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地瓜低头不语,想着自己失学的处境,想着老窝瓜对自己的冷漠,想着下午夏八斤在大街上扶着老窝瓜往家走时人们的议论,和下工时听到洪薯仙与黑面包说的那些话,实在没有勇气面对。
仲地瓜下工走到村头,看到洪薯仙与黑面包嘻嘻哈哈的说话,他没抬头,也没望她们一眼。洪薯仙看到仲地瓜往家走,有意识大张旗鼓地与黑面包说,今天请老窝瓜到家吃了顿饭,可把老头子高兴坏了。他不光看好咱这个家了,还看好咱八斤了。仲地瓜没停步地走过去,后面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仲地瓜伤心地说:“薯花,不是我不负责任,你知道中午你爹在夏八斤家喝酒说了些什么?今天街上人议论了些什么?是的,我家与夏八斤家相比差距太大了。”
甘薯花抽噎若说:“我知道我爹伤了你的心,也伤了我的心。我爹糊涂,咱俩可不能糊涂。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找你到这里来吗?想想我在这里发生的‘偷槐花事件’,想想我们在这里的海誓山盟,你不为你对我俩爱情的轻视行为而内疚吗?”
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十四五岁的仲地瓜甘薯花正进入青春朦胧期。过了相互排斥阶段后,那便是不离不弃。槐花盛开的季节,那种香味一阵紧似一阵地吸引着这对小情侣。据说槐花和槐花的香味能刺激人们的味觉情绪和****。
那时候,大队为了保护槐树,禁止个人到树林里折槐花。由生产队安排劳力统一修剪,剪下来的槐花按户分。队里分的槐花很少,社员们只是尝尝鲜而已。甘薯花对仲地瓜说,她娘煎的槐花饼没吃够,闻着槐花味就馋得慌。仲地瓜说,那好办,谁不知道我是个爬树大王,我上树给你摘。
星期天中午,趁大人歇晌,护林员回家吃饭的空当,仲地瓜约着甘薯花偷偷地钻进槐树林里。槐树林像一片白色的海洋,一嘟噜嘟噜的洋槐花雪一样压弯了枝。嗡嗡的蜜蜂忙忙碌碌地采着蜜,飞来飞去的蝴蝶,绕着花起舞。各种鸟鸣奏成一曲大合唱。春光在他们身上荡漾,春意在他们心里涌动,不用说吃,闻着槐花味就醉了。
在一棵花繁枝茂的老槐树下,仲地瓜脱去外套,手脚麻利地爬冒把摘下的槐花放进书包里。不二会就摘满了书包。甘薯花说,够了,书包满了。仲地瓜说,已经来了,多折点。用我衣裳包着,这回让你吃够了。仲地瓜折完身边的槐花枝,又攀上一个粗枝,折了没几枝,看到护林员急匆匆地往树林里走来。仲地瓜说,护林员来了,猴子样从槐树上跳下来。甘薯花一害怕,脸红得像下蛋的鸡。慌慌张张地问,地瓜哥,怎么办?仲地瓜说,别慌,让我想想办法。仲地瓜熟悉地形,沉着地思考着撤的路线。往南走,会被护林员追上。往东走,须沿河岸斜着往东南跑,即便捉不着,也会被护林员发现。往北走,必须过河。河水没膝深,虽然天不冷了,水还是凉的。自己可以铎过去,甘薯花呢?护林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仲地瓜急中生智,左手提着书包,右手拉着甘薯花跑到河边,身子一蹲,背起甘警花就走进没膝深的河水里。甘薯花双手搂着仲地瓜的脖子,双脚翘起,脸和胸紧紧贴在仲地瓜背上。少女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比槐花味还令人陶醉。伏在背上那软绵绵的腰肢,使他心痒。甘薯花耶刚刚隆起的****,像两个火点在背上燃烧。烧的他脸红,烧的他心慌。当背着甘薯花靠近北岸时,身子一失衡,一下子趴在河水里。幸好岸边的水不深,只把仲地瓜的前身和裤子湿透。两人如同吓惊的野兔,匆匆地上了对岸河坝,跑进一条三级沟里躲起来。
仲地瓜看到护林员没发现他们,对甘薯花说,薯花,你把脸转过去,我脱下裤子拧拧水。甘薯花说,你脱下来拧吧,我不看。仲地瓜说,你闭上眼。甘薯花说,我闭上眼也知道你身上是什么样,才几天我俩没光着屁股一块儿玩了。
甘薯花见仲地瓜脸羞得通红,一转身说,脱下来拧吧。仲地瓜身上发冷,风一吹,浑身打抖,牙得得直响。甘薯花脱下自己的花褂子从背后给他披在身上。仲地瓜羞得手里的衣服一扔,两手捂住裆部。甘薯花咯咯地笑着说,羞羞羞。
仲地瓜披着甘薯花的花褂子,把裤子穿上,又拧了拧上衣,铺在地上晒着。他转过身,当看到甘薯花穿一件粉色的薄内衣,显露出动人的曲线时,心里呼啦一阵热,似电流穿过,直热到头顶。他觉得此时的甘薯花已非彼时的甘薯花。童年的,少年的那种朴素的童真的孩子般的爱,已开始升华,开始转变。是一杯酒,是一罐蜜,情浓意稠,滋味醇厚。两人痴痴地对望着,对望着,仿佛变成两块正负极的磁石,突然吸到了一块儿。两人脸贴着脸,双鹤交颈般地紧紧抱在一起。很长时间,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这就是两人秘密的“偷槐花事件”。那种电光石火般的感觉,每次回忆起来,心里都是美滋滋的,痒缕缕的,甜蜜蜜的。初始的性冲动,碰撞出初恋的火花,时常在两人心底泛起。
如果说那次“偷槐花事件”是两人的初恋尝试,那么,初中时食槐树林业的海誓山盟则标志着爱情的成熟。就像二只青涩的集子,经过阳光雨露,营养糖分慢慢积累转化,逐渐变红变甜。
初中阶段,学校禁止谈恋爱,禁止异性进人双方的宿舍。旬在学校里接触的机会少。白天上课不在一个班,晚上下了晚自习自上宿舍。只有领饭时见个面。那么多的学生想亲不能亲,有话本能说。星期六下午放了学,仲地瓜推着自行车在离学校二里外的囝野里等她。过了白沙河桥,两人没回家,直接进了槐树林子。两人对槐树林有一种亲切的感受,进了槐树林,莫名的感觉雰一样笼罩在心头。来到偷槐花的地方,地上的草软软的,厚厚的。密集的树叶,遮蔽天空。夕阳像个偷窥隐私的老公,悄悄把余晖的触角透过密密的树林,射在两人身上。
两人如饥似渴地拥抱着,不再羞涩,不再笨拙,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两双嘴唇合在一起,一会儿她把舌尖伸进他嘴里,一会儿他把舌尖伸进她嘴里,如同两头永远吃不饱的小奶猪。吃着吃着,仲地瓜的手就不安分了。他想起那次背她过河时,背上那两个灼热的点点,心里痒得难受。便开始用手解甘薯花衣服上的扣子。一件,两件,最后,把内衣往上一掀,两只雪白的鸽子扑弄弄飞出来。他抚摸着,亲吻着。甘薯花紧紧搂住仲地瓜的脖子,一种难以控制的快感袭来,如神似仙般魂飘魄散。仲地瓜仍不过瘾,继续往下进行,手移到她的腰带上。腰带是红的,只打了一个结,只要一挣,那道防线就会同时打开。甘薯花将魂魄收进心里,克制着,克制着,理智地将他阻止住。
接下来就是海誓山盟,学着吕剧《井台会》里的蓝瑞莲和魏奎元堆起三堆土,插上三炷香(草茎代替),双手合十,跪拜磕头,私订终身。
这举动虽然幼稚粗率,却道出两人不离不弃终生相爱的心境。美好的回忆,仲地瓜的情感又回到原来的定位,搂着甘薯花沉浸在幸福中。
甘薯花:“地瓜哥,咱们结婚吧。”
仲地瓜:“你爹不同意,怎么结?”
甘薯花:“咱俩明天去公社登记,登了记就成为合法夫妻,不管举行不举行婚礼,先一起同居。”仲地瓜摇摇头,想起他的一个女同学,父母不同意她与男友结婚,两人私自结婚回到家,被她父亲打断了腿,母亲一气之下喝敌敌畏身亡,造成人间悲剧。就对甘薯花说:“这种方式不可行。如果那样,你爹肯定要大闹,万一闹出个好歹,咱们如何承受。”
甘薯花:“那么,咱俩去东北。我一个小姨在东北林场,到那里干活也饿不着。”
仲地瓜:“这样做更不行。父母到了需要咱们照顾的年龄,这时候突然离开,那是一种对老人的伤害。我们不能为了自己,伤了老人的心。”
甘薯花:“你这也不行,那也不中,就不怕伤了咱们的心?如果我爹真答应了夏八斤,就更麻烦了。”
仲地瓜思考着,沉默着。
甘薯花把衣服扣子一解说:“收回我们原来的承诺,现在我就把身子给你。只要生米做成熟饭,看我爹还有什么招。”
仲地瓜没有接受甘薯花。他不是不想,到了这个年龄的男女,谁不是如饥似渴?而在甘薯花被迫无奈的情况下,要了她的女儿身,不道德,不光彩,不仁义也不美好。有点乘人之危,良心上过不去。
仲地瓜抱紧甘薯花说:“薯花,收回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吧。我知道你的心,我何尝不想咱俩早点在一起享受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婚姻不光是咱俩的事,它是一种责任,既关系到家庭,也关系到社会。还是慢慢地做老人的工作吧,瓜熟蒂才落,水到渠才成。”
十一
当当当,当当当……
社员们还在家里吃着晚饭,生产队的钟声就敲响了。人们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钟声,一边判断着夏八斤敲钟的内容。
多少年来,社员们听钟声听习惯了。不管哪任队长,大家都会根据他的性格脾气,分辨出敲钟的目的。夏八斤也不例外,当了两年生产队长,人们听他敲钟,就像听他说话一样。上工的钟声不紧不慢,随意安详。当当当地一般敲二百次左右。场院起火,河坝决口,钟声急而重。当当当地拖不开韵,且越敲越急,次数约六百次左右。这种钟声不常有,社员们一旦听到这种钟声,心里比较紧张,反应也快,短时间内就能集合齐。分粮分草等其他农活,钟声长短不齐,且时间短。开会学习,钟声均匀严肃,一下是一下。开大批判会,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钟声敲得特别重,节奏快,声音也嘹亮。
今晚的钟声,社员们明显听出了生产队开会。
生产队里开会,一般都到记工屋集合。记工屋在五保户瓜根婆家。瓜根婆丈夫死时留下五间屋,人了五保,一切就归生产队所有。夏八斤在西头挤出两间让她住,其余三间就当成记工屋。没有特殊事宜,夏八斤晚上不开会,只和黑面包去为社员们记工分。
公分标准是多年的老规定:男劳力一天记十分,男半劳力一天记六分;女正劳力一天记八分,女半劳力一天记五分。一天按六畔记,上午三畔,下午三畔,早晨加一畔。其他零工根据时间和劳动强度加畔,加畔的工分队长定。
无聊的社员们晚饭后在家待不住,就跑到记工屋来凑热闹。社员们找到一块,说笑取闹,讲鬼怪故事也讲黄段子。年轻的男女你挑我逗,在昏暗的罩子灯下,掏一把,摸一把,通过语言肢体接触,释放一下体内的荷尔蒙。地瓜油是这种场合的主要人物。他活不能干也不会干,晚上到别人家找完酒喝,借着酒劲来记工屋围着裤腰带讲几个荤段子发泄发泄。
记工屋靠墙的地方是一张大方桌,方桌上放一盏罩子灯。灯罩上半部分已被油烟呛黑。记工员黑面包坐在右面一张旧太师椅上。社员们陆续递上自己的记工手册。黑面包叫着名字,问,几畔?社员说六畔或七畔。夏八斤坐在桌子左边,听着,有报错的或要扣分、加分的,立即纠正。
社员们一个个走进记工屋。老规矩,先记工,后开会。老窝瓜、甘薯花、仲地瓜相继递上记工手册。
黑面包:“窝瓜叔?”
老窝瓜:“打地瓜垅六畔。”
黑面包:“甘薯花?”
甘薯花:“拌粪七畔。”
黑面包在桌子上画了几下“拌”字没画出来,问甘薯花:“拌字怎么写?”
甘薯花:“畔字去了田加提手。”
下面的青年就笑,说连个拌字都不会写。
黑面包骂道:“笑什么笑?秀才还有不会写的字呢。你娘子宫里刻着字,生下来你什么字都会写?”
那个青年被骂住了,坐在那里一声不响。
黑面包继续记工。
黑面包:“仲地瓜?”
仲地瓜:“搂地瓜垅七畔。”
夏八斤一旁纠正说:“六畔半。”
仲地瓜:“为什么给我记六畔半?”
夏八斤:“你早晨比别人少干了半畔。”
仲地瓜:“我到了地里,你又叫我回家拿镢头刨地头,能算我误工吗?”
夏八斤:“反正你比别人少干了。我说记多少就记多少。”
甘薯花站起来替仲地瓜鸣不平,说:“队长,这样记工分不合理吧,本来早晨拿耙子捣粪,到地里你又叫人家回去拿大镢刨地头,少干了活能怨仲地瓜?”
一旁的社员也帮腔说:“是啊,记七畔算了。”
夏八斤看了甘薯花一眼,对黑面包说:“看在大伙的面上,那就记七畔吧。”
地瓜油哼着小曲,臊唧唧的声音隔老远就传到屋里。
“送情郎送着在,大门又一西。大街上走过来,一个卖梨的。有心,买个梨,给俺的情郎吃,想起了夜里的事,吃不得凉东西。”地瓜油唱着进了记工屋,黑面包就取笑他:“地瓜油,******啥摄事吃不得凉东西?”
地瓜油:“干了啥事你还不知道。”
黑面包:“美的你。”地瓜油把记工手册递给黑面包,说:“拌粪六畔。”
一股酒气扑进黑面包的鼻孔里。黑面包咳了一声问:“又上谁家灌的猫尿,熏死了。”
地瓜油把手捂在屁眼上,一鼓肚子放了个屁,用手握着放在黑面包的鼻子上,说:“这个好闻,吃吧。”
黑面包将地瓜油用力一推,地瓜油一个趔趄歪倒在夏八斤身上,夏八斤脚一蹬,地瓜油跌倒地上。黑面包坐好,拿过地瓜油的手册,问:“你到底几畔?”
地瓜油:“六畔。”
夏八斤:“过午谁看见他出工来?”
社员们没有吱声的。
地瓜油:“过午甘薯芬她娘出殡,大队干部找我去帮忙,算不算出工。如果不算,谁家再死了人,叫我我也不去。”
有人憋不住了,就说:“你去找酒喝嘛。”
地瓜油:“喝酒也是出工。”
黑面包:“你放屁算不算是出工。”
地瓜油又与黑面包接了火,问黑面包:“你知道什么叫屁?”
黑面包:“你说话就是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