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八斤看到交易成功,就给仲地瓜的征审材料上盖了章,让甘薯疤拉着他和甘薯花去公社革委办公室登记。
一路上,夏八斤得意洋洋地看着甘薯花。心里说,权势真好,可以使自己由弱变强,也可以让他人由强变弱。想得到的可以得到,想办到的可以办到。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两人找姜文书登了记领厂结婚证,甘薯花就把仲地瓜的征审材料送到了武装部的征兵办。
五十五
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是硬任务。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思想上行动上都像喝水吃饭一样习惯接受。六七十年代,把粮食任务叫爱国粮。一提“爱国”二字,农民们更能积极无条件的接受。
地瓜庄大队的爱国粮,地瓜干占70%以上。除了麦季交一部分小麦,剩下的部分用地瓜干补齐。
晒完地瓜干,收刨完地瓜,社员们就把上缴的地瓜干准备好。上交前拿到场园里扬一扬,将尘土草叶折腾干净。经风吹日晒,洁白的地瓜干银元一样哗啦哗啦地装进麻袋里、筐篓里,等待着统一收缴。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公社粮管所安排验级员到村里验级收购,以缓解集中收缴的压力。
粮管所来地瓜庄大队收地瓜干任务这天,大队办公室门前排起长队,社员们争先恐后地上交爱国粮。家家都想尽快完成任务,了却心事。
爱国粮的质量要求很高。过磅时,要将地瓜干倒进一个大竹筐里验收。验级员拿着地瓜干相互敲打着,听不到响声的不要,有霉点的不要,麦瓜干不要,折腾不干净的不要,破碎的不要,太厚的不要(有黑心),太薄的不要。
过磅装麻袋的人都是粮管所临时雇用的。过完磅装进粮管所统一印制的麻袋里,缝好口,由大队负责运到粮管所。
柴油紧缺贵重,大队有拖拉机不用,从各生产队抽调劳力用小推车往公社,粮管所送。仲地瓜当然抽调在列。每车装六麻袋,上午一趟,下午一趟。
送到粮管所的备战库时,各人自己卸车,自己扛着麻袋上垛。他们扛着一麻袋地瓜干,踏着云梯,跨过“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横幅标语牌,爬到垛顶,码在城墙式的麻袋垛上。一连扛完六趟,人人汗流浃背。
第二天过午,仲地瓜早早地在粮管所卸完了车,想到食品站去要个猪票,准备把花猪送食品站。
票证繁多的年代,除人民币不用票代替,其他商品都用票。粮票、布票、肉票、油票、烟票、盐票、猪票、饭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手表票等等。要票得走后门,走后门得大前门,买大前门得找熟人。送猪必须手持猪票食品站才能收。公社发给大队的几张猪票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到仲地瓜手里。仲地瓜先到供销社找熟人买了盒大前门,又来到食品站。把大前门往朱站长桌子上一放,说:“朱站长,您好!”
前些日子打防疫针时,仲地瓜通过崔淑花认识了朱站长。
朱站长摘下眼镜,下巴向前靠了靠,问仲地瓜:“有事?”
仲地瓜说:“我家花猪肥了,能不能给个猪票我把猪送过来?”
朱站长用眼斜了斜那盒大前门,客气地说:“你来得很不巧,这批猪最后几张票刚发完。下一批吧,下一批给你留着。”
仲地瓜知道再说也没用,白送了一盒大前门。答应了一声走出去。
仲地瓜出了食品站,想起崔淑花。兽医站经常与食品站打交道,崔淑花与朱站长熟,问问她有没有办法搞到一张猪票。如果等下一批,万一他当兵走了,娘不光要张猪票难,送猪也得找人。
仲地瓜来到兽医站,崔淑花身穿白大褂,手拿着针灸棒在给一批瘸腿岛放蹄血。仲地瓜悄悄站在崔淑花身后,仔细观察着。崔淑花眼疾手快,趁马没注意,往蹄部啪地一扎,针到血出。晴紫色的血从蹄上流下来。
仲地瓜夸赞道:“元享在世,针到病除。”
崔淑花一回头,说:“来也不打招呼了。”
仲地瓜:“打招呼就偷不着手艺了。”
崔淑花:“走,有话到宿舍说。”
崔淑花的宿舍很简陋,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放一个小书架。地上一只水桶,一把暖瓶,一个洗脸架放一个脸盆。崔淑花脱下白大褂,将脸盆里倒上水,扔上一根白毛巾对仲地瓜说:“看你那脸,灰儿划的,小花猫似的。”仲地瓜这才想起扛地瓜干时,出了汗沾得满脸灰。不好意思地走到脸盆前弯下腰洗脸。他拿起香皂往脸上擦了几下拿下来,看到脸上的灰连香皂都染黑了。放水里洗了洗又往脸上打了一遍。肥皂泡沫在脸上散发出清肺沁脾的香气。这种茉莉花的清香刺激着仲地瓜的鼻孔,刺激着仲地瓜的神经。他的心轻轻的一颤,有点痒。痒得那么舒服,痒得那么甜蜜。他想起崔淑花第一次吻他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香甜味,就是这种味。
洗完了脸,崔淑花双眼瞅着他把脸擦干。拖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喝,自己坐在床沿上。
崔淑花:“来公社有事?”
仲地瓜:“给大队送爱国粮,顺便找你走走后门。”
崔淑花:“找我走啥后门。”
仲地瓜把到食品站找朱站长要猪票的事说了。
崔淑花:“不用要了。”
仲地瓜:“你也要不来?”
崔淑花:“这批任务猪我检疫。到了那天,你把花猪送来就行了。”
仲地瓜:“还真是大前门不如找熟人呀。”
崔淑花:“不是走后门。每次检疫都要检下几头不合格的,把检下来的顶上就行了。”
仲地瓜:“噢,是这样。”
崔淑花:“领兵的首长最近走访你家了吧。”
仲地瓜:“没去。”
崔淑花:“耐心等待,遇到困难及时与我打声招呼。”
仲地瓜嗯了一声,看到墙上挂着几幅崔淑花学生时的照片,站起来细细地端详着说:“你学生时代真美。”
崔淑花:“怎么,我现在不美吗?”
仲地瓜知道自己这句话犯了逻辑错误。连说:“美,美,很美。”
崔淑花从相框外摘下一张近期的半身照递给仲地瓜说:“美就给你这幅吧。”
望着照片上崔淑花那天真烂漫的笑容,仲地瓜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崔淑花又给他一张兽医站的信封,让他装起来。他只好羞羞答答地接受。
仲地瓜此刻心潮起伏,若不是心中还装着甘薯花,他真想主动抱起崔淑花亲吻,作为上次的感情回报。
崔淑花多次的主动示爱,仲地瓜在心里已经容纳下她。一位理论家说,一个男人不能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仲地瓜怀疑这种理论的不确定性。他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但不能同时占有两个女人。他爱甘薯花的温柔、深沉、灵秀、含蓄、文雅、细腻。也爱崔淑花的热情、天真、爽朗、泼辣、豪放、智慧。两个女人时常在他脑子里交替出现。
仲地瓜回到地瓜庄,迎面碰上甘薯好。甘薯好叫他立即到大队参加青年会,说是甘薯花召开的。
甘薯花这次召开青年会是为社员们送交爱国粮的事临时召集的。这两天,大多数社员都完成了地瓜干任务,还有十六户没完成。原因是这几户地瓜干着雨数量大,验不上。夏八斤想出个熊办法,把没完成爱国粮任务的社员都关起来办学习班。就在关押仲地瓜的那两间厢屋里。交不齐任务不准回家。四户家庭条件好的,答应拿钱买齐,放了出去,其他十二人还关在屋里。
对夏八斤的这种做法,甘薯花非常恼火,就与夏八斤吵了起来。这是她与夏八斤第一次为工作吵架。
甘薯花说:“这几户社员不是不交任务,而是交的验不上。他们家的地瓜干着雨多,没有好地瓜干交,你关他们也交不上。”
夏八斤:“门家的地瓜干交不上,去买,去借。”
甘薯花:“买,借,得有条件。这儿户地瓜干烂得多,吃粮都因难,哪有条件去买去借。
夏八斤:“我不管这些门村里完不成任务公社提留我,我就提留他们。这事与你无关,不要为此伤了咱俩的感情。”
甘薯花:“那更不能伤了社员们的感情。先把他们放了,再想法解决。
夏八斤:“放了他们,没完成的任务谁给我完?”甘薯花:“我完。”
夏八斤轻蔑的笑了笑,说:“你是孙悟空会变,还是诸葛亮会算?好吧,我就看看你的本事。完不成还得关他们。”
全村的团员青年召集齐之后,甘薯花就把这几家未完成任筹的原因向大家讲了。并对团员青年们说,我们大家都是******时代的青年,要以雷锋同志为榜样,发扬共产主义精神,一家有难,百家支援。家里有余下好地瓜干的,自愿替他们交一点,几人包一户,使我们村里的爱国粮一斤不少的完成。
甘薯花说完,仲地瓜第一个举手,说:“我家今年地瓜干烂得少,我可以帮一户。”
甘薯花说:“好。还有谁想帮,请举手。”
青年们如同一群羊,仲地瓜一带头,其他青年齐刷刷地把手举起来。
甘薯花被青年们的热情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没想到青年们有这么高的觉悟。于是说:“同志们,一家包一户用不了那么多。把十六户缺的那一千四百六十斤地瓜干分到三个团小组,由团小组组长凑齐交到大队就行了。”
第二天上午,青年们扛着麻袋背着篮子把地瓜干送到大队,由各团小组长负责统一收缴。粮管所验级过磅人员过了秤,还多了几十斤。
夏八斤对甘薯花既佩服又嫉妒,脸面上有点挂不住。气得在办公室里摔茶碗踢椅子。
仲地瓜倒下地瓜干后,仲瓜蛋来叫他。说两个当兵的在他家,娘叫他快回去。
仲地瓜回到家,两个当兵的正在和娘拉呱。
这俩当兵的就是部队来白沙公社的领兵人员,今天到地瓜庄来走访仲地瓜。两人事先没通知大队,先走访了仲地瓜的邻居,又到街上打听群众对仲地瓜的反映。在走访中,有人提到仲地瓜与黑面包的事。两领兵的又找了夏山芋等了解情况。夏山芋说了句良心话。说这事不怨仲地瓜,是他老婆不懂急救措施造成的误会。了解完夏山芋等,两人又去找甘薯花。甘薯花详细地把过程说了。俩领兵的免去了怀疑,最后来到仲地瓜家。
俩领兵的一个姓江,排长,一个是战士,姓于。江排长一见仲地瓜就在心里打了满分。他拍着仲地瓜的肩膀说:“还真是块当兵的料呢。嗯。”
仲地瓜请江排长和小于坐下。倒上水,手一招说:“请喝点白开水吧。”
江排长开门见山,说:“仲地瓜,这批兵是到边疆的,那里处处是高山峻岭,常年大雪覆盖,零下几十度,条件艰苦。你去了能受得了苦?”
仲地瓜:“首长。只要毛主席和祖国需要,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惧。”
江排长:“去了后,几年不能回家探亲,想家怎么办?”
仲地瓜:“我带着我娘和我弟弟的照片,想得时候拿出来看看就行了。我以你们为榜样,扎根边疆,保卫边疆。”
“好样的。”江排长站起来拍了一下仲地瓜的肩膀。仲地瓜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江排长又问长蔓婆:“大娘,你儿子参了军要去很远的地方,你想不想他。”
长蔓婆:“当娘的没有不想儿子的,你娘也肯定在家里想你。只要地瓜到了部队能像你们这样,好好学习,听领导的话,我就放心了。到了部队,你们要多帮助他,多教育他。”
江排长用手擦了擦潮湿的眼眶,显然他是被长蔓婆的话感动了。说:“大娘,你就放心吧。仲地瓜一定能成为一块好钢。”长蔓婆摸着仲瓜蛋的头说:“江排长,我还有个小儿子,长大后,如果你们需要,也带他去当兵。”
江排长感动的眼泪流了出来。说:“大娘,你真是个好妈妈。看到您就像见到了我妈。”
娘儿仨送江排长和小于走的时候,江排长频频回头招手,表示敬意。
五十六
冬天,庄稼地里的农活很单纯。社员们交齐爱国粮后,就没有硬任务了。坡里的地瓜蔓已经晒干,这也是粮草的一部分,各队组织劳力往家里背地瓜蔓。要求寸草归垛,颗粒归仓。地瓜蔓背到场园里,抖擞下地瓜叶分到各户。为了节省地瓜,有的户用水泡软剁细掺上豆面玉米面,做地瓜叶饼子吃,有的户做饲料喂猪喂羊,也有的户压细了围起来备荒。剩下的地瓜蔓留在饲养屋里喂牲口。
坡里的地瓜蔓拿净,生产队集体复收地瓜结束,大队宣布放坡。各生产队放几天工,男女老少拿铁锨的拿铁锨,拿大镢的拿大镢,一齐到坡里倒地瓜。
仲地瓜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铁锨上坡,戴着星星回家。在千人翻万人刨过的地瓜地里,每天能倒一百五六十斤。倒的地瓜除喂花猪外,礤成干。
花猪自吃地瓜后,长得很快。长蔓婆每天喂它五六次,几天的时间便膘满肉肥,体重达到三百多斤。
送猪那天,仲地瓜和瓜蛋一大早就赶着花猪来到公社食品站。
这批猪是运往边疆的。食品站大院里停着两辆军车。车厢两边贴着“军民一家,支援边疆”,“保卫祖国,巩固国防”的横幅标语。看到两个军人用抹布擦着军车上的尘土,仲地瓜很羡慕。自验乓以来,他看到军人军车拟或是穿绿色军装的人,就生出一种亲切感,就想起参军的事。从目测、体检、政审到家访,已经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接到人伍通知书。仲地瓜夜夜想,天天盼,生怕再出现新的波折。
仲地瓜望着军车出神儿,就听到崔淑花喊他。仲地瓜把花猪赶过去。看到崔淑花正忙着给一头白猪测体温,察口蹄。检验合格后,在猪屁股上盖上蓝印。
崔淑花问仲地瓜:“人伍通知书收到了吧?”
仲地瓜;“没呢,收到就告诉你了。”
崔淑花:“昨天我去公社武装部查了查,人伍通知书发放表上有你的名字。
仲地瓜兴奋地问:“是吗?什么时候发?”
崔淑花:“李干事说今天全部送完。”
仲地瓜:“那快一点把花猪送上,我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