀,横扫过去,一道股鲜血窜射出来……
酒井脸上表情僵住了,将官刀失落地上,他尚不知自己已经被刀所伤,只觉脖颈有热乎乎液体流下,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带有恐吓的动作,却遭致儿子认真地回击,颈动脉被儿子的战刀划开……
次郎紧握战刀,等待父亲的进攻,好一会儿,当父亲瘫倒在地上,他还没完全意识到,父亲已败在他的手下。
酒井身子抽搐着,嘴张了几张,是在想说什么,还是想喊什么呢?
郑心清反应过来,她冲过去,一下子把酒井抱在怀里,凑近酒井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话,酒井听清了,也听明白了,但已晚矣,眼睛瞪睁着,极其惊恐,慢慢又转为惊恐,最后眸子不动了,生命走到了尽头。
次郎还处于呆然状态,似乎不知道他已把父亲的魂灵,送回东瀛。
郑心清放下酒井,站起来,脸上现出诡异不是诡异,幸福不是幸福的复杂微笑,她刚才对酒井说出只有她和酒井能听到的话:
“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根本没有怀上你和次郎的孩子,我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调拨你们父子,相互间来个野兽般的厮杀,目的只有一个,为我阿玛和我哥哥报仇,嘻嘻,我的愿望达到了……亲爱的酒井先生,你去死吧!”
次郎看着血泊中的父亲,失神地喃喃自语:“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我干了些什么……”
郑心清平静地:“你杀死了你的父亲,他该死,你不杀他,我早晚也得取他的性命……”
次郎身子一震,似乎没听懂郑心清的话:“你……你说什么……”
郑心清又是一笑,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就为了这一天,目的已经达到,无需再隐匿下去,她如同讲述一段故事,娓娓地向次郎道来。原来,郑心清和哥哥一样儿,在知道阿玛是被酒井投毒害死以后,也和哥哥一样儿,发誓为阿玛报仇,所做的举动,也和哥哥如出一辙,冷淡家人,具体说就是嫂子和孩子,在嫂子和孩子回娘家后,她控制自己的思念,再也不与嫂子和孩子来往。哥哥牺牲后,想到两个最亲的亲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她夜里常啼哭不止,并在院子深处一个屋子,供奉起阿玛和哥哥灵位,每天偷偷地来上香,每次上香,她都向阿玛和哥哥发誓,一定为他们报仇。她把仇恨深埋的心里,表面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利用与酒井家深厚的关系,开始实施她的报仇计划。其实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酒井,但如果单是酒井,这对她来说并不难,她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使用投毒的方法,毒死酒井,可是那样儿,总觉得不解恨,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惨境,她也想让酒井家家破人亡,思来想去,最好让酒井父子之间残杀,这么做虽然有些残忍,却不失为公平。郑心清打定主个主意,便坚定不移向这个目标努力。想到自己是个姑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充分利用自身条件,她早看出酒井对她垂涎三尺,她也知道次郎爱上自己,当然,她的心底处,也爱上次郎,可是爱情与父兄之仇来比,不再重要了。两者选择择其一,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报仇。接下来她献身于次郎,在次郎走后,又顺势让酒井占有她的身子,待机会成熟,她编出怀孕谎言,做出怀孕的假象,还有,她以照顾伤后次郎为借口,故意疏远酒井,就是激怒酒井,果不其然,一切都依计而行,最后她看到了所盼望的一幕……
次郎听到这儿,如梦初醒,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相信,不无痴情地问:
“你这么做,你就没想到,你毁了我,也毁了咱们的爱情吗?”
郑心清异常冷静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爱情可谈,是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不否认我喜欢你,可是你的父亲害死我的阿玛,你们日本人杀死了我的哥哥,我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还能有爱情吗?”
次郎恨恨地:“所以,你就利用我杀死了我的父亲,你……你太狠毒了。”
郑心清笑得坦然,笑得可爱:“谢谢你的赞扬,其实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现在又身在满洲,你应该了解我们满族人,也就是女真人,我们女真人的姑娘,有着孔雀般的美丽,狐狸般的狡猾,豺狼般的凶狠,这些在我身上都体现出来,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次郎猛地举起带血的战刀,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
“你……你这个狠毒如蛇蝎的女人,我要杀了你……”
郑心清面无丝毫惧色,灿烂地笑着:“大仇已报,我该与我的阿玛和哥哥团聚去了。”
次郎举刀的手抖颤着,看得出,他不忍心杀死自己深爱着的女人。
郑心清一心求死,又说:“你不会考虑我肚子里的孩子吧?你太傻了,这都是子虚乌有,我怎么能怀上你们日本人的孩子呢?别再犹豫不决了,下手吧!”
次郎精神彻底崩溃,先是狂笑,最后变成怪叫。
郑心清闭上眼睛……
次郎不笑不叫了,屋内出现短暂的寂静,突然间,一声闷响,接着一个重重的东西摔在地上。
郑心清慢慢睁开眼睛。
次郎跪倒在父亲身边,那把杀死父亲的战刀,已插入自己腹中,他选择日本军人最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郑心清不惊不惧,不慌不忙,过去把次郎与酒井的尸首并排摆放好,取来一个枕巾,盖在次郎的脸上,随即,她静静地坐在次郎身边,手里握着次郎佩带的手枪,大仇已报,她无任何挂念和留念,但她是满族人,不会选择日本人的死法。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寂静的夜空……
加藤子从日本回到吉林市,她实在是走不动了,手拄着拐杖,太郎的妻子因难产,大人和孩子的性命都没有保住,数日后,她又返回日本,只带走丈夫和两个儿子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