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长蔓:“她能拖下去,咱呢”年龄大了,万一不成、她找家人家不愁,咱怎么办?你看咱村那些光棍,不都是因为拖得年龄大了、最后没有女人愿意跟。”
仲地瓜:“爹,我了解甘薯花、彼此交往了这么多年,她不可能说拉倒就拉倒吧。”
仲长蔓:“儿子,她不可能,老窝瓜可能。有些话我一直憋在心里没对你说。今天咱爷俩就把窗子打开,说明亮的。”
仲长蔓把清明节那天与老窝瓜提出仲地瓜与甘薯花结婚的事,老窝瓜的答复和态度讲给儿子听。
仲地瓜听了,把手里的麦秸一折,说:“老东西,这叫婚姻,这叫卖闺女,我找甘薯花去。”
仲长蔓:“儿子,你别急。给我过撮。”
仲地瓜又拿起一撮麦秸递过去。
仲长蔓说:“儿子,你太祖心了口最近你发现没发现老窝瓜家和夏八斤家的关系与过去不一样?尤其老窝瓜住院前后,两家越走越近。他们各抱着什么目的?”
仲长蔓看到儿子在认真听,又从对甘薯花与夏八斤同时入党担任村干部的疑问,到甘薯花与夏八斤的密切接触;从洪薯仙时常到老窝瓜家串门送东西,到夏八斤拉老窝瓜住院。特别听到洪薯仙炫耀的“连公社革委主任都来给八斤和甘薯花提媒保媒的话,像摊牌一样,一一摊给仲地瓜。他把甘薯花与他婚姻危机的看法,以及为他今后婚姻的所思所想,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说实话,仲地瓜一直信任甘薯花,认为有什么变故的话,甘薯花肯定会与他说。爹说的这些迹象,他也觉察过。但没有爹想得耶么细,琢磨得那样深。他又联想到那晚上看到甘薯花和夏八斤两人尴尬的瞬间。难道两人还有什么秘密瞒着他吗?他原想不拖累甘薯花,认为爱她就应该让她脱离情感的羁绊,给她创造一个发展的空间,将来有所作为。可是她却进了夏八斤的圈套。也可能她自己觉察不到。这些事又不能与她谈,谁知道现在她心里想的什么呢”假如老窝瓜真拿她去报答夏八斤的救命之恩,她会同意吗?仲地瓜的脑子里乱了套。爹催了他几遍,他才想起给爹过撮。
仲长蔓提醒儿子说:“这些事,你思想上不要有压力。爹知道你喜欢甘薯花,我和你娘也喜欢她。薯花确实是个好孩子。可是遇到目前的这种状况,我们能与夏八斤争吗?有句老话,叫鳖在泥里,人在时儿。夏八斤正在得势的时候,老窝瓜对咱又是那个态度,咱能争过他吗?越争对咱越不利,也给甘薯花增加痛苦。我还担心,万一甘薯花不同意夏八斤的婚事,被逼无奈想不开,破罐子破摔走了邪道怎么办?还是那句话,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没有,不可强求。既然高攀不上,咱就不攀啦,找个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会持家过日子的人就行。”
仲地瓜说:“爹,让我再考虑考虑,探探薯花的口气再做决定。”
仲长蔓叹了一气说:“爹不过是为你操心,想得多点。事情也不一定像爹想得那么离谱,不过你要提防夏八斤,这人和他娘红薯仙一样,土地奶奶怀了孕——一肚子小鬼。坏点子特多。自古婚情出人命,如果他和甘薯花不成,对你会生妒恨,下毒手。”
仲长蔓的话,可谓语重心长。
已近中午,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露出脸,像个锈迹斑斑的银盘,光芒暗淡。
长蔓婆做好丝瓜汤,嘁仲地瓜?说瓜蛋早晨起来就跑出去,一头午没着家,你快去找找他。下雨下的并里湾里到处是水,别出什么事。
仲地瓜出门去找仲瓜蛋。走到胡同头,迎面碰上仲跑根他妈。
跑根妈问:“你找瓜蛋吧?”
仲地瓜说:“是。”
跑根妈说:“你不用找了,瓜蛋和跑根都在地瓜油家里吃炒青蛙。”仲地瓜就来到地瓜油家。
地瓜油家两间小屋,一个小院。仲地瓜没进屋就闻到炒青蛙的香味。院子里棉槐条编的篮子里盛着半篮子折断腿的青蛙,发出可怜的呱呱声。见人来了,黑中带黄的眼圈不住地转动,仿佛乞求来人救他们。南路一旁的瓦盆里放着些已经剪去头静了皮的青蛙肉。一只只活像光着屁股的婴儿,白里透红的腿,一颤一颤的。
仲地瓜走进屋,地瓜油将炒好的第一锅青蛙肉用抢子往盆里盛。浓重的面酱味,呛得仲地瓜直咳嗽。
仲地瓜说:“地瓜油,你真狠心,这些青蛙多可怜人。”
地瓜油:“这可是好东西,南方人叫田鸡,比肉都鲜美。你真有口福,青蛙炒熟了,你也来了。快炕上吃,瓜蛋也在这儿。”
仲地瓜到里间看到瓜蛋、跑根等几个孩子坐在炕上等着吃炒青蛙。仲瓜蛋见哥哥来了,吓得小脸似下蛋的鸡。仲地瓜安慰说:“瓜蛋,不用害怕,哥不嫌你。”
地瓜油把一盆炒青蛙端上去,孩子们一齐下手抓着吃。仲瓜蛋又看看哥哥,馋得舌头直舔嘴唇。仲地瓜说:“爱吃就拿着吃吧。”仲瓜蛋才伸手拿起一只塞进嘴里。
地瓜油倒上一盅酒,让仲地瓜吃炒青蛙喝酒。仲地瓜摇摇头,不吃也不喝。
地瓜油:“假充善人。这季节谁家不捉青蛙炒着吃,就你们家,你娘念佛是吧,那是四旧。”
仲地瓜说:“青蛙对人类有益,专捉地瓜叶上的虫子吃。”
地瓜油:“吃活物的东西,肉都很鲜。我那天烧的蛇养兔,真是天上美味。妈拉个巴子的夏八斤,吃了一半多。”
仲地瓜:“你什么动物都吃,也快成了野物了。”
地瓜油喝了一口酒,往嘴里添进一只炒青蛙,嚼着咽下去,一张口“啊,真美,共产主义生活。”又对孩子们说,“小子们,谁尝尝酒?”
仲地瓜看到地瓜油正北那张破桌子上摆着油、盐、面酱、大蒜、八角等料物,就问地瓜油:“你这里料物挺齐全,哪儿弄来的?”
地瓜油:“井里无水四下淘。这叫发扬民主,懂吧。”
仲地瓜明白地瓜油的意思。
地瓜庄靠白沙河,到了伏季,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青蛙一成年尝不到肉味的人们,都去捉青蛙回家炒着吃。有的人家用它包包子包饺子。长蔓婆过去信过佛,不让杀生,瓜蛋捉了青蛙也不敢拿回家。馋青蛙吃了就到地瓜油那儿去。炒青蛙主料是面酱大蒜油盐等。地瓜油家里没有,就哄着几个孩子回家拿,炒了青蛙给他们吃瓜蛋从家里拿的面酱,仲地瓜一看那个盛面酱的小碗,就知道是他家的。不过,他回家没把瓜蛋的私密告诉爹娘,也没训斥瓜蛋,只是嘱咐他以后少跟地瓜油接触。
三十八
甘薯花的婚姻进人了两难境地。
鲁反修和夏瓜蒂从老窝瓜家离开不久,甘薯花就从县人民医院取药回到家。老窝瓜把鲁反修夏瓜蒂来给她提亲的事以及自己的意见与她讲了。
甘薯花一听就急了。哭淋淋地说:“爹,这件事与您说过多次了,我不愿意。鲁主任又不是不知道我与仲地瓜之间的关系,我去和他解释。”老窝瓜:“站住!鲁主任好心好意地来给你提亲,你去解释什么”再说这是夏八斤和他娘托他俩来提的,是县里他表舅胡主任看好你的。”
甘薯花:“我与仲地瓜之间相爱这么多年了,彼此之间相互了解。而与夏八斤只是近段时间工作上接触多了点,尤其这次他拉你去医院,我对他很感激也很敬佩,这只是友情而不是爱情。”
老窝瓜:“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人家能看好咱,就很不错了。我看把仲地瓜那头辞了,与夏八斤就定了吧。”
甘薯花气得直跺脚:“爹,您怎么那么荒唐。婚姻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说辞就辞,说定就定呢?你让我跟一个没有爱情的人结婚,这不是对女儿的伤害吗?”
老窝瓜两手支着炕,坐了起来。连咳了几声,朝着甘薯花发开了火:“你整天爱情爱情的,爱情顶个屁用。能充饥能解渴?爱情能治好你爹的病?爱情能救你爹的命!我和你娘结婚时,彼此都不认识,搬到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能说是没有爱没有请!伤了你娘了还是害了你娘了。日子不是过得挺好吗?爱情不是天生的,那是结婚后才生的。你与夏八斤结了婚过过一段日子试试,看看生不生爱情。
老窝瓜连气加急,说完又剧烈的咳起来。
甘薯花觉得,摊上这么个糊涂爹,一时很难把道理讲清楚,又因为他的病未好,不愿惹他生气。便温和地说:“爹,你拿过去和现在比,就好比戴着旧社会的老花镜看今天的事。现在是新社会,讲求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甘薯花倒上水,拿出药片,又说,“爹,你别生气,先把药吃了。
老窝瓜把甘薯花的手一推,说:“我不吃。新社会怎么,新社会就不讲报恩报德啦。人家夏八斤在我身上出了多么大的力,花了多少钱。没有他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吗,早进西老茔了,咱不能忘恩负义。欠人家的,下辈子也还不清。”
甘薯花知道爹又要说这个。这几天村里人来看他,逢人便讲,讲夏八斤对他如何好,讲他表舅去看他如何关照他。甘薯花的耳朵眼都磨起了泡。
甘薯花说:“爹,你别老把这个挂在口上。恩情是恩情,爱情是爱情,两码事。欠人家的现在能还上的现在还,现在还不了的以后再报答。总不能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去赎恩吧。”
老窝瓜听后又来了劲,唾沫星子喷到甘薯花的脸上。沙哑着嗓子说:“幸福,什么是幸福?跟了仲地瓜就幸福,跟了夏八斤就不幸福?我看正反过来。仲地瓜一家住着四间趴趴屋,你嫁过去住哪里?总不能一辈子住娘家吧。养个蝈蝈还礼个笼呢,娶个媳妇连房子住都没有。仲长蔓清明那天来,提出你与仲地瓜结婚的事,我要他盖四间新房,他屁都不放一个,还气呼呼地走了。他以为离了仲地瓜,我闺女就嫁不出去了,你嫁到他家幸福在哪里?”
“爹,你不能强人所难。长蔓叔住院欠了不少债,哪有力量盖新房子,再说困难。是暂时的,慢慢就会好的。”
“好,往哪咝好。原有的饥荒打死,仲地瓜结婚又要拉新饥荒,打死仲地瓜拉的饥荒,瓜蛋更好结婚了,还得拉饥荒。你嫁给他就是嫁在饥荒窝里,一辈子也爬不出来。你看夏八斤家,三口人六间新瓦房,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他表舅去医院看我,院长医生一起围若转,你到底嫁给谁幸福。你今天不答应爹,这药爹就不吃了,死了拉倒,反正我这条命是夏八斤给的,我不能对不起人家夏八斤。”
糊涂天,糊涂地,糊涂老的没法治。甘薯花伤心地叫了声“爹!”哭着说:“女儿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能这么逼我。”
窝瓜婆听到女儿的哭声,走进来劝甘薯花。
“孩子,你爹讲得这些都是为你好。做父母的谁不指望自己的孩子日后有福享。过去咱们错看了夏八斤,街上风言风语地说他这不好那不好。从救你爹这件事上看,不是那回事,都是误传。如今的年轻人,哪里找这样有善心善行的,跟了他,吃不了亏,以后他准比仲地瓜有能耐。”
过去窝瓜婆在老窝瓜与甘薯花产生分歧与争执时,都是偏向着甘薯花说话。没想到今天却帮老窝瓜的腔,且两人一个口气,甘薯花委屈地擦擦脸上的泪说:“娘,咱今天先不谈这件事好吗?叫俺爹先把药吃下去。”
“不吃!”老窝瓜没好气的脸转向一面。
窝瓜婆又劝女儿道:“今天连公社革委鲁主任都亲自上门给你提媒,还把你夸了一顿,咱真是一张封窗纸画了个鼻子,脸够大的了。别不知道好歹,快给你爹服个软,让他把药吃了。”
甘薯花望着气喘吁吁的老窝瓜,心生怜悯。扑通跪在炕旮旯里,哭着说:“爹,你把药吃下去,容女儿再考虑考虑。”
窝瓜婆双手扶起甘薯花,又对老窝瓜说:“婚姻是大事,让她考虑考虑吧。”
老窝瓜这才勉强地吃了药。
鲁反修从老窝瓜家出来,没有直接回公社。他和夏瓜蒂又去了夏八斤家。把与老窝瓜谈的情况与洪薯仙夏八斤说了说。说甘薯花父母的工作比较好做,甘薯花恐怕难度要大一点,因为她与仲地瓜要好的时间长了,一时难以割舍。不过,思想通了也就好办了,毕竟八斤救了她爹的命。晚上,我找甘薯花谈谈。以组织的名义迫使她表明态度。明天,你们再跟上工作,以看老窝瓜的名义,送些贵重礼品去。这样,家庭、组织、经济三管齐下,估计没有问题。
洪薯仙遂摆下酒菜,四人边吃边说笑着。
鲁反修:“表妹,这是媒人酒吧,事成之后如何报答我们”
洪薯仙:“一人一个大猪头,两瓶景芝特酿。”
鲁反修:“好,为了八斤婚姻顺利,共同干杯!”说笑声,碰杯声,传遍了东邻西舍。
晚饭后,夏瓜蒂来到老窝瓜家,通知甘薯花晚上到革委办公室开会。甘薯花见夏瓜蒂亲自通知,问开什么会,夏瓜蒂说去了就知道了。
甘薯花来到大队办公室。鲁反修端着白瓷茶缸,打着酒嗝,哼着《红灯记》里李玉和唱的那段《临行喝妈一碗酒》的唱腔,来回踱着步。手指敲着茶缸上那幅穿着军装的领袖和副统帅像,磕着拍子。见甘薯花进了屋,茶缸一放,客气而又热情地说:“薯花来了。今天去看你父亲没见到你,有些话想找你谈谈。”
甘薯花见不是叫她来开会,心里便明白了个八九。就问鲁反修:“鲁主任,有什么指示?”
鲁反修:“哪有什么指示,这么多日子没见到你了,随便了解一下你近来的工作思想情况。”
甘薯花:“我哪里做得不够,还请鲁主任多批评指导。”
鲁反修便以领导的姿态,从工作上谈起,循循善诱,慢慢深入:“听瓜蒂同志讲,三夏期间你表现非常突出。带领青年突击队员抢收、抢种,抢场,淋雨后带病坚持在生产第一线。充分发挥了一个新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体现出一个无产阶级先进分子的优良品质。”